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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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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子戏·奚辞
奚辞是我的师姐。
我与她学戏数年,也同样爱了她数年。
在我的印象里,奚辞总是爱笑的,犹若和煦的清风,缓缓拂来,那眉眼间淡淡的神色,轻柔如同细流。
她唤我“染倾”时,动听悦耳的音色总会拨人心弦。
我本是个孤儿,她领养我的那日,我五岁,她十二岁,为我取名“染倾”。
她是觉着哪样好听哪样取,我却琢磨出了自己名字的内在涵义。
与你沾染,为你倾心。
在我的回忆中,自己总是甜甜地唤她“师姐”,而她也总会温柔地笑,抚过我的发丝。
“师姐好好看,想咬一口。”
奚辞耳垂泛红,弹了下我的额头:“莫闹。”
我很多时候,都会在戏院中坐着看奚辞唱戏,有时也会来了兴致,同她一起。
她低吟浅唱,胭脂粉黛,明眸皓齿,雅丽清冷。
我想,师姐是世上最漂亮的人。
后来日军攻进国内,一切都有了变数,我被逼无奈,只好离开剧院,去做了杀手。
我仍旧忆得我走的那日是秋季,小雨淅淅沥沥,滴在满是枫叶的沥青路上。
奚辞追了出来,满脸都是泪水。
我听见她颤巍着声音唤我“染倾”。
我抿唇,继续前进,没有回头。
“师姐,保重。”
我之前从未想过刀尖舔血的日子是怎样的,现下终于体味到了。还好我做过戏子,能够熟练的把控好自己的情绪。
草芥人命的感觉,的确令人难受。
但是我不得不这么做。
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
直到现在,我已数不清葬在我手下的人数。
我以后的人生可能注定就如此了,暗无天日。
我很是思念奚辞,她淡淡的笑容,暖得像是风吹进了心里。
直到有日,我领了新的任务,是去刺杀一位某军阀的长子。
我奉命前往,不料地点却是之前的剧院。
我看见奚辞挽着一位面容清秀儒雅的男子,笑得格外开怀,同抹了蜜一般甜。
那男子就是我名单上的人。
奚辞回过头,恰巧望见了我,眸中霎那间有些惊喜,后却沉寂下去。
那男子有些棘手,我无法第一时间解决,最妥的方案,便是留下来和他打好交道,获取信任。
自然,我和奚辞也会有颇多交往。
我与她并未相认,她是记得我的,只是从心底否定了我就是染倾。
“姑娘,你很似我的一个故人。”奚辞凝视着我的双眸,颇为怀念地道。
我趣笑着:“奚姑娘言笑了。”
她似想到了什么,眉眼不自觉地弯起来:“我的师妹和我一样,是个水灵的人儿,可爱的紧,从小就和我待在一起。”
我喉头滚动,似有千言万语,却堵在了心口,一句也说不出。
不过在一瞬间,她那欢欣的神色又黯淡了下来。
“后来啊,她就离开了,连原因都没有告诉我。”
“我好想对她说,我想她了。”
这几月来,我与奚辞交谈的很是畅快,经她口中得知,那男子是她的男友。
奚辞一提到男子,眼中就仿佛有星星闪耀:
“向我告白的很多,却只有他,亲口说娶我。”
我只是静静地凝望她,敬了她一杯酒:
“挺好的。”
她回敬我,笑了笑:“嗯,挺好的。”
后又道:“姑娘没有心悦的人么?”
我眼帘低垂下去,轻轻地笑了出来:
“我配不上她。”
我哪里来的资格?
杀人犯而已。
是要遭世人唾弃的。
某日,我终于找到了与男子独处的机会,便悄悄靠过去,手指摸上了贴在腰侧的匕首。
男子已被我下了迷药,现下趴在桌上,睡得正熟。
他是奚辞的恋人。
他是我名单上的目标。
我该杀了他的。
可是奚辞万一很难过呢?
握在手中的匕首开始颤抖,我咽下一口唾沫。
“阿言,我今日做了菜……”
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后又戛然而止。
我心下一颤,回转过头。
奚辞定定地望着我,双眸中是数不尽的悲伤与失落。
“阿言说最近有很多人盯上他,叫我离他远些,我起先还不信呢。”
她的笑容慢慢攀上了苦痛,一字一句,恍若凌迟:
“……原来,你俱是骗我的,对么?”
奚辞放我走了,说永远都不想再见到我。
我放弃了这项任务,等着其他人去接手。
这几月来就仿佛做梦一般,一点也不真实。奚辞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和原来的师姐一个模样。
只是莫名的,尖锐的痛觉爬上我的心梢。
她有了一个很好的恋人,已经足够幸福了。
但为什么我的心,这么痛呢?
我常常从噩梦中醒来,眼前常常晃过她失望的神情:
「原来,你俱是骗我的,对么?」
最近我的身子不怎么好,许是从前经常冒雨执行任务落下的病根。
组织给我放了一个月的假,让我好生调理。
傍晚我出门散步,三月阳春的清风拂过双颊,让人心情愉悦了不少。
不曾料想,才走了一会儿,我就发现前边有个面熟的男子浑身是血,被押上了车,车旁还倒了一个身材纤弱的女子,白色的衣衫上尽是血迹。
车开走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走过去,将那女子扶起,待到望清她的面庞时,彻底地怔住了。
我把奚辞带回了住所,为她上好药,消了毒,缠上绷带。
她醒来之后,见是我,不由得诧异地多看了几眼。
“我见你浑身是血晕倒在路边,就将你救了回来,别多想。”我道。
她神色晦暗难明,低道:
“……染倾,是你么?”
后而摇了摇头,苦笑道:
“怎么会呢,染倾,是不会杀人的。”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奚辞被组织定为了暗杀对象。这个任务由我的一位前辈来执行。
我心骤地慌乱了,犹如鼓点乱坠。
她是我的师姐,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啊。
她那么好,我又怎会任由她去死呢?
当我赶到的时候,是愤怒的。
原来阿言,也就是奚辞的男友,居然私通了日本人!
我那还没来得及执行任务的前辈已经被日本人的枪给打死了。
雨还在下,奚辞全身的衣物都湿透了,她颤抖着,咬牙,说不出一字。
阿言笑眯眯道:“要不是你所在的剧院保管有□□的密函,我才不会与你大费周章,来皇军这里,不会吃亏的。”
说罢,笑吟吟地将不干净的目光投在奚辞身上。
奚辞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滚。”
阿言打趣着,还要朝她靠近。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直接冲了过去,趁日本人还没注意,扔了个手榴弹。
只听“砰”的一声,震耳欲聋。
热浪滚滚袭来,我纵身一跃扑向奚辞,将她圈在怀里,打了几个滚,离开了爆炸的波及范围。
她剧烈地咳嗽,我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
“没事了,我们走。”
我在拽着她狂奔的过程中,两颗子弹贯穿了腹部,钻心的痛。
不知跑了多久,我和奚辞来到了一处隐秘的小巷。
我有些脱力,脚下一软,直接跌了下去。
奚辞一惊,慌忙地想要扶起我,让我倚在墙上,她视线稍微下移,倏忽间面色惨白:
“……你中弹了……”
“嗯,中弹了。”我挤出一个明亮无瑕的笑容,一如当年我缠着她学戏时露出的表情。
雨水打湿了我的衣服,血水早就和雨水混在了一起,顺着往下淌。
她死死地咬住唇,晌久,抬起纤细修长的手指,拨开我濡湿的刘海,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
我努力地扬起头,甜甜地唤了声:
“……师姐。”
奚辞听到这句话,忽然就大声哭泣起来,将脑袋埋在我的颈间,那样撕心裂肺。
“师姐,我好疼。”
她仍是哭着,无力地捶打我的肩膀。
“骗子,染倾,你是个骗子……”
“坏小孩……”
我晓得我向来都是怕冷的,现在我正在失血,觉得浑身的温度都在下降,雨水冲刷下来,刺骨的寒冷。
我将唇抿出一个薄薄的弧度,环住了她的脖子。
“师姐,我冷。”
她将我搂地更紧些,嗫嚅道:“不冷。”
“师姐,我怕。”
她握住我的手:“不怕。”
我觉得自己的意识渐而模糊了。
我颤颤地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师姐,你听我讲个故事。”
“从前,从前有个小女孩,她是个孤儿。一个漂亮的姐姐将她捡了回去,对她很照顾,她们一起学戏,成长。”
“后来啊,后来有个人找到女孩,说她看中了女孩的身手,如果女孩不加入他们,就要杀光剧院的人。”
“女孩是个很心软的人,她舍不下师姐,也不肯将一切都告诉师姐,因为她知道,要是师姐得知了一切,一定会伤心的。”
“她不愿意看见,师姐眼睁睁地望着她沾血啊。”
我的面色愈加苍白起来,眼角溢出泪花:
“……很久很久以后,女孩终于又见到师姐了,可是师姐却认不出她了……”
“染倾,染倾……”
她抱住我,痛哭着。
“染倾……”
坚持不住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我总觉得,自己的血要流尽了。
我想起很多年以前,我和奚辞唱戏的场景,妆容精致,技艺精湛。奚辞总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眸中闪烁着柔和的光。
真是可笑,我居然到现在才发现。
人生浮华,都仅是一场折子戏,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我却用了一生去明白。
我看惯了人们的来来往往,悲欢离合,去演绎,去表达。
却未曾料到,自以为身在局外的自己已然深陷局中。
“……可是啊,女孩有个秘密,一直都没有告诉别人……”
我有些苦涩地阖上双眸,觉得累了。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甜甜地笑着说道:
“……师姐,我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