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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状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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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七,殿试放榜的日子。
早就商量好一起出宫围观看殿试放榜的盛况。若桐早早起来,换了一身男装,坐一顶小轿到养心殿,皇帝还在跟便服上的西洋纽扣作对。
自从太后在颐和园把他臭骂一顿,这宫里的种种规矩又一下子死灰复燃了。皇帝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一顿饭吃几个菜,每个菜吃几筷子全部有人盯着,稍有不注意身后的老公公就扯着破锣一样的嗓门儿,咳得惊天动地,动辄就是“祖宗规矩”、“不成体统”。
旁的载湉都可以忍,唯有这房事忍不了。
宫里的规矩是被翻牌子的妃子要先到养心殿一侧的庑房里沐浴净身,然后光着身子被裹在棉被里,让太监背进宫去。
慈禧不在的时候这条规矩形同虚设,主要是因为小皇帝不配合,按他的话说就是“一共就三个牌子,有翻那功夫,朕还不如抬抬脚就往景仁宫去了”。
敬事房的人做了大半年的橡皮图章,哭诉无门,好容易挨到太后出手,有了撑腰的人,他们瞬间又在小皇帝面前挺胸抬头要求坚守“祖宗规矩”了。
若桐对于像头待宰的猪一样被人赤条条地背着在宫里跑这件事敬谢不敏。她又十分怀疑前世她和光绪一直没有孩子,未尝没有两人少年结合、身边没有长辈指点约束、一味贪欢纵欲伤了身子的缘故,干脆趁此机会把渐渐对情/事食髓知味的小皇帝撇开,让他改吃几日素养养身子。
载湉对此恨得牙痒痒,连换个衣裳也要上来挨挨蹭蹭的:“这洋玩意儿扣得好紧,还是咱们中国人的如意扣舒服,杨万河,拿件袍……”
他话说一半,忽然想起杨万河不在了。虽然这个人弄权揽钱、贪得无厌,但终归是伺候了他这么多年。宫里他熟悉的人又少了一个,走在路上回头一望,总觉得身边空落落的。载湉不由心情低落,恹恹地看向身后陌生的太监:“那个谁,拿件袍子来。”
“那个谁”一脸欲哭无泪:“回皇上的话,奴才叫小梳子。”
载湉皱眉:“小叔子?这什么破名儿,还小嫂子呢。”
小梳子乐呵呵地拿了长袍来伺候他更衣:“回皇上的话,奴才的娘怀奴才的时候,梦见一个女人拿了一把好漂亮的玉梳梳头,当时还以为怀的是个姑娘,就给奴才取了个小名叫梳子。”
载湉听了觉得有点意思,向若桐笑道:“捡一把你的玉梳子,赏给他娘,就当圆了这个梦。”又问小梳子:“那你娘现在在哪儿,是在老家,还是在京城跟着你过活?”
小梳子乐呵呵地说:“回皇上的话,她老人家去世十多年了。骨灰埋在家乡,牌位跟着我在京城。”
高万枝听得眉头大皱。在主子跟前儿说什么骨灰啊牌位的,自家小主怎么保了这么个没眼力见儿的家伙做养心殿总管太监?
载湉微微一怔,复又笑道:“好,那你以后就跟着朕。”他换了衣裳,又取了一顶瓜皮小帽,扣在扮成小男孩的若桐头上,美滋滋地牵着爱妃出门了。
户部尚书翁同龢府上一大早就收到“皇上胃疾复发,不能到毓庆宫上学,请翁师傅入养心殿讲学”的消息。翁同龢吓得花白的胡子直颤,站在院子里操着一口家乡话嘟囔太后管教太严,误了龙体之内的话。
他是咸丰、同治、光绪三朝帝王的老师,这样的身份,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文人之首、清流领袖、生为宰辅死谥文忠的那类人。可是翁同龢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憋屈啊!
咸丰、同治父子俩都不是什么勤学好问的明君,一个在圆明园里养了一帮小脚汉女,一个流连于北京城的青楼妓馆之间,结果都年纪轻轻就把自己玩死了。
大号小号都练废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小小号,看上去倒还天资聪颖、勤奋好学。翁同龢看光绪的眼神,就像死了两个儿子的老父亲看最后一个独苗苗,恨不得把小皇帝揣在兜里含在嘴里,隔绝一切妖艳贱货的勾引——没想到载湉虽然不沉迷女色了,身子骨却跟父兄一样弱,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要抱恙。
这无疑戳中了翁同龢心里最痛的伤疤——不要再死学生了,老夫真的不想做四朝帝师啊!翁师傅在心里发出绝望的哀嚎,急忙穿戴好了就要进宫请安。谁知管家忽然通报说有人来访。
来人十分嚣张,到帝师府上竟然不投拜帖不下轿,命人直接抬着软轿闯了他家正堂。
翁同龢只得先去见客。结果帘子一掀,出来个年轻公子,只见他穿着银红常服,裹着狐坎披风,上衣口袋里垂下一根细细的西洋表链,不是载湉又是哪个?
翁同龢不由大惊:“皇上,您怎么……”
“嘘嘘嘘,免礼免礼。”载湉搀住他,笑容满面地说,“今儿天气不错,朕出来逛逛。”
“什么?出宫?这怎么能行?带了多少侍卫,通知提督衙门清道开路了吗,谁伺候茶水谁抬轿,太医院有没有派太医跟着呀?”
“咳,太医没有,伺候的人倒跟了一个。”载湉握着翁同龢的手,笑得一脸真诚,“师傅,您今儿身体如何,咳嗽可好些了,会不会突发哮喘啊?”
翁同龢茫然:“老臣近来很好呀。”
“那就没问题了。”载湉果断转身,“桐儿,出来给师傅打声招呼呗。”
轿帘打起,若桐一身男装,大大方方地迈步而出,冲翁同龢抱拳行礼:“翁师傅好。”
“娘,娘,娘……”翁同龢面部肌肉失控似的抽搐不已,冲着若桐喊了七八声娘,才骤然惊醒,“娘娘!宫妃怎么可以私自出宫?这要是让太后知道,如何了得,如何得了呀?”
“是呀,可了不得了,太后知道非剁了朕不可,师傅你忍心看着朕寒冬腊月的天气里跪在奉先殿抄书吗?”
载湉一副看似可怜兮兮,实际满脸都写着“就是吃定你了”的表情,拍拍翁同龢的肩膀:“所以您要赶紧进宫,在养心殿给生病的皇上讲学,记住,一定要讲一整天哦。朕的身家性命就托付在您老人家手里了。”
翁同龢被皇帝的无耻逻辑震惊,只能徒劳地伸出尔康手,望着大获全胜的小皇帝搂着爱妃进了软轿。
“哈哈哈哈,让他成天给朕留功课,苍天有眼,终于也轮到朕给他找麻烦了!”正阳门外的茶楼雅座里,载湉双手环胸大笑不已。
这到底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啊?若桐瞥了一眼他得意之下踩在椅子的脚:“陛下,仪态。”
载湉从善如流地收回脚,卷起织金团龙袍的下摆擦擦椅子,坐了下来:“你还没见过殿试放榜吧?今年进京赶考的各省举子有一万多人,再加上他们带来的仆从家人,还有满京城的百姓都要出来看榜,今儿个街上可热闹了。”
“‘十年寒窗无人闻,一举成名天下知’。科举取士虽然是最公平的方法。但是一甲、二甲还是经常被仕宦之家的子弟包揽,穷苦书生捞个三甲同进士出身就谢天谢地啦。这次朕把会试前一千名的卷子都看了一遍,总算有几个可用之人,江苏举子张謇就是其中之一。最妙的地方在于,他不仅仅文章好,更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孝子。”
若桐会心一笑:“想必太后一定点了张謇做状元。”慈禧能在儿子亲政之后仍旧稳压皇帝一头,凭的还不是一个“孝”字?她当然要大力弘扬孝行,巴不得全天下的儿子都对母亲唯命是从。
载湉对她比出拇指:“知我者,爱妃也。”
说话间,楼下已经响起了细细的丝竹声。二人一同走到窗边看时,却见三匹扎着大红彩绸的高头骏马从国子监方向行来。
马上的报喜人举着彩旗、旌幌,身后跟着各式杂耍班子,吹唢呐的、鸣锣的、放鞭炮、抬花榜的无所不有,一路鸣锣奏乐、吹吹打打,边走边放声高喊:“捷报,捷报!恭喜江苏常熟张謇张老爷高中己丑科殿试第一名,状元及第——”
如此一路边走边喊,引得万人围观。街对面张謇居住的江苏会馆里早已沸腾一片,掌柜的亲自去请状元公下楼,伙计们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绸挂在门口,同住一馆的举人们纷纷奔走相告:“中了,中了,张兄中状元了。新科状元是我们江苏人!”
载湉看得惊奇又感慨:“原来中状元是这样风光的事。难怪民间传闻,前明的时候曾经有皇帝隐姓埋名混入考场,连朕也想试试了。”
“然后再用朱笔圈自己的名字,自己封自己做状元?”
载湉哈哈一笑:“快看,状元出来了!”
“多谢各位父老乡亲,多谢,多谢!”张謇被人簇拥着出来,四十岁的人,当着众人竟然老泪纵横。
他在报喜人的帮助下跨上马,正要动身游街,忽然又下来拍了拍身旁一人的肩膀,无比认真又诚恳地说:“广厦兄,你素有才名,今科不中,将来一定还有机会的!”
楼上,帝妃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个“广厦兄”。
载湉“嘁”了一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可是杜甫的自证诗。哪个白痴这么大言不惭,竟然敢给自己取字为广厦?”
旁边的侍卫答道:“回主子爷的话,这人是广东省广州府举人康有为。”
“咳咳咳——”若桐额上垂下一滴冷汗。皇上,那就是以后戊戌变法的时候你引为知己、以老师称之的康有为康广厦啊!
载湉毫不留情地吐槽道:“哼,康有为,又是有为,又是广厦。结果朕在今科前一千名的卷子里都没看到他的名字,果然无能之辈最善自吹。爱妃,你说是不是?”
若桐抬手捂脸,因为惦记您的知遇之恩,康有为在清朝灭亡后还当了一辈子的“保皇党”,真该叫他听听您这番话。
论给孩子取一个温文尔雅、谦虚谨慎的好名字是多么重要。
我爱新觉罗载湉就是饿死,死外边,从这儿跳下去,也绝对不会用康有为——真香.jpg
若桐心里刷过一万条弹幕,面上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皇上,您选的这个状元公,似乎不怎么懂得为官处世之道啊。”
“哦,何以见得?”
“广东有一句民间俗话,叫做‘朋友失败你难过,朋友成功你更难过’。此话虽然直白粗俗,但道理却不错。张謇在飞黄腾达之际,仍旧不忘失意的故友,倒像个古道热肠之人。”
“但是康有为落第,他却高中状元,这个时候再出言宽慰,无疑是在往对方心里扎刀子。可见他不是一个深谙人情世故的人。这样的人只怕在官场上走不远。如果去做生意,倒很有可能大获成功。”
“朕的新科状元去做生意,开什么玩笑?”载湉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摸摸她才将将及自己肩膀高的小脑瓜。
若桐:.......(╯‵□′)╯︵┻━┻ 少来摸头杀这一招!一百年后,老娘带过的研究生都比你大六七岁好吗?
不等披着萝莉皮的唐教授暴走,旁边的侍卫忽然道:“皇上,奴才打听过了,与张謇同住江苏驿馆的,除了康有为,还有一个人您应该会感兴趣。”
“哦,是谁?”
“前科榜眼,文廷式。奴才听说,他是唐府西宾、珍嫔娘娘的启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