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万寿杀机（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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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廿二，查了半月的工部尚书一案终于见了些眉目，先是工部郎中交出的账册，检举了为纯仁太子修建陵寝所耗的木料、石料的账目不明，工匠之数不足账目上的三万，工期刻意拖延，暗指尚书曾挪用钱款；后是那先前遇刺的员外郎称官船遭劫当日，几船的金丝楠木竟并未沉水*，皆给江水冲走，恐是以次充好，并非上好木料。整个工部上下，一时树倒猢狲散，眼看尚书之位要换了人坐，竟有一半跟着煽风点火。
不过天子万寿将近，案件还未查明，提刑司自然不会没眼色到此时拿着这些琐事烦到圣人眼前。自是由原工部侍郎白孝恭暂理尚书之务，将今年为献寿所修的清思殿和马球场的一砖一瓦都准备妥帖周全，案子待万寿后再议。
近来，李慎之因臂上有伤，剑术骑射皆不能碰，季陵倒也乐得清闲，去看望姑母也比平时去得勤。这日下午，季陵自椒风殿归来，只见花匠正将东苑沿路布置起成盆的大株牡丹，花期已过，这些牡丹却争妍斗奇，花蕾满枝，不禁大为惊叹，还道是什么节日将近，听花匠们闲谈，方知是替圣人万寿准备的。
回到孔怀殿，李慎之正端坐于书房作画，跟前堆叠了不少纸张，也不知午膳是用过了还是没用。季陵捧着满怀从淑妃姑姑那儿得来的甜瓜，像只偷油归来的小鼠，乐颠颠地来找他分赃，凑近了一瞧，见他画的绿油油几团，“咔嚓咔嚓”地咬着瓜问道：“你画的是甜瓜？”
李慎之抬起头，丢了笔，自他的怀中捡了一个瓜，也“咔嚓”地咬了一口，面无表情道：“是绿牡丹。”
季陵蹙着眉把脑袋凑到画纸前端详，只差没把眼睛贴了上去，之后赞许道：“仔细看能看出来一点儿。”
李慎之将甜瓜咬得恶狠狠地，伸手将纸一团，丢在了一旁。
季陵将怀里三四个甜瓜都倒在李慎之的桌案前，在他的身边盘坐下来，“你画花干嘛啊？莫不是送哪个小宫女？”
李慎之道：“献寿。”
季陵将那团起来的纸团拿过来展开，道：“献寿不就是献个心意？你将这画好生装裱起来，再寻人打个匣子装上，倒也说得过去。”
李慎之没有说话，另展平了一张画纸，落笔重新试验了起来。他画技并未曾得什么名师指点，更不知什么中锋、侧锋、逆锋的笔法，只是凭着印象画来，稍有不慎，便将纸上染了湿重一片的石绿。
季陵放下咬了一半的甜瓜，瞧了一会儿，暗道，原来他虽不说，却也有孺慕之情。遂提过一支笔道：“我来帮忙！”
李慎之侧目，似乎有些讶异，“你还会画画？”
季陵咬着笔杆，略略思索了一番，沾了些色，颇为骄傲道：“虽不会画牡丹，但我会画锦鸡和鱼。”
他落了笔，流畅地画出一条鱼身，慢慢添上鱼鳍鱼鳞，鱼鳃鱼眼，见李慎之看得入神，转过脸笑道：“怎么样，可还说得过去？”
他一边画，一边讲道：“早前我在伏凌山上有个师父，祖父原本送我上山习武，可这人却道我日后既是要上阵杀敌，只需把马步扎稳，将平刺、劈砍、格挡练熟便是了，并不肯教我旁的。余下的时候，不是叫我去打兔子开荤，便是叫师叔师兄带我玩乐，有时下山去喝茶听说书吃点心，有时学些个奇技淫巧——这画画便是我一位师叔教我的，他说我没有耐性，叫我作画磨磨性子，可也没多大的作用。后来他又嫌我愚笨，没有慧根，就不教我了。”
李慎之望着他笔下那尾玲珑剔透的鱼儿出神，“如此还算是没有慧根？”
季陵正画好了一只，大笑道：“我师叔说，画的鱼鸟一看便是死物，没有灵气，叫我还是去舞刀弄棍算了——我也不信他说的，”他抬手在那鱼儿身旁添了两根水草，几条水纹，“喏，我还能再添几块卵石，一只□□呢，凭什么说我没有慧根？”
李慎之道：“你画的很好。”
季陵赞同道：“我也这样觉得！”
又撂下笔道：“其实还有几日，你若想学，今晚咱们便去偷一盆牡丹回来，我现下虽不会画，但对着画还怕画不出么？”
偷？！
...
是夜，两个穿着侍人的幞头袍衫的人影鬼鬼祟祟地摸来北苑的一处花圃。
其中一人道：“拿这一盆，这一盆的花开得好大！”
另一个道：“不可，这是冠世墨玉，极为难得，数目必定登记在册，明日若给人发觉，恐又要生事。”
那人道：“可这花好大，足有一个巴掌大，我拿回去了也可瞧得更仔细些。”
另一个沉吟道：“罢，就拿这个，明日一早，我趁天色未亮再送还回来便是。”遂又鬼鬼祟祟地捧了花自原路摸回了孔怀殿，正是李慎之与季陵。
接连数日，二人夜夜前来偷牡丹，寅时便还，对着烛火熬得眼花，纸上的玩意儿方才总算不再像甜瓜，有了几分牡丹的模样。
初夏夜里已变得闷热，给烛火熏烤着，季陵的脸上总是细细密密地挂着汗，颈上、臂上一痒，不知几时又给蚊虫咬咬出了好大一片红肿。他还是不怎么习惯似这般少眠，有时对着书案一砸下去，醒来便已天色大亮，半边脸上干了一片藤黄石青。
李慎之虽然不说，但只觉这十几年来活在宫中，除了母亲，再没人这样尽心尽力地帮他，对他很是感念，到了每月熙才人毒发之期，顾忌他近日辛苦，便特地与他说今晚无事，叫他早早回去歇息，自行去守了两晚。
他不知季陵身上本有几分江湖习气，先前帮老妖怪传信，后来帮他照料熙才人，皆只因一个“义”字，如今他在宫中处境艰辛，他乐得帮忙，哪里用得着顾忌？
季陵得知了倒是很有几句牢骚，还道李慎之嫌他碍手碍脚，趁着人趴在桌上小憩，沾了墨在人的脑门儿上画了只乌龟，神清气爽地看着翌日一早菜豆小公公忍着笑为他打水，净面时摸得满手黑。
如此便到了月末，修建了足足一年的清思殿终于竣工，天子的万寿也终于如期而至。
万寿前夜，四方群臣皆呈递贺表，李慎之也精心在那牡丹图侧题了祝寿词，装进了雕花漆木匣中。季陵暗道，虽知因熙才人之故，天子对李慎之颇为不喜，但此番他花这些心血作画，皆是一片拳拳之心，李慎之臂上还有伤未愈，这牡丹图画成不易，只盼诸事顺遂，这连日的辛苦不要白费，天子往后对他也多几分关爱才好。
他不怎么信鬼神之说，这日倒是难得地祝祷了一番，却不料还是横生了波折，触了天子的霉头——刑部下一个小小主事，平日里奏折无法上达天听，竟趁此机会，上奏疏将天子不立即发落工部尚书、此人因背后有恃而无恐痛骂了一番，称“国家之败，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宠赂章也”，还称天子修建清思殿之举乃是宴安鸩毒，带了一副棺材在银汉门外意欲死谏。
人道是“主正臣直”，今日又是万寿之期，天子虽恼得将紫宸殿的瓷瓶砸了个遍，却也只能命人将之收押，恐添了晦气，败了自己贤名，不能轻易将人杖毙。
直到开宴时，人尚还冷凝着一张脸，连身边贵妃柔情小意都未能哄得他开颜。
这还是季陵头一次见识到这全金陵城的龙子龙孙，全灵台宫的宫妃美人齐聚的盛景，初时还试着记记人，过不多时便已眼花缭乱。
便只记住了那虽生得面貌端正却已年长、失却了神采的妇人便是四妃中的王德妃，是魏王的养母；那清丽绝尘的是幼子不良于行，不理俗务，只关起门过自己日子的云贤妃；下首那笑容满面，弥勒佛一般的胖硕王爷是交还了封地，回京当起富贵闲人的宁王；那年岁已不轻，却颇为矍铄，双眉直飞入鬓的便是当年将熙才人献上的夷安长公主，余下诸人是再也记不住了。
他原本还巴望着瞧瞧老妖怪的那位太后娘娘生得是什么模样，只可惜太后喜静，并未到场，这次却是无缘得见了。
庭下的舞伎们正跳麻姑献寿，妆扮成麻姑的美人肌肤莹润，手持宝葫芦和玉盘，舞步轻快，神采奕奕，一曲终了，上前将壶中芝酒斟进了天子杯中，跪地唱道：“绥万邦，屡丰年。天命匪解，桓桓永丰。”
身后的歌伎们亦随之唱曰：“保有厥士，于以四方，克定厥家。于昭于天，皇以间之。”*
竟是将天子比作武王颂功之意。
天子听罢了歌伎们甜美悦耳的清唱，方才稍稍和悦了颜色，朝着座下的长公主举杯道：“长姊有心了。”又扬声道：“赏！”
季陵见那舞伎樱唇轻咬，偷眼去瞧座上天子，似有不甘，忽然想起熙才人，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李慎之，见他也略略失神，不禁心中暗叹。那扮成麻姑的佳人已是万中无一的，尚且不曾叫君王多看上几眼，不知当年的熙才人该当是何等的风采？
原来有人求不来的幸，却是旁人逃不脱的命。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万寿杀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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