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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道不相谋 ...

  •   三日后,议兵馆。

      难得的高朋满座。
      虽说赵国自胡服骑射后偏重武,然而地处中原,周边均是强敌,各级武将大多戍守边线,留守都城的皆是封君拜侯之臣。因而议兵馆大多是文人雅客的纸上谈兵,往来的新人也不多。

      但传闻今日太子殿下会来议兵馆,一时之间,怀着各种心思的人都来了。

      李牧倒是只蹙了蹙眉,而后令两个学童将事先准备的北境地图搬到正中。他只是如约来为公主讲学,没想到竟是这般景象。

      “太子殿下到!”

      馆外一波高喝,众人面面相觑低声交流了几句,继而迅速从席上站起,整理好衣装行礼。

      赵偃并未着冕服,一身深蓝锦衣,面容平静地走入正堂,接着仿佛有些意外,含笑同两侧的人微微颔首。
      然后到李牧面前站定,视线都被中央的地图所占据。

      “李将军,这便是我赵国的北线吗?”

      岁月悠悠,他的桃花眼变得狭长,看来倒真有点不怒自威。
      李牧随即拱手应道。
      “是,这寥廓北境,茫茫荒原,皆是我赵国的北线。”

      “哦?那便请将军为偃讲来。”

      侍人为他备好锦席,他就顺势落座在了上位。李牧行了礼,随即以手代笔,比划着寥廓的疆域,将他,将众人,带进收耕游牧、金戈铁马。

      -

      赵颂跪坐在楼上的隔间内,透过竹帘能够窥见下方赵偃的神色。
      李牧讲得琐碎,却也让这些处于赵国南部的人们心生震撼。

      苍茫的北境荒凉连绵,与繁荣昌盛的邯郸是天壤之别。

      李牧的语调不高,但中气十足,沾着雁门的霜雪破开了都城的羁縻。

      “娄先生不在吗?”

      赵偃听得津津有味,一旁的郭开识眼色给馆中诸人都奉了茶。赵颂在楼上将此情此景尽收眼底,瞧着瞧着却不见娄邴的身影。

      “回禀公主,娄先生腿脚不便,在前苑候着呢。”

      议兵馆的小童伶俐通透,察言观色的功夫与宫中的侍人相比也毫不逊色。

      “你就候在这儿,若是太子寻我,就同他说我与娄先生在一起。”

      “诺。”

      嘱咐了侍女,赵颂便由小童领着,从侧边楼阶下去。她穿着烟粉色的纱裙,脚步轻快,跑起来跟飞一样。

      -

      春日湿冷,又接连下了半月的细雨,娄邴在殿外陪跪,丝毫不敢含糊,可也因此使腿脚落下了残疾。

      前苑的檐角上坠着六角铃铛,在风的吹拂下泠泠作响,他拄着拐杖,仰头望着瓦蓝的苍宇,幽幽叹了一口气。
      赵偃面壁后继续流连花楼,宫中塞的那些个妾室却也各个手段高超,若不是他一瘸一拐去唤,他差点就忘了今日仪清公主的邀约。

      “娄先生。”

      清越的嗓音远远传来,娄邴回身便见仪清公主从廊下疾步走来。

      三年过去,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扎着丫髻的小娃娃。虽尚未及笄面容还稍显稚嫩,但是完美继承了父亲俊秀的轮廓,朱唇榴齿、螓首蛾眉,美目流转间自成风韵。

      “公主殿下。”

      他放下拐杖急欲行礼,却被一双柔夷稳稳抬住。

      “先生多礼了,请亭中一叙。”

      ◎◎◎

      初夏,天气也暖和起来。
      今日恰是晴朗日子,娄邴被扶着去了亭中落座。

      日光暖洋洋地照射在他身上,正好缓解了几分腿寒。
      小亭位于池塘正中,水塘里已经漂浮起了小巧的浮萍。

      “仪清听说,是先生将公子昕泄露消息联合他国的事上报给王上的。”
      绿萍簇拥的细茎小荷才露了个尖尖角,赵颂倚在栏杆边,好整以暇地欣赏景色。

      “能否请先生告知,是如何得知此消息的呢?”

      “在下也是偶然得知的。”
      他音色平稳,尖短的脸部又消瘦了几分。赵颂闻言回首,微微挑眉,疑惑地“哦”了一声。

      “有人将消息夹在竹简中送予了在下,那晚邴阅览竹简时恰好看见,吓了一跳,不敢怠慢立马连夜上报给了王上。”

      他的发丝染上了几绺白色,谈吐时不自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言辞也是颇为无奈,仿佛与公子昕有多大的交情似的。
      赵颂支着下颚,轻声叹了口气。

      “那真是可惜。”

      “是啊,邴也未想到公子昕竟会如此......大逆不道!”
      他痛恶般得锤了锤胸口,继而发出了急促的咳嗽声。

      赵颂并未打断,只是慢慢端正了身姿。

      “仪清是可惜,”
      “先生上报了假消息,想咬公子昕一口,却没想到被王上给识破了。”

      -

      娄邴的瞳眶陡然缩了一下,但瞬间又恢复如常,与她对视着,眼中精光毕露。

      “公主何出此言?”

      “太子本无错,是先生上报假消息惹怒了王上,才会有所惩罚。”
      “公子昕的惩罚说重也重,说轻也轻。”
      “但是先生受的可是要命的。仪清本来不以为意,直到下起雨才想起此事。”

      阳光倾泻而下,将她笼罩在一片光亮中,娄邴阖了阖眼,最后只看得到她薄唇的嗡阖。

      “先生上报的消息,恐怕半真半假吧。”
      “泄露消息为真,欲夺储君之位则是先生加的吧。”
      “不知先生为何如此?”

      “为何?”
      他嗤笑了一声,重声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

      而后抬首直直看向她。
      他的眸子本就凛冽,两相对视,不稍片刻便让赵颂后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宫廷皇苑,这些事不是很常见吗?”
      “殿下以为,公子昕是什么善茬吗?”
      “在下是太子舍人,为太子殿下所思所谋,有何错?”

      见赵颂已和盘推出,他也没有再掩饰。
      三番反问,咄咄逼人。

      赵颂蹙眉,应声而起,掌心贴着玉桌冰凉的光面,一双眼盯着他小酌清茶。
      “但是王兄不喜欢。”

      “想必此事先生是瞒着王兄的吧,不然,王兄也不会把先生扔在此地,只带着郭开。”

      她咬牙切齿,着重难听的字眼,不愿认输,也不肯后退,像是脸红气粗的辩客,撑着薄透的面子。

      -

      “殿下重用在下,埋怨也好,愤恨也罢。”
      “自是暗许的。”

      舍人门客皆以口舌谋生,他一通回辩、囫囵争锋,倒真把她的气焰压了下去。然而,他还不打算放过她,润了润嗓子继续不依不饶。

      “殿下这般伶牙俐齿,或许该仔细了解了解。”
      “当年接你归来,祝筮史曾当场卜筮,龙尾伏辰,日月合朔。”
      “君王为日,殿下为月。”
      “若殿下并非女儿身,怕是出不了齐境。”

      “娄邴!”

      赵颂本就心焦气躁,听他悠悠然说道“出不了齐境”,心下一阵刺痛,立即出声高喝。
      金瞳震颤,她一挥广袖,玉台上的茶碗应声而碎。

      “如此妄言!”
      “娄邴,你死不足惜。”

      她愤怒地瞪大眼睛看他,胸口起伏着,气血上涌耳边轰鸣。

      “是。”
      “在下死不足惜。”

      “然九天赐福,只夺去邴一双腿。”
      “得此般护佑,邴必得以待太子及冠,望太子登位,观赵国昌隆、千秋万载。”

      ◎◎◎

      “仪清?”

      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
      赵颂心绪已经慢慢平静,闻声忙慌乱地整理了下面容,而后回头露出温软的笑容。

      “王兄。”

      赵偃负手立在池边,见到她微红的眼眶不自禁皱起了眉头,然后深沉地看了一眼娄邴。

      “李牧将军所讲皆是罕闻,听了还不觉过瘾,待歇息片刻,定要再与将军讨教。”
      “说来,仪清邀孤前来议兵馆,竟是这番想法。”

      “王兄乃是储君,无论将臣,往后皆是王兄之将臣,为君者,当为贤臣良将遮风挡雨。”
      赵颂也不再去看娄邴,应着赵偃的话头便说了下去。

      “好一个,为君者当为贤臣良将遮风挡雨。”

      赵偃笑道,然后将双手从宽袖中伸出,赞赏得鼓起了掌,继而转言相问。
      “那良将该如何报答孤?”

      “良将当忠于君,忠于国,保境安民,拓土开疆。”
      她未曾多思,依言便顺答。

      然其中蕴理,只有他们知道。

      “仪清啊,你不该为女儿身。”
      赵偃闻言点了点头,发出一声深远的叹息,而后又摇了摇头,继续道。
      “不,或许,也只能是女儿身。”

      -

      短暂的交谈后,赵偃便回去了正堂继续未完的讲学。

      而赵颂则攀着褪了色的璧柱,看着池中文鱼嬉戏。
      有两只黑身红鳞的大鱼相依相偎,在池塘中央肆意遨游,周边金色的小鱼也很畅快,但是丝毫不敢靠近那两只大鱼。

      “太子殿下所言,亦是邴心中所想。”

      娄邴不知何时晃到了池边,赵颂仍憋着一股子气,并不想理他,只沉默地看着鱼儿游来游去。

      娄邴单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将糕点残屑撒了下去。
      鱼儿见了吃食,便成群结队游到水面,探出头轻点着细屑。

      “朝堂、战场莫非真的没有女子一席之地?”

      赵颂看着金色小鱼抢夺吃食,然后那两条红黑大鱼一口便把整个鱼群都冲散,其中弱小的便被吞入腹中。

      “也许不会,也许会有,乱世皆有可能。”
      “然,赵国不会有。”
      “长平之战后赵国男丁惨死四十万,邯郸城内哭嚎环绕不休,之后便有大把女子参军议政。”
      “但休养生息后,一切又回到了过去。”
      “那终究是王上,是赵军,心中的痛。”

      赵颂心中暗叹,转而看他,“先生牙尖嘴利,可惜不够圆滑,为人当方圆有度,才可游刃有余。”
      “先生切莫失了君心,才追悔莫及。”

      “殿下才是。”
      “现如今诸侯争战,乃大争之世,亦是大乱之世。”
      “切莫做了秦国公子傒那样的无头鬼,死于权术纠葛,却落了个惊马而死的由头。”

      -

      他俩争锋相对,互不相让,倒生出了几分相知之感,但志不同,不可同道而语。

      “先生不喜欢仪清。”

      “那是自然。”
      “毕竟,殿下也不喜欢在下。”

      “公子昕被贬远戍,太子殿下的面前自是一片坦途。”
      “但先生有无想过,太子会成为什么样的君王?”

      她从归赵便和赵偃交往紧密,他待她极好,可是不夸张的说,他的任人处事、帝王谋术现如今仍是半吊子,成为安定民生的贤君已是大幸,更何况赵国最需要的还是富国强兵拓土开疆的明君。

      “殿下曾言,为人君者,当为贤臣良将遮风挡雨。”
      “邴以为,为人臣者,当为君王出谋划策、冲锋陷阵。”
      “太子殿下知遇之恩,邴唯有倾尽毕生所学、肝脑涂地。”

      娄邴此人,固执己见,不懂进退,但口才却是一绝。
      赵颂听他所言,个中滋味百转回肠。然终究只余一声轻笑,和低低的呢喃。

      “知遇之恩吗......”

      ◎◎◎

      七日后,太子偃上书谏言,言雁门守将李牧卫敌破敌之法,赵王未答。

      半月后,雁门使臣回报,雁门新守将敢于应战,然败多胜少,伤亡损失惨重,边境更无法耕种、放牧,民生多艰。

      赵王随即召见李牧。

      后重新任用李牧驻守雁门,一切听从他的安排。
      并令公子昕与之同去北境,戍守代郡。

      他们走得那天,赵颂跟随赵偃送了一程,李牧临走前谢了太子,也谢了她,倒让她有些不自在。
      公子昕憔悴了许多,赵颂支吾一会儿还是同他道了几句祝福的话,他惨淡地笑了笑,算是告别。

      回宫的路上,锦帘开着,清风吹拂的同时,赵颂在闹市看见了勒马狂奔的蔺昭阳。
      她仍旧穿着那身红色胡服,跃动的银色耳坠十分耀眼。

      “父王下令,着蔺相侄女昭阳嫁与左徒之子。”
      “于明年行礼。”

      赵偃跟随着她的视线,启唇自言自语。

      “明年,孤及冠,也该出宫建府,有个太子妃了。”

      -

      生活趋于平静,赵颂也忙了起来。

      摘抄典籍,练左手剑,鼓瑟布棋,去议兵馆听讲,都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

      奚宁婆婆已经几年没有消息,她也寻不到人打听,闲暇之余便去丛台武场骑射。连山降职成了那儿的剑术教官,却没有埋怨,该怎么过怎么过,仍像以前一样教导她。

      夏去冬来。

      酷寒的立冬刚过,又出了一件大事。

      丧期未过,继位不到一年的秦王柱,卒于这个寒冬。

      而后着令,公子子楚继位。

      赵颂听到这个消息才后知后觉得想起了五年之约。

      嬴子楚。
      终于,开始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道不相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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