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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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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去往葛卿营帐时,正巧听到军士们的窃窃私语。
“你们说,今天跟将军一起来的那位漂亮小姐,会是哪家的贵族千金?”
“你又没看到人家的脸,怎么知道长得漂不漂亮?”
“这还用说?看人家那身段……再说能被咱们将军看上的,还会差吗?”
“哎,将军今年才十六吧,就要娶亲了。想我老张十五从军,如今快三十了,连个大姑娘的手都没摸过……”
“去去去,你又算个屁,能与将军相提并论?将军十二岁就砍下胡人大汗的脑袋,你十二岁那时还在村头大树上摸鸟蛋吧。”
“可将军她自己也是个女子啊,居然也能娶……”
众人好一阵沉默。葛卿素来纲纪严明,杀伐果决,在军队里积威甚重,以至于大家早就忘了她的真实性别。
“哎,算了。以将军的身份,配得上她的也只有那些大门庭出身的贵族小姐。我们这些人八辈子也够不着啊。”
见有人开口,讨论又变得热烈起来,另一人插口道:“你们别说,依我看,今天跟将军一同来的白衣女子,倒并不像贵族门庭出身之人。”
“瞎扯,就人家那气质,哪是我们这等贱民能有的?不是贵族,还是你家炕上那个村姑老婆啊?”
想起自家那个十里八村都有名的母夜叉妻子,说话的人明显顿了下,再开口时嗓子有些干涩:“不是,她身上那种气质自然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有的,但也不同于那些大贵人的气势。不瞒你们说,我原先见过一个修道的老神仙,身上就有她这种气质。搞不好今天这位白衣小姐,就是山中修行的仙子呢。”
众人再次沉默。作为魏国最精锐的一支部队,这些士兵自然也是见过些大人物的。仔细想想,他们发现今天来的那位白衣女子,气质确实与他们平常所见的大人们有所不同。
“将军可是我大魏的公主啊……”又有人开口道,“娶一个山野中人,王上会同意?”
“这他哪里管得着?若非咱们将军,王上的位子怕都……”
后面半句话戛然而止。如山的阴影笼罩下来,小小的篝火根本无法照亮男人夜色下的面容。
“亲卫大人……”
十五挥了一个手势,众人立即噤声,低头各自忙活自己的去了。在众军士心中,比起威严霸气的将军大人,始终跟随在她身边的这个阴沉影卫有时却更让他们胆寒。
十五有时真的很庆幸自己不会说话。他实在无法想象倘若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样开口,一朝失言,会给主子招来多大的祸端,正如今天这些军士们一样。朝堂上的暗流汹涌,葛卿虽从未对他细说,自己也是知道一二的。伴君如伴虎,这些话要是传到葛洪耳里,兄妹间难免生出嫌隙。作为一个忠诚的护卫,他当然要替主子将这些隐患消灭于未然。
……
十五进到营帐时,葛卿已经安排上官荇睡下。见他进来,便放下手中的兵书,淡淡吩咐道:“这两天辛苦下,把十里外那片草坡上所有的双生花都给我弄干净了,用这个。”取出一个小瓷瓶。
十五看到那个瓷瓶时目光闪烁了一下,他自然知道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但还是如往常一样,没有多余的动作,拿了瓶子,转身便去执行主人的命令。
手指抚过腕上伤口,刚才割破放血的地方现在已经淡得只剩下一条细线。蛟血具有极其强大的力量,是以她受伤后伤口愈合速度极快。可如此庞大的能量那些娇弱的双生花是根本承受不起的,一触即死。
又随意翻了几页,葛卿合上手中书卷,脸上写满了嘲讽与不屑。若不是怕留下痕迹,她早就一把火烧掉那片花海了。葛卿并不是一个为所欲为的人,但她向来不信天命。什么天降预兆,顺她心意的她就认,不顺她心意的她就毁。至于天谴,如果真有的话,现如今她还能像这般活蹦乱跳?
* * *
兴许是葛卿辣手摧花的狠劲让老天都有些发怵,居然很配合地连下了几天雨,让十五有充分的时间做手脚。
终于等到了一个清朗的月夜。望着满山不再掺有一丝杂色的青青绿野,葛卿摸摸下巴,看似遗憾道:“唉,这月光花虽然美丽,却经不起风吹雨打。天公不作美,看来是白跑一趟了。”
“可是……”上官荇苦恼道,“白天休息得太久,现在回去,断然是睡不着的。这么大一片花海,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没关系呀,这坡子后面有条小溪。水又清又甜,里面还有鱼呢。”葛卿拍拍乌骓背上的行囊,“难得夜色这么好,我们且在这溪边宿一夜,数星星,看月亮。饿了,我再抓几条鱼给你尝尝鲜。”
……
夏季的夜空澄澈而明净,月光融融,繁星点点,如镶嵌了万千大小明珠的黑丝绒毯。天上一道银河,地上一条星溪,遥遥互望,交映成趣。溪边有萋萋幽兰,幢幢深林,蝉鸣流水,相唱相吟。
葛卿用树枝拨弄着一堆篝火。火焰在黑亮眼眸里燃成一簇小小金光,衬得她神情愈发专注。姿势是豪门贵女挑剪烛花时的闲适优雅,不过手中金钗换成了粗简树枝,伴以劈啪四溅的零散火星,平添了几分野趣。
“小葛,小葛,是萤火虫。”上官荇语声都活泼了起来,“就在那边,我们快过去看看吧。”
溪水上,成群的流萤汇聚成一抹飘逸晶莹的绿纱,许是夜空的星河再也忍受不了与爱人的天地相隔,便借着这萤火流光下凡,就此与心上之人相会。
“你自己去吧,小心一点。”葛卿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溪水上渐渐浮起的绿雾,便把视线重新移回眼前的篝火,继续拨弄着。
半晌,除了篝火的劈啪声,周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葛卿转头,只见上官荇静静看着她,面带不解。“你怎么……”她随即反应过来,笑着解释道:“那个什么,我不是身怀大能,天赋异禀嘛。因为蛟血的缘故,周身三丈之内,虫蛇尽避。怎样,是不是很厉害?”
虽然葛卿说得轻描淡写,但上官荇还是能想象得到,眼前这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红衣小姑娘,从小便失掉了扑蝴蝶、追蜻蜓等那些寻常女儿家常有的乐趣。心底的柔软再次被触碰了一下,上官荇正想着措辞安慰:“小葛……”
却发现葛卿已经取了一个半透明的囊袋,凌空一跃便到了溪水上方,手一捞,囊袋里似乎多了什么东西。她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回岸上。溪面上的萤火虫群却像是猛然受到了剧烈惊吓,果然四下飞散远离。
“阿荇,”葛卿笑着摇晃手中囊袋,里面是两团绿色荧光,“这下好了,我们一起看吧。”
“远远看着也就行了,你何苦把它们抓来……”
“这个呀……”葛卿笑容不变,“这两只萤火虫想要一个清静的地方独处谈谈风月,我便把它们带来,成人……不,是成虫之美。”看着上官荇逐渐抿紧的嘴唇,葛卿只好挥手把两只萤火虫放了,接着佯装苦恼到:“如今虫群已经飞远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现在我们又该作何打算?”
“这……”上官荇一时语塞。
“老一辈人讲,每一颗星星都是有故事的。”葛卿遥指夜空,满心期待道,“阿荇,你那么博学,讲个星星的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我……”上官荇实在很想拒绝,但葛卿那忽扇着长睫羽的大眼睛无端让她产生了一种欺负小孩的罪恶感,只得干巴巴道:“从前有个放牛的年轻人,他每天都会带牛儿去山坡上吃草。有一天,他无意发现了山坡后面的湖里有仙女在……以后每年的七月七日,牛郎织女都会在鹊桥相会。”
“好啦,我知道这个故事你肯定听过的。”好不容易把一个冗长俗套的故事讲完,上官荇垂着头,闷闷地道。
“我没听过的,真的。”葛卿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形,“而且你这个故事很精彩嘛。不过依我看吧,那个牛郎是罪有应得,谁叫他偷看织女洗澡,还拿了人家的衣服来着……”
不知是眯起的两条眼缝实在不足以表达诚意,还是这个谎言本身太过站不住脚。只听上官荇恼道:“你就别逗我了,牛郎织女七夕相会的故事谁没听过呀!”
“阿荇,七夕节那段时间大梁城里很热闹的,我们可以一起逛灯会,放河灯,赏烟火……保证你会开心。”葛卿马上转移话题,讨好装乖道:“我也有一个星星的故事,以前都没跟别人讲过,只讲给你听哦。”
她把手中的树枝往火里一送,很应景地发出啪的一声,宛如说书案上惊堂木响。“十六年前,大朝一代名将子牧去世。相传这子牧是西方白虎将星奎木狼转世,当是时,天上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奎木狼星光暗淡,而魏世子宫内红光大盛,传来一声女婴啼哭……”
葛卿学着茶馆里说书先生演绎各色传奇话本中盖世英雄的样子,把自己的生平,其实也没有过多添油加醋地讲给了上官荇听。
上官荇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先是有些好笑地看葛卿在那里自得其乐地大吹大擂。渐渐地,她的秀眉越蹙越紧,神色也从之前的好奇,再到担忧,最后竟然有了些紧张恐惧。当葛卿正有声有色地跟她讲述自己一次被胡人大军包围,左冲右杀的凶险过程时,上官荇再也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口,语气里隐有哭腔:“小葛,我知道……我知道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很重要,我不应该……但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在战场上这么拼命,就算是为了……”她的声音很低,几乎要低到尘埃里,“你知道的……为了我。”
葛卿心中一暖。轻轻抓住那只握住她口的手,与之十指相扣。这一生,还没有人叫她在战场上不要拼命。王兄没有,父王没有,祖父更不会。纵是关系再亲近,也没有哪个君王会希望自己的将军在阵前退缩,只顾保全性命,而弃其他事物,包括他们王图霸业的野心于不顾。
葛卿觉得,现在和她双手相握的这个人,她一定要对她很好很好。她母妃死得早,又没有同胞姐妹。从小到大,几乎是在男性长辈的看管下长大,他们可以爱她、放纵她,却不会包容她的软弱与退缩。而眼前这个双眸盈泪的人,她希望她不要那么勇敢,不要那么担当,只为了让她能好好活下去。
“阿荇,”葛卿笑了,声音不大却在山涧中荡出有力的回响,“我会好好珍惜自己,不再那么拼命。”
她的头顶是万千星海,眼中却只有一个皎如明月的白衣倩影。“拼死也要好好活下去,只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