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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竞日孤鸣,北辰凤先】凤吐流苏带晚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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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湍急,背着竹篓的采参客神色复杂的站在岸边。略急的流水溅起,打湿了他的鞋面,而那挡住水流叫水花溅起的罪魁祸首此刻正贴着他鞋尖躺着,生死不知。
采参客是眼睁睁看着流水将这人冲到他跟前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救人,可这人的一身打扮却叫他却了步。
冕旒盛服,一派帝王模样,加上那胸口的血迹,明晃晃的告诉别人——我是麻烦。
低头看着这麻烦哀哀一叹,采参客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软从何而来。给人喂了两根参须吊命,采参客颇为费力的将人架起,最终还是决定将人捡回去。
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帝王若是被其他人发现死在了苗疆,岂不给苗疆带来麻烦?这么一想,也算是给自己的费力找了个理由。
颇为简陋的屋子,陈设随少,打扫得却很干净。躺在没有帘幕的床上,北辰凤先是被太阳晒醒的。
他感觉自己应该是死了,可这感觉从何而来他却记不太清。低头看了看衣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换过,北辰凤先警惕地下了床。
“吱呀——”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人从阳光里走了进来。
“啊!小哥你……”
来人的声音虚浮,一如他行走时候的脚步,毫无力气,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子虚弱,像是只要轻轻一碰,就能将他碰倒。
“是你救了我?”
“算不上,我也只是把你从江边带了回来,能醒过来是你自己的缘故。”
“多谢。”
道了声谢,北辰凤先便越过他往门口走去,那模样,分明是要就这样离开。
采参客喊住了他:“哎?小哥这是要去哪里?”
微微偏了偏头,北辰凤先反问道:“你这是不让我走吗?”
采参客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可你……”
“就当没见过我吧。”
这说法倒是有些意思,采参客忙拦在他的面前:“我虽然只是一个采参客,可也知道帮人帮到底的道理,小哥你就这样贸贸然出去,岂非枉费了我从江边把你背回来的一番力气?”
北辰凤先平静地看着他:“先生真的只是一个采参客吗?”
颇有些讶异他的眼光,采参客笑了笑:“小哥你说笑了。”
目光落在门缝里透出来的日光上,北辰凤先道:“再拦我,我会杀你。”
叹了一声,采参客让开了路:“你好自为之。”
那位没有留下名字便离开了的少年郎并没有给采参客后续的生活带来什么麻烦,这让采参客稍稍放了些心。毕竟那被他埋在后院的冕旒龙袍,实在有些触目惊心,也不知这少年郎是哪一界的皇帝,又如何会流落来了苗疆。
背上竹篓,推开院门,采参客又恢复了往常的作息。
然而他最近的天运大概是点在了捡人救人上头,这一次,还没走上多久,他便捡到了一对父女。
那父亲受了很重的伤。
这一次,他没有半点犹豫。
安顿好这对父女,将自己的珍藏都拿出来给人治病,采参客对那小姑娘说:“七巧别急,我去找人救他。”
北辰凤先再见到采参客是在神蛊峰脚下,他已知道采参客救下他真的只是偶然。流浪了许久,他终于知道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这里没有北域,没有元凰,甚至连苦境都无人听闻。自在流浪,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流浪的艺人,可心境终究是不同了。
采参客正自焦急地望着眼前巍峨的高峰,他的脚边烟火已经燃第二次了,可神蛊温皇还是毫无反应。
就在这时候,一个人走到了他的面前:“你想上山?”
“啊,是小哥你呀,我确实想上山找人,可这山太高了。”见到有人,他面上的焦急之色又淡去了。
“嗯”了一声,北辰凤先没有拆穿他的神色变幻,搂住了他的腰,足下轻轻一点,便带着人上了山。
神蛊峰花园内,正自悠闲的神蛊温皇目光一动:“喔?这轻功,让人有些惊异了。凤蝶,有客人到了。”
“是,主人。”
凤蝶问来人:“你来神蛊峰是有什么要事吗?”
采参客道:“我有狼主的消息。”
凤蝶下意识脱口而出:“义父!”
北辰凤先看了采参客一眼,并未多言。他想,那位狼主对采参客一定非常重要。
神蛊峰上,采参客与神蛊温皇的一番话验证了他的猜想。
若非重要,他不会在对答时候如此失了准头,就连他都能听出其中错漏。
一个采参客如何会知道皇室境况?一个采参客又如何会有这样严谨的逻辑?
单夸,这个一听就知是假的名字究竟有何意义,为什么那个叫神蛊温皇的人,一听到这个名字面上便露出恍然神色?
离开神蛊峰,前往琅琊小屋的路上,神蛊温皇在问完千雪孤鸣状况之后,话锋一转,矛头又指向了单夸。
“单先生的运气可真好,随随便便一救人,便救到了皇亲。”
单夸汗颜:“这……大概因为我是采参客,踏足的地方比较多吧,况且,行商走贩之人与人为善,能搭把手的自然是不会吝啬。”
他想说自己什么人都会救,结果想来想去,自己救下的还真符合神蛊温皇说的,不是高手就是皇亲,确实不知是什么运气。
“是么?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哈,没什么,带路吧。”
单夸想,神蛊温皇未尽之言是什么呢?是他还在关注着苗疆形势,所以能这么快救下千雪吗?可事实上,会救下千雪,他自己也一点没有料到。
人心易变,他料不到。
过去的他,自以为可以算尽天下人心,却没想到,有一天他自己也会心软,会犹豫。
“多谢你。”
神蛊温皇的一声谢,叫他心里五味杂陈。
谢什么呢?谢他救了自己的亲侄子?
“你可知以千雪皇胄之身为何会纡尊降贵学习药理?”
他怎会不知又怎能不知呢?
就在他想要落荒而逃的时候,一把剑横在了神蛊温皇和他中间。
被他救下的少年郎用他那低沉的声音说道:“与我们无关。”
神蛊温皇笑道:“千雪学药,是为了他那位长久不愈的亲人。”
挡在单夸面前,北辰凤先冷冷地下着逐客令:“请你离开。”
满意地看着单夸那狼狈模样,神蛊温皇道:“如此,温皇便不打扰了。”
“请。”
尚需医治的千雪孤鸣和七巧被神蛊温皇一起带走,简陋的琅琊小屋又恢复了往日幽静,这让单夸的一声叹息变得格外清晰。
“先生是舍不得吗?”
“小哥你说笑了,卸下了这么大一个担子,我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你们是亲人。”
“我是他的仇人。”
“还是亲人。”
单夸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对亲人很执着。”
“血缘是……”他想说血缘是无法从身体里抽离的,不然他也不会在与元凰决战的时候犹豫。
单夸打断了他的话:“小哥你的名字是什么?”
“北辰凤先。”
“凤先,你了解我的事吗?”
“有所听闻。”
“可你不信。”
“嗯。”他不信竞日孤鸣会是叛逆,不信他会为了王位杀尽亲人。
“传言是真。”背对着他,单夸的目光落在远方:“我害死了颢穹,害得千雪失踪,还让苍狼受尽磨难。凤先,王位面前,血缘又算什么呢。”
望着他的背影,北辰凤先目光坚定:“你不是看重王位的人。”
“是啊,我可以说我是为了报仇,可我真正是为了报仇吗?像千雪那样讨厌读书的人,为了我苦读医书,像苍狼就更乖了,分明小辈,却极尽所能地照顾我。可他们的善,于我不过是可以利用的工具罢了。”
“可现在的苗王不是你。”
“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不是。”
“若不是,那又是什么呢?”单夸转过身来看着他。
四目相对,北辰凤先恍惚觉得看到了自己。
是什么呢?
他为什么会犹豫?是亲情?心软?还是自知之明?
他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明明不喜朝堂,却又为了许多人的期望离不了朝堂,明明仇恨盈心,却偏偏舍不下那一点血脉之亲。
“我总是会不合时宜的心软。”北辰凤先将北胤皇朝的一切缓缓道来。
“所以才会来到我身边吗?”
因为经历过相似的事,只是结局不同。终究苍狼不是凤先,而他也不是元凰。
“不是你救下了我吗?”
竞日孤鸣静静地望着他:“我真正救了你吗?”
那样沉重的伤,那样绝断的生机。
北辰凤先没有回答,他总是记不起自己犹豫之后的结局是什么。他说:“我去砍柴。”
对现在的竞日孤鸣来说,这些体力活做起来应该都挺困难,既然要报恩,他不如多替他做些事情。
望着凤先离开背影,单夸默然无言。
人会防着人,却不必防着鬼魂,是以他才会知无不言。更何况,这还是一道只有他可以看见的魂,他与这世间一切的联系,天然便已断绝。
北辰凤先砍柴去了,单夸踏入了他用来种药草的后园,园子的角落里有一座坟,坟前的墓碑空白一片,那是他从前不知道的名。
——北辰凤先。
单夸在犹豫要不要给这墓碑添上姓名。凤先不清楚自己在执着些什么,他却是知道的。
结局,北辰凤先想看到没有人死去的结局。他确实像他说的那样心软,心软得有些像苍狼,傻傻的希望所有人都能活着。
可还是那句话,凤先不是苍狼,元凰也不是他竞日孤鸣,一切早已注定。
“你说你总是会不合时宜的心软,你也许以为,我与你同样,可事实上,我与你却是不同的。”他与如今的苍狼,都很清楚自己舍弃了什么,选择了什么。
单夸的指尖摩挲过空白的碑石,他说:“尘归尘,土归土,该认清了。”
半山坡上,北辰凤先身形忽闪,他忽然便忆起了他犹豫之后的结局。
猎猎江畔寒风,长剑穿胸而过,踏过尸山血海的王者神色冷漠,他让他承认他才是王,他说,他从不曾后悔过。
那一天,北辰凤先就已经死了。
北辰凤先飞奔回了单夸的琅琊小屋,恢复了本来面貌的竞日孤鸣正站在大门口等他。
“你回来了。”
“你……”
静静地望着他,竞日孤鸣眸光清冷。
北辰凤先只觉自己在这目光下无所遁形,他有些狼狈地撇过头去。
来得路上他其实已经想明白了,明白了自己的执着,认清了自己的矛盾糊涂,只这被动的认清让他有些心有不甘,可在看到卸去了伪装的竞日孤鸣之后,这不甘又慢慢的淡去了。
残阳如血,涂在竞日孤鸣的脸上身上,却减不去他的半点风华,分明没有玉石相配,他却仿佛能瞧见他琳琅环佩,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是一个真正的王者,不恐惧,不后悔,他的结局是他自己的选择,而不是像他那样连自己也想不明白的一时犹豫。
躬身一礼,北辰凤先说:“多谢你。”
一声谢,谢他收埋枯骨,谢他悍然破执,谢他无边风华。
“花落三春莺带恨,菊开九月雁含愁,山林多少幽闲趣,何必荣封万户侯;衣食无亏便好休,人生世上一蜉蝣,石崇未享千年富,韩信空成十面谋。”
夕阳西下,身具龙气的游魂吟着诗号渐行渐远,他的身影,也在这夕阳里越来越淡,最后消失不见。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