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情缘》Eunice木夕

28、剧变

　　静等了半日，曹丕总算从诗会回来。林洛默不作声地帮他整理诗稿，他兴奋得不住赞叹:“刘祯实在有豪侠之气！你看这首《赠从弟》，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林洛打断他道:“你当真能无所顾忌地游宴玩乐？”
　　“邺宫已建成，只余一些收尾工作。父亲正于玄武池练兵，眼下没有战事，就连百姓也休养生息，我们何不及时行乐？”他自顾欣赏其他人的诗稿，完全没有注意到林洛的情绪，半晌后终于想起她说过今天要去雁过山种花，便转身问她为何没去。
　　林洛默不作声，只是怔怔望着他，直至此刻，他才看到林洛眼里的失望，便急问道:“宓儿，发生了什么？”
　　“你可知，你游乐之时华佗身在腐臭的牢房？”
　　“你怎么知道？”
　　“不用问我怎么知道的！你只要告诉我，华佗的妻子是不是你杀的？”
　　“我只是想吓她一吓，没想到她竟然自刎于剑下。”
　　“赈灾时你身受重伤，是何人救你？叡儿体弱，是何人让他恢复健康？且不说他多次为我医治，便是你也承了他不少恩情，你怎么能以他妻子的性命相逼？”
　　曹丕放下手中的诗稿:“你当知道父命难违！”
　　“好，就当此事你身不由己，但是父亲可曾逼迫你克扣公款？”
　　话音才落，林洛便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曹丕挥下的手还停留在半空。芝若听到里面争执，本想让乡儿进来劝说，却没想到让她撞见自己的父亲对她母亲出手相向。
　　听到乡儿哇呜一声痛哭，芝若赶紧跑过来，但见林洛泪如雨下，痛心道:“是我看错你了！”而后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离开书房。
　　芝若抱起乡儿正要追赶出去，不想曹丕却道:“不用管她！我就是太娇纵于她，她才胆敢胡言乱语胡作非为！今日她见了何人，说了些什么，你速去查明！”
　　芝若见他是真的动怒了，不敢出言忤逆，只能领命退去。乡儿也被他凶狠的模样吓住，敢怒不敢哭，憋着嘴搂紧芝若。
　　春日的阳光本来和煦，林洛却觉得刺眼扎身，如负芒刺；从书房到她的房间不过几百步，她却觉得漫漫长路总是走不到头。她身心俱疲，似乎是心痛又似乎是腹痛，晃晃悠悠终于走到后院。青蒲正在晒花籽，看她面色苍白，赶紧迎过来。
　　“夫人，您怎么了？”
　　“我……好痛……！”林洛扑进她怀里，一阵晕厥，仿佛听到青蒲的惨叫，又仿佛看到曹丕箭步飞来的身影，但是她实在太痛太累，慢慢昏睡过去。
　　青曜院里海棠依旧，桃花、梨花却变作一片粉白尘泥，那般姹紫嫣红之景仿佛还在昨日，今日却是满目疮痍。
　　林洛已经把自己关在房内十多天，青蒲眼泪干了又流，许许多多想说的却只能哽咽在喉。芝若怜惜乡儿，也不忍看到这样失魂落魄的林洛，日日带着乡儿出府游荡。
　　厅堂里曹丕独自守着叡儿，无人敢靠进，便是公子最亲近的箭竹也只能抱着剑远远站在门外。
　　曹植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进院内，忠伯赶紧拦住:“植公子还是不要过去，公子这会儿正伤心呢！”
　　“到底怎么回事？我仅仅出去游历了半月，怎么回来就听说大嫂的孩子没了？”
　　“唉——公子和夫人不知道因何事吵起来，公子打了夫人一下，她就……总之这事公子比任何人都难过！”
　　“那我去看看大嫂。”
　　“夫人把自己关在房里已有十余天，就是芝若去了她也不会说半句话。”
　　曹植望着只余鸽子咕咕声的院子，这里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只有飞来飞去的白影。为什么美好的事物总是那么短暂？以前家里清贫，兄弟几人却能为了一个鸡腿推让半天，现在父亲坐拥几个州郡，衣食充足安乐无忧，但是兄弟间的摩擦却此起彼伏。
　　大哥已经有意无意地疏远他了，他不想大哥和大嫂也变得疏离。这么想着，曹植不管箭竹的阻拦，直接闯进厅堂。
　　曹丕大骂:“出去！”
　　“大哥！”
　　“我让你出去，没听到吗？”
　　“你准备一直这样下去吗？我不知道你与大嫂因何事争执，但她待你之心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身为男人，当有所容忍，如今你不去宽慰她，让她如何走出丧子之痛？你是准备失去这个唯一的人吗？”
　　曹丕终于慢慢回过神，匆匆来到后院，见到禁闭的房门又望而却步，徘徊于门外不知进退。青蒲正抹着泪从房内退出来，见到曹丕立刻恭敬一拜。
　　“夫人如何了？”
　　“夫人……”
　　青蒲欲言又泣，曹丕干脆自己推门进去，却见林洛只着了件素色中衣就卧于软榻上愣眼看着外面的天空。阳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像座玉石素雕，又像随时能融进阳光里消失不见。曹丕最怕看到这样的她，无喜无悲地看着天，她若是能和他撒娇也好、斗气也罢，但是面对如此淡漠的她，他不知该怎么是好。
　　“知道吗？这里的天要比我们那儿纯净很多，像海一样蓝又像湖一样清。”林洛淡淡地说，“这里的水也很清，一眼就能望见水底，有鱼还有沙石。”
　　“你若是想出去看看，我让芝若陪你。”
　　林洛忽然对他嫣然一笑:“我喜欢你，就像喜欢这里的天这里的水一样，可是你却只是我的云我的石。”我看不透你，也只是你的过客。
　　“不，我可以是你的天、你的水，在我的天地里，你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能自由地走在大街上，像男人一样抛头露面？”林洛惨淡一笑，“当然不能。所以我一直尽力改变自己，改变自己的坐姿睡态，改变自己的一言一行，让自己看起来符合一个女人该有的样子。”
　　“你可以做你自己，我喜欢的是随性又执着的你。”
　　做自己？怎么可能？这样的时代这样的背景，她怎么可能做回自己？林洛道:“我们还是让彼此再冷静冷静吧！”说罢又继续看着窗外。
　　曹丕无可奈何，便道了声照顾好自己，然后转身离去。他隐隐明白，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磨合的沟壑，这些沟壑是不能填埋的，也不是时间能磨平的。
　　小乡儿和芝若来到孙老板的店铺，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娘亲的画变成实物，忍不住兴奋地拉着芝若的衣角大叫:“师父快看快看！这里都是娘亲画的！那件，还有那件，青蒲嬷嬷也给我做了！”
　　“是啊，现在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能穿起你娘亲的衣服呢！”芝若最佩服林洛的不是她的天赋异禀，而是她说服孙老板低价销售平民衣物，不仅增加了销量，也让一般平民能穿起简朴而不失美观的衣服。
　　孙老板笑脸相迎:“薄利多销，多亏了甄夫人的提议，现在我这布庄已经扩大了一倍的规模。柏姑娘里面请，在下略备了点粗茶，您和这漂亮的小娃娃坐下歇息歇息。”
　　乡儿听后纠正道:“是聪明的小娃娃。”
　　孙老板赶紧笑着说是，小小年纪就口齿伶俐的娃娃的确不多见。
　　芝若和孙老板走到里间，却见一人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喝茶，旁边坐着个七八岁的小男童，两人皆衣着华贵，不似平常人家。
　　乡儿见他们占了两个首座，立刻不高兴地问:“师父，不是让我们来喝茶的吗？”
　　首座上的男人不觉莞尔:“羽儿，去外面玩。”
　　小男孩终于从斗蛐蛐的乐趣里回过神，抬眼看向不及芝若大腿的乡儿，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芝若这才看到男孩的蓝眸，她身边的乡儿同样好奇地问:“咦？你的眼睛怎么是蓝色的？”
　　男孩加深了嘴角的笑容，看起来有些不合年龄的诡谲，不过还是听从他义父的话，端着陶罐起身去一边玩乐。孙老板这才点头哈腰道:“柏姑娘这边请。”
　　柏芝若正欲拉着乡儿过去，却见矮冬瓜乡儿已经蹭蹭地跑到男孩身边，不住地问:“你玩的是什么？这两只虫子好像在打架哦。”
　　男孩只顾往外走，矮冬瓜乡儿趴在路坎上不上不下。芝若喊她过来，她浑然不听，一副势必翻过去的样子，嘴里还不停地说等等我。令狐羽被她叫得闹心，无奈地放下手里的陶罐，跑过去将她抱下来。
　　这时首座的男人说:“姑娘不必过分担心，就让他们小孩子一起玩玩。”
　　孙老板也附和道:“是啊，小孩子玩性大，让他们自去玩乐。柏姑娘，我给你引荐一下，这位是令狐老板，也是我的东家。这次来邺城是想见见甄夫人，商量商量和东吴西蜀的生意往来。”
　　“和东吴西蜀做生意？”
　　“是。东吴西蜀地大物博，如果甄夫人能助我打通几地的关要壁垒，布庄生意必定更加红火，到时候我可以考虑将所得利润三七分。”
　　“我们夫人不过一介女流，何以见得能帮你打通几处关要？”
　　男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笑道:“丕公子身为司空嫡长子，这些事恐怕难不倒他。”
　　“丕公子身为嫡长子自然有其政治立场，怎会轻易助你一个商贾？”
　　“不错！丕公子有他的政治立场，正因如此，才更需要助我在吴蜀的生意。我令羽庄的酒肆店铺遍布天下，远比你的鸽网更能获取信息。”
　　说到这里，芝若终于不再淡定，拔剑便问:“你如何知晓我的鸽网？”
　　孙老板忙出面相劝:“姑娘有话好好说，东家是不会轻易动您的小小鸽网的！”
　　小小鸽网，芝若差点被他气死。令狐煦缓缓道:“姑娘的鸽网经营了四五年之久，实属不易，在下不会让姑娘的心血毁于一旦。只是安派养鸽人获取情报毕竟有限，如果姑娘愿意转为相告，我可以为丕公子提供北至西域南到苗疆的情报网。到时各地物资，公子也能取其所需，在下定当竭力相助。”
　　芝若从他的话中权衡利弊，最终收起软剑，作揖道:“刚才多有得罪，令狐老板的提议我会转为转告，请您稍待几日，届时再与您取得联系。”
　　“姑娘果然是聪明人，我会在邺城停留数月，公子可以慢慢考虑。考虑好了来找孙老板，他会告知在下与你再会。”
　　芝若道声告辞便去找乡儿，却见院子里乡儿拿着稻草拨弄蛐蛐，令狐羽依着栏杆而坐，嘴里吹着口哨，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芝若走到乡儿身后，拎着她的衣领:“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尽玩些男孩的东西？”却不想乡儿反问道:“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总是动武？”
　　令狐羽噗嗤一声，转身向会客厅走去。令狐煦走出来:“羽儿，这妹妹既然喜欢你的蛐蛐……”话未说完，令狐羽便冷冷道:“已经送给她了。”
　　令狐煦不禁讶然:羽儿喜欢的东西可不会轻易送人，今天怎么这小子怎么大方起来了？
　　芝若端起陶罐让乡儿道谢，乡儿眼里仍瞧着陶罐，敷衍地说了几声谢谢。
　　回府后，乡儿献宝似的让石头捧着陶罐进屋，对仍在窗前发呆的林洛大喊大叫:“娘亲娘亲，乡儿给您带了个有趣的礼物。”
　　见了乡儿，林洛终于会心一笑:“什么礼物？”
　　“快，给娘亲瞧瞧。”乡儿迫不及待地让石头放在林洛眼前。林洛看后不禁笑道:“不就是两只蛐蛐吗？”
　　小乡儿有模有样地学着令狐羽的口气道:“唉！娘亲孤陋寡闻了，这是蛐蛐王，他们会打架的！”
　　林洛将她搂进怀里:“我的乡儿怎么会说成语了？”
　　“娘亲的乡儿本来就是个聪明的小宝宝！”
　　林洛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除了那个还未谋面的孩子，她还有乡儿叡儿，他们都需要她的照顾疼爱，自己实在不该再沉湎于失子之痛。她抱着乡儿问:“弟弟这几天乖吗？”
　　“哼！爹爹天天陪他玩却不陪我玩，矩哥哥都说爹爹只喜欢叡儿不喜欢我！”
　　煎药过来的青蒲道:“小祖宗快别说了，那是你矩叔叔。”
　　乡儿半疑惑半执拗地说那就是她矩哥哥，林洛哭笑不得，曹矩虽是曹操的儿子，却只有五六岁大小，难怪乡儿会觉得那是她哥哥。
　　林洛笑着点点她小小的皱眉道:“乡儿，那是你两个叔叔记住了吗？下次见了可不要再叫错了。”
　　“可是娘亲不是说，出去玩的时候见到年龄相仿的，大点叫哥哥姐姐，小点叫弟弟妹妹吗？”
　　“嗯……这个不能一概而论。”
　　古人重男轻女的思想太重，相对于叡儿，乡儿确实是受到了冷落，正因此，林洛格外关注她，只希望能弥补她作为女孩的缺失。

作者有话说

　　真真是孤独寂寞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