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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宛城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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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宛城被攻破的时候,蕊秋正在打牌。
留声机放着舞曲,穿着旗袍的女子莺歌燕舞叽叽喳喳地调笑,渲染开一股甜腻的脂粉气。她牌技差,钱输了大半,皱着眉洗牌。
突然外面就传来了几声猛烈的枪响,有人仓皇乱喊:“打起仗啦!”
姐妹们一下子就慌了神,齐齐看向她:“蕊秋姐?怎么办。”
蕊秋心说,怎么都问她?难不成她们以为她不慌?
但她毕竟是见多了大世面的人。蕊秋没事儿似的继续洗着牌:“继续打继续打。眼下哪里不打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说的这些全然没用,城外依旧枪声隆隆,这局牌不到一半。就有个穿军装的小伙计推门而入,拿着枪厉声道:“不许动!付大帅来了!都坐好。”
一群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再度看向蕊秋。蕊秋把麻将一撂,那弯柳叶眉紧紧蹙起。
她不能在这里出事,苏汉生还在等她。
吱呀一声,门被人一脚踹开,又有几个兵闯进来,看到她们这一群女人,都是一愣。
“怎么都杵在这儿?我不是说县长的府邸要挨个搜吗!”一声呵斥,一个男人大步走进来,引得小伙子们齐齐敬了个礼。
“大帅好!”
小麦色的肌肤,高大匀称的身材把军装衬托得笔挺。男人一双黑眸深邃又俊秀,神色锐利如隼。
这便是“付大帅?”。蕊秋不屑地勾勾嘴角,不过才这么年轻。
付阳呆在门口,微微皱着眉。他没见过这种阵仗——满屋子女人,穿金戴银地打麻将,脂粉气浓得吓人。
“……金屋藏娇?”付阳轻轻呵了一声。
满屋子漂亮女人和门口一队热血小伙子互相瞪眼,各怀心事。
女人们有些慌张地想,她们不会被劫色吧?
蕊秋有点坐不住,把牌一扔,道:“烦请军老爷行行好,放我们走。我们就是被县太爷请来,打打麻将。”
如今天下大乱,各路军阀四起,相互交攻。百姓都如萍草,生命朝不保夕。
城头此朝姓孙,明日也可姓王。今日这仗打得很漂亮,付阳带着手下把县里守军打得屁滚尿流。
如今城头姓付了,都得听他的。
“把桌上的钱留下,人都放走。”付阳打量了蕊秋片刻,潇洒地挥挥手。
姐妹们都松了口气。乱世,能保住命和身子已是万幸,她们匆匆收拾了东西,走出门。蕊秋混杂在队伍里,走在最后一个。
“等等。”
付阳人高马大,伸出手把她生生挡在门口,毫无缝隙可过。
似乎有些不妙。
蕊秋拨了拨头发,红唇轻抿,以她惯用的声线柔柔问道:“大帅,不是说我们可以走吗?”
“来人,其他人放走。这个,抓到我房里。
门啪嗒关上,她睁大了眼睛,一脸诧异。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男人斜眼打量着她,突然伸手挑开她的帽檐。帽檐下,艳丽的面容美如桃花。
“对不对,白牡丹?”付阳坏笑着看她。
(2)
一介女子若要想在乱世安身立命,最快的方式便是出卖色相。更何况她这个自小无父无母的孤儿。
蕊秋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交际花”,戏腔婉转,身姿倾城,卖笑卖艺,倒没沦落到卖身的地步。
几个文雅人笑着给她起了个“白牡丹”的名字,倒也在报纸上出了名。
付阳大概就是从报纸上看到她的吧。蕊秋被关在房门里,把高跟鞋踩的咔咔响气愤不平地想。
宛城风景虽好,可她却真不是来旅游的。她来,是找她的意中人,苏汉生。
说起来她与苏汉生相遇,也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情。
那是在上海,她还是“白牡丹”,去某个部长家赴宴。几个男人心怀不轨,死了命一直灌她酒,她一杯一杯下肚,喝得昏天黑地。
喝到最后蕊秋连话都说不成,踩着高跟鞋跳踢踏舞,满场撒酒疯,部长便嫌她厌烦,指了个人送她回去。
那人便是苏汉生,扶着她的肩膀,贴心地搀扶她回家。蕊秋感激他的恩情,便一再回礼。
回到最后,礼变成了情。苏汉生抱着她,说爱她。
“蕊秋。”苏汉生从不叫她艺名,“我娶你,我们过一辈子。”
那是头一回有人说要娶她。纵然蕊秋从未相信过任何男人的鬼话,也在那一刻倾了心。
后来,报社调他去大西南的宛城。蕊秋去渡口送他,苏汉生信誓旦旦地告诉她,他会回来。
“我会回来,蕊秋,你要等我。”
蕊秋挑眉反问:“若你不回来呢。”
“那便来寻我。我定会娶你。”
后来蜀地战乱又起,再也没有汉生的音讯。蕊秋咬牙,卖了京城的半幢小公寓,房东问她为何,她笑着答,去结婚。
她辗转来蜀,找她的汉生。
可是现在呢?蕊秋打量着四周陈设,气恼地跺脚。她被个土包子军阀抓了去?别说找汉生了,她清白都难保。她摸了摸自己衣裙下藏着的剪刀,心下一狠。
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付阳跨着大步进来,眉眼如刀锋。
蕊秋正坐在椅子上涂指甲油,黑色缎面凤纹旗袍,把女人婀娜的玉体紧紧包裹,优雅的曲线勾勒得恰如其分。
是个男人都会按耐不住,更何况整日没见过女人的军人。付阳嗓子一哑:“喂。”
“放我走。”蕊秋横眉怒瞪。
付阳很不屑地凑过去:“脾气这么大?”
见蕊秋还是不说话。他就又凑近几分,蕊秋的嘴唇抹了口红,艳得勾人,付阳忍不住拿食指触了触。
“你——放手!”
原来这朵白牡丹是带刺的,眼前,美人儿从裙里摸出把剪刀,直直朝他刺过来。
血里泥里爬出来的人,又怎么怕这个?他轻轻一打,剪刀便当啷落地。付阳紧紧抓住蕊秋的手,力道大得让蕊秋忍不住喊疼。
“我本来没想劫色的。”付阳捏住她下巴,蔫坏地看着她。“不过,我看你倒是有意思。”
“你……你想干什么!”蕊秋脸色惨白,她不会要被这人一枪崩了吧?
付阳拍拍她的小脸蛋,笑得肆无忌惮。
“留下来给我当老婆吧。”
付阳真是说到做到。
以后的这些天,他不打理军务,就到蕊秋房里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晚上他也来,就往她身边一睡,呼呼睡去。
蕊秋吓得要死,生怕哪天这位爷□□大发,把自己的清白夺了去。她这样爱美的人,妆不敢化,旗袍也穿颜色最素的,生怕显出平日姿色。
像是知道她心思似的,付阳隔三差五地遣人送她东西——雪花膏,翠玉镯子,珍珠项链,雪绸手帕。
兵蛋子们听了付阳的吩咐,一箱一箱地,把东西堆在她面前:“这是大帅给你的。”
“我不要。”她冷哼一声看也不看。
然而她当真对这些事物毫无抵抗力,眼看这些玩意儿成小山似的堆在房里。蕊秋再也忍不住了,反正付阳不在,那就用用试一下?她犹豫着拿了支唇膏,梅色的颜色晕在唇上,映着两颊上小小的梨涡,煞是妖媚。
“不是说不要么?”耳畔突然传来付阳的声音,男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斜眼瞧她。
蕊秋花容失色,防御着后退:“你,你别过来!”
“我不强迫女人。”付阳不屑地瞪她一眼,手里的手枪转了又转。
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付阳果然不动她。每晚进房,便往她身边一趟,沉沉稳稳地睡熟过去。
这位爷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反倒是蕊秋捂着被子战战兢兢,失眠出了黑眼圈。
她觉得很奇怪,往常她在京城给人唱戏倒酒,最儒雅的文人也免不了往她身上摸两把,占一占便宜。可付阳从不。
蕊秋忍不住问付阳:“喂,你把我关在这,又什么都不让我干。不如把我放了吧。”
“别想。”付阳哼了一声,凶巴巴地说。
【3】
日子长了,付阳没有一点放她走的迹象。蕊秋终于领悟,要逃出去,她需得让付阳放下戒心。
讨好男人,逢场作戏。这是她半辈子的拿手好技。
当夜她就又梳起了妆,穿一身浅紫色透纱旗袍,肩上绣着两朵蝴蝶,衬她肤色如雪般白皙。
付阳进来的时候眼都直了,脸色微红,眉头紧锁,却一句话也不说。
蕊秋妩媚地走过去,拿起茶壶给他沏茶。
她对付男人自有一套,比如当官的腰多是不好,当兵的则多有肩疾,蕊秋把手轻轻放在他肩上,付阳的皮肤有些微微粗糙,大概是风吹日晒久了,颜色也晒成了小麦色。冰凉的手指划过,有一股别样的触感。
捏到正好,付阳突然抓住她的手,眉头紧锁,微微喘着气:“……别再按了。”
“力道重了吗。”蕊秋一怔。
良久,付阳沉着脸说:“老子起反应了。”
蕊秋红着脸,想要退开,却被人用力拽近。付阳轻松地挑起她下巴,送来一个灼热的吻,付阳吻人的力道凶猛霸道,她晕晕乎乎,整个人快要挂在他身上。
“撩了人还想跑?”付阳放开她,挑挑眉。
“你……你!”蕊秋气得牙痒痒。
那晚,付阳睡得很不安分。
往常男人在她身边都是倒头就睡,可这夜,身旁人翻来翻去,就是安不下心。
突然,付阳和衣起身,蕊秋心里一紧……她不会要失身了吧。
没想到付阳伸出强劲有力的大手,迟疑了几秒,趁着月光看了她片刻,又轻轻帮她扫开额间碎发,又躺下睡了。
蕊秋躺在被窝里,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挠。
(3)
有了第一步就有了第二步。
这几天蕊秋格外黏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眼巴巴地盼着付阳过来,像个小怨妇。
大概付阳也挺吃这一套。连带着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几许温柔。大发慈悲,准她在县城逛街,准她随意花钱。只是不准她出县城一步。
不出县城也好,蕊秋得空便出府,打探苏汉生的消息。
城中认识她的几个人答应帮她寻一寻人,她放了心,逛街的欲望又起,走进城东的裁缝铺,想在苏汉生面前穿件新旗袍。
“老板,要最好的蜀锻。”蕊秋笑吟吟地说。
“卖完啦。”老板摆摆手,“城里的付大帅娶了新媳妇呢,把这的布都搬回去了,要给新媳妇做旗袍。”
“新……媳妇?”她问。
“是啊?你不知道吗?”老板眉飞色舞,“大帅昨天还把县老爷的粮仓开了,庆祝他的大喜日子!”
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蕊秋愤恨地想。她以为这个土包子还算是正人君子,原来,原来他又纳了一房姨太太。
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别扭。
回房的时候,付阳在屋子里眯着眼睡觉。蕊秋一改往日殷勤,把提包一扔,坐在床上,像是在闹脾气。
付阳见她来了,凶巴巴道:“你过来。”
“这么凶干嘛。”蕊秋心里烦的紧,硬着头皮走近他,却看到男人有点笨拙地抖着卷尺。
“你倒是走近点?我给你量量腰身,做几件衣服。”付阳没好气地说。
蕊秋一怔。
暗红色的蜀锻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桌子上。正是方才她向裁缝要的那一款。
付阳张开双臂环住她的腰,给她认认真真地量尺寸。蕊秋竟然有点不知所措,她木在那,恍惚间闻到付阳身上有一丝烟草和火药的气味,有点呛鼻,却不难闻。
“那么贵的布,买那么多做什么?”蕊秋轻轻问。
“你们女人真是难伺候。”付阳皱眉,手上动作依旧,“我觉得不贵,你穿着开心就行。……操,腰真细。”
蕊秋乖乖地听他吩咐,他说抬手就抬手,他说转身她就转身。量完了,他正欲收手,蕊秋却笑着把付阳的手拉低,放在自己腰上。
“这样量。”她勾唇,风情万种。
付阳愣了,把卷尺扔在地上,用力抱住她,鼻子埋在她发间:“……蕊秋。”
她温柔地嗯了一声。这是为了讨男人开心,蕊秋对自己说。
但是不可否认,她心底似有一朵小花。慢慢慢慢生长出来。
(4)
蕊秋收到了汉生的信。
信泛黄褶皱,想必是历经了千难万险,才送到她手上。
苏汉生在信中说,他在宛城北方不远处的萍城。城被付阳攻破之后,他担心军阀制造动乱,才匆忙离开,逃到了萍城。
“我在这里,想你想得入骨。蕊秋,快来寻我。”
蕊秋捧着信,高兴得不住哼小曲儿。付阳恰巧推门进来,好笑地瞪着她:“发什么疯?”
蕊秋反手把信藏好,心虚地说:“你给我做的旗袍很好看,我…我开心。”
付阳英气的脸上出现一丝微笑,他笑盈盈地对蕊秋说:“你瞧瞧你,像不像只小狗。”
“你才像!”蕊秋狠狠瞪回去,一双丹凤眼流盼生情,像是在撒娇。
“哟哟哟,还敢瞪老子?”付阳笑着,把蕊秋摁在自己身上,用力揉揉她一头黑发。
蕊秋也一愣。
她什么时候在男人面前这么放肆过?
在男人面前,她不从来都是温柔妩媚的吗?就算在汉生面前,她也还是乖乖的,从来不违逆一个字。
在付阳面前,仿佛可以没心没肺地笑,吵吵闹闹的斗嘴。
她不该怕他的吗?她见过付阳打人的样子,凌厉一脚下去对方就没了半条命。凶神恶煞吓人得要死。
何时起,她竟有了胆子,在他面前耍起小性子。
付阳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走,去照相。”
蕊秋被付阳拉着,七拐八绕地走进照相馆,有点错愕。
她穿一身素白色旗袍,头发像学生似的披在后面。付阳穿了身新军装,纽扣乌黑发亮,英姿飒爽。
付阳紧紧牵着她的手,眉眼竟显得很温柔。
这一幕,就这样变成照片,永远地定格。照相的老爷子把照片递给付阳的时候,付阳似乎很高兴。
“照的真好看。”付阳笑着搂住她。
蕊秋心里没来由的一酸,算是愧疚。
付阳怎么笑的那样没心没肺?蕊秋想,明明自己是在骗他啊,对他的好,不过是为了离开。
眼下,多待一分就是多一分残忍。蕊秋握紧拳头。下定决心明天离开。
“付阳,我明天想出城一趟。”她娇滴滴的说。
“去干嘛?”
蕊秋笑靥如花:“你皮鞋脏了呢,我去城外给你买一双新的,那里的皮鞋式样最新。”
“你开心便好。”良久,付阳摸了摸她的脸,表情没有波澜,只是放低了声音。
(5)
对蕊秋的逃跑计划来说,眼下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她起床的时候付阳已经不在,院子里的兵也都不知所踪。
蕊秋松了口气,拎着早就收拾好的包裹,溜出了门。
转身出门的时候,她心里不知怎的喀噔一下,有些抽抽地难过。
想了想,她从枕头下摸出那张合照,塞进包裹。
付阳虽然人凶,却对她不错。她终究亏欠了他。这样她也留个纪念。
路上风平浪静,没有人搜她身,也没有付阳的手下监视。蕊秋顺顺利利地出了城门,坐上小驴车,到萍城时已是下午。
“你见过苏汉生吗?”蕊秋见人就问。
一个当铺伙计似乎知道些眉目,他转着小眼睛说:“你把你包里的金条给我一根。我就说。”
“我哪有什么金条。”蕊秋可笑。
伙计指指她沉甸甸的包裹:“你那不是金条又是什么?”
“你把我当富太太了?”蕊秋好气又好笑地把包裹拆开,却傻了眼。
十根金条,金灿灿地闪着黄光,埋在包裹最深处。
伙计眼都直了,伸手就要抓。蕊秋眼疾手快地卷起包裹跑出去,心乱如麻。
她当然不会有金条。
“付阳……”她喃喃道。
只有一种解释,付阳把黄金放了进去。
快要黄昏。蕊秋打听得口干舌燥,呆坐在茶楼大厅。蕊秋想不到为什么付阳要这么做。
难道他真把自己当成了卖身的女子,睡一晚就放一根金条?蕊秋心里一阵不快。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隔壁两个男人落座。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老爷,事情都办妥了。”苏汉生在身后,恭敬地端着一杯茶。
“汉生!”蕊秋一怔。
旁边的胖子却气呼呼地将茶水一饮而尽:“付阳!我听说他把老子府里的粮仓打开,尽数分给了这群刁民……”
这胖子她是见过的。正是邀请一众姐妹去府里打牌的——宛城昔日的县太爷。
她留了个心眼继续听。
“老爷放心。苏某一定竭尽全力把宛城还到你手中。”苏汉生说。
“别吹牛皮。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我们手里可是有付阳的夫人呢。”苏汉生压低了声音,“听人说付阳对这夫人特别宠爱……你说,我们难道不能拿她做做文章?”
“付阳那个性格,如果看到自己的夫人受苦,会如何呢?”苏汉生笑起来。
手指猛的一颤,滚烫的茶水泼在桌面,淋湿了旗袍。她心里轰地一声响,像惊雷炸开。
“你怎么能让那女人乖乖地来?现在城门闭的这么严。”县太爷没好气地说。
“那个女人很喜欢我。”苏汉生摇摇茶碗,说得云淡风轻,“不多时她就会来了,到时候,如何处置全听老爷吩咐。”
“听说那夫人很漂亮,让美人受苦?你就不心疼?”县太爷猥琐地眯起眼,油腻的脸庞堆满微笑。
苏汉生说得云淡风轻:“再美,也不过是个婊子。”
蕊秋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原来她心心念念万里来寻的人,不过把她当一枚棋子。信里的情真意切,不过是是机关算尽。
白牡丹,娇艳无比。风光无限……可她究竟是谁心中的牡丹?
夕阳西下,蕊秋站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央,脚掌酸痛,心里麻木。
也就是在那一刻,付阳的脸浮现在她脑海。
蕊秋恍然大悟,原来付阳什么都知道。他特意早起离开,特意把下属支开,特意让城门大开,特意在她包裹里放金条…都是为了让她走。
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是付阳啊。可是,她从他身边逃开了,他想必再也不会愿意看到她了。
包裹不知何时不见了。那里面有她和付阳的合照,最后一个与付阳有关的东西。
蕊秋缓缓蹲下来,不顾旁人诧异的眼光,嚎啕大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呢?”有人拍拍她的肩。
蕊秋没理睬,只是一味地哭。
“我问你,哭什么呢。皮鞋买到了吗。”那人重重敲了敲她的头。
“皮……皮鞋?”她有点茫然地抬头。
“你在这一下午,都买了点什么?”付阳一脸嫌弃地看着她,嘴角向下撇着。他把蕊秋拉起来,慢慢地把她脸上的泪擦干净。
蕊秋哭得更凶了:“你怎么在这啊……”
付阳拉起她往回走:“瞎说什么呢,老子不是,一直都都在你身边吗。”
(7)
从萍城回来之后,她的小日子过得很滋润。
无需装腔作势的讨好,无需虚假造作的温柔,她就像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吵吵闹闹,享受着平平淡淡的小生活。
付阳这个小孩子脾气的人,从萍城回来后,就坚持要办一场婚礼。蕊秋起初笑着说不用。
他和她都是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没有亲朋,没有好友,办什么婚礼?
“有我们两个就够了。”付阳说。
在遇到付阳以前,蕊秋做好了嫁不出去的打算。说真的,又有谁愿意娶她一个戏子呢?
可如今,大红色的喜服被人整整齐齐地挂好在房里,流苏暗纹,苏绣云锦,柔顺的绸缎流光溢彩,让她忍不住微笑。
其实京城早已不时兴这样的款式。现在百货楼里都卖起了洋人的白色婚纱。付阳有点别扭地看着她,似乎有几分道歉的意思:“宛城太偏僻了,找不到洋人的款式。”
“没事,我很喜欢。”蕊秋笑着把衣服搂紧。
他们两个的婚礼没想象中的那么冷清。全城百姓都很默契地放起爆竹,噼里啪啦地震得头痛。付阳手下的兵整整齐齐地列成无数个方针,送着蕊秋的花轿。宴席上一群小伙子们喝酒划拳,好不开心。
洞房里,蕊秋身着凤冠霞帔发呆的样子很美,让掀开门帘走进来的付阳呼吸都停滞了几秒。
付阳慢慢掀开她的红盖头,那一朵绝色的“白牡丹”,成了他的新娘,此刻容颜倾城,巧目盼兮地望着她。
他终是再也忍不住,压抑着粗喘,用力扯开蕊秋的衣裙。
鸳鸯交颈,红烛昏罗帐。付阳霸道又耐心地侵犯她每一寸身躯,深情地吻着她。蕊秋在意乱情迷中搂紧眼前人。
一辈子那么长,她希望付阳一直在他身边。
付阳很喜欢吃小点心,蕊秋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也开始学着下厨。
这日,她学了半个月的杏仁酥终于做出了能吃的味道,蕊秋,兴高采烈,端着盘子去了司令部。
蕊秋没想到几个下属会在司令部里谈话。
“你听说了吗,萍城那边似乎在布兵。”
“听说县太爷想把宛城重新拿下来。”
有个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操!都是那个臭娘们儿惹的祸。”
“嘘嘘嘘……你说什么呢!”
“要不是去找那个女人,我们昨天怎么会贸然入城,暴露了目标!”
突然一件衣服落在她肩头,付阳给她披好衣服:“怎么在这?”
“我来给你送点心。”蕊秋笑着把盘子举高。
“谢谢夫人了。”付阳拿起点心吃了一口,笑容盈盈。
蕊秋呆呆地走回房,皱着眉思考她方才听到的事情。
萍城在布兵。
报纸上并非没有风吹草动,这几日报童发报时总有一群人围上去议论纷纷,脸上似乎有紧张的神情。
“卖报了!萍城军队集结!战争一触即发!”街道上吆喝随处可见。
如果司令部里,那些军人们义愤填膺的呼号是真的……那么,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付阳的手下讨厌自己,蕊秋知道。偶尔,在路过司令部或办公厅时瞥见那些拿着枪的小伙子们,眼神中总带着几丝冷意。
寻花问柳的红颜祸水,谁会喜欢。
何况又是她害了付阳。
蕊秋坐在房里,窗棂上的大红喜字仍挂得耀眼夺目,鲜艳如火,她愣愣地看着,心里满是内疚。
“不好啦不好啦。”一声啼哭远远传来,“大帅晕过去了!”
她腾地起身,一阵不好的预感渐上心头。
(8)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卧房外,那几个兵凶神恶煞地把她揪到一旁,恶狠狠地发问。
“大帅是吃了你这狗屁点心才昏过去的。”为首那个叫虎子的兵嚷得最凶。
“我说了,不是我。”蕊秋用力挣开虎子的手,冷冷地瞪他一眼。
她终于知道那股不好的预感是什么了。
就在一个时辰前,付阳吃了那块杏仁酥,然后脸色发青地晕了过去。
那杏仁酥是她起了一大早,辛辛苦苦做的。和面、发酵,连杏仁都是她亲自一颗颗剥的,剥得新涂得指甲油都掉了颜色。
虎子把她拉了来,恼羞成怒地把杏仁酥摔在桌子上,斩钉截铁地指控是她下了毒。
“我把我新婚的夫君毒死,有什么好处?”蕊秋把眼睛瞪得浑圆,气势凌人。
“你……”虎子气得说不出话。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内传出付阳的声音:“都给老子进来。”
付阳披着棉衣倚在床板上,英俊的脸上有些苍白,眉眼满是疲惫。
“付阳,有没有事?”蕊秋凑近,伸手想去试试付阳额头上的温度。
在看到付阳眼神的一刹那,她的手在半空停滞。
往常男人看她的眼神或是戏谑玩味,或是满带深情,却从没有今天这样——深邃幽暗,犹如深冬寒冰。
“打开看看。”付阳递给她一封信。
熟悉的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着这样的话语:请县长放心,吾内应已至,付阳必死,宛城必复——汉生书。
“不是这样的。”蕊秋脸色煞白,冲动地拉住付阳的手,“付阳,你信我。”
“大帅,物证齐全,还听这臭娘们说什么?”虎子揪住蕊秋的领子将她拽起来,脸色青紫。“大帅对她这么好,她还要给大帅下毒。”
“付阳——”她被揪得太痛,忍不住叫他的名字。
付阳眼神闪光凄厉的光:“放手。”
他终究是信自己的,蕊秋忍不住得意。
虎子脸色很难看地放开她,蕊秋刚想说点什么,却听得付阳缓缓地躺下。
“这几天不要让夫人出房门了,虎子,你派人看好她。”
蕊秋难以置信地看着付阳,男人不再看她,翻身入睡。
屋子里只剩下虎子得意的笑容。
“没有人会信一个婊子的。”虎子凑近,在蕊秋耳边说。
(9)
黄昏,院子里响起噼里啪啦的炮竹声,蕊秋缓缓醒来,觉得一阵木然。
那之后的事情,便不再受她的控制了。
虎子从厨房里翻出了几株奇形怪状的中草药。厨房里的阿妈信誓旦旦地作证,是蕊秋把草药碾碎放入了点心里。
人证物证俱在,即便她有千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付阳昨夜来看过他一眼,他的伤已好了大概,看起来依旧英姿飒爽。
“为什么?”付阳只问了这么一句,语气冷冷的。
蕊秋知道自己该服个软,可她过腻了卑躬屈膝讨男人欢喜的日子,更不想对付阳如此。
所以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眯着眼笑了笑:“对不起啊。”
付阳将她死死按在墙上,疯狂地噬咬她的嘴唇,一股铁锈味在唇齿间晕染开,她忍着痛,恍惚听到付阳说。
“你到底有没有,哪怕一瞬间的爱过我。”
她仔细想了想,从初识到如今的场景悉数浮现,蕊秋柔声答:“爱的。”
她真的爱他,这爱远比爱汉生要刻骨铭心许多。
只是她爱的人,不肯信她。
那晚后,付阳派人锁住了门,也不让她出去。她又回到了最初被锁在门内当俘虏的日子,不同,付阳再也没有来过。
月光清冷,蕊秋揉了揉眼,推开门,问了问门口的守卫:“外面怎么有爆竹声?”
“夫人,大帅要娶姨太太了。”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震聋欲耳,蕊秋怔在那里,觉得心像在被针戳穿了一样,隐隐地作痛。
“帮我跟付阳带句话吧。”半晌,她嘶哑的嗓音终于颤抖着说出这句话,“我想回京城了。”
守卫看着她,木木地答应:“好……好。”
付阳答应了她的要求吗,托人置办了行李和马车,差人送她回京,却连最后一面也不肯见她。
虎子给她带了句话:“大帅给你留了笔钱,怎么你也是大帅明媒正娶进来的夫人,回京之后,不要做那些下贱的事了。”
话还没说完,蕊秋抬手给了虎子一巴掌,她又化起了妆,一双丹凤眼翘起来,若没有几丝若隐若现的泪珠,一定气势凌人:“姑奶奶的事情用不着你管。”
从宛城到京城的路很远,车马很慢,蕊秋躺在颠簸晃荡得马车里,觉得很好笑。
不久前,她辗转颠沛来这个小城,为的是寻汉生。而现在她终于走了,心里却沉甸甸地装满另一个人。
路上,梦里,常有付阳的影子,他为自己量腰身的样子,傍晚轻轻瞧她睡颜的模样,潇洒不羁的眼眸中那一抹温柔。
她摸摸包裹,那张她特意带出来的合照还埋在包裹深处,可是照片上,紧紧牵住她双手的人,不再要她了。
(10)
“大军压境!西南军阀决战!卖报啦卖报啦!”
“戏子落妆!曲终人散!白牡丹退隐江湖!”
街道上报童的声音高昂嘹亮,付阳站在墙角,吸着烟。
萍城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毕,不多时,这里就会开战了。付阳抄起枪在城头巡视军队,眉头紧皱,心事重重。
“夫人到京了?”他哑着嗓子问虎子,哈出一股烟草气。
“嗯,听说夫人要退隐梨园,不再出门了。”
付阳看着报童手里紧攥着的报纸,脑海中思绪万千。
付阳第一次见到蕊秋,并不是在报纸上。
那时,他还是个沉默寡言的新兵,每日跟着上司打仗,浑浑噩噩。
不记得是哪一次,战事失利,死伤惨重,只付阳一人凭着一身力气在夜晚冒死突围,累得一步也走不动,两眼一黑,晕在了一家戏院门口。
醒来时,付阳竟然在医院里。他旁边坐了个小姐,絮絮叨叨地剥着橘子。
“你醒啦?应该没事了吧?把你送到这来,真是累死我了。”那小姐文文静静的,素面朝天,像个女学生。
蕊秋哼着戏:“昨天我第一次上台唱戏,心情好才救的你。嘿嘿,你是不是要感谢感谢我?哦,忘了说,我叫蕊秋。”
娘们话真多,付阳很想跳起来,拿枪指着她的头叫她闭嘴,但伤口太疼,他狰狞凶煞的表情被满头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像个木乃伊。
女人却把橘子塞到他嘴里,一双清澈的双眸笑眯眯地看着她。
“吃吧吃吧,我自己种的小橘子,可甜了。”
明明很酸。但是付阳还是愣了愣神,默默把橘子吃了下去。
一眼万年。
他是孤儿,从小在泥堆子里滚出来,戎马四海,未曾接触过女人。偶尔听得兵油子们谈起女人,他都嗤之以鼻。老兵们就嘿嘿笑着:“等你见识见识就知道了。”
他见识了……然后陷进去了。
女人弯弯的丹凤眼,白皙的皮肤……还有那调皮的小性子,都是那么美好。
只可惜局势凶险,他又被全城通缉。伤还没好,他便不告而别。
可他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这个名字,蕊秋。
后来,战场上,付阳断断续续地听说,京城出了位名旦。
风姿绰约,倾国倾城。
报纸上满页满页都是“白牡丹”的风采。他在战场上偶尔抢来张报纸,便能看到她容颜。报纸上,白牡丹脸上的妆容一点点浓重起来,头发由直到曲,旗袍的开叉越来越高……他心里就像被苍蝇叮了一口。
他心心念念的,那个素面朝天的小女孩,变成了京城名媛。
付阳想,一介女流在错综复杂的名利场上翻滚,自己该如何保护她?
付阳想出的答案是,让自己变得强大。
打来打去,他自己慢慢也成了一方势力。手下越来越多,占领的地盘亦越来越多。他想着,打下宛城,就去京城,抢也要把她抢回来。
在宛城遇见她,却是从未料到的事情。撩起她帽檐的刹那,付阳感受到生平从未有过的狂喜。
他不会再放手了。
付阳是个杀伐果决的军阀,却在情字一事上笨拙无用。他只是觉得,让自己的女人天天开开心心,就是最好的。
她喜欢花钱他就拿钱给她花。她喜欢穿衣服他就给她买旗袍。只是,他绝对不允许她离开。
付阳以为蕊秋也是喜欢自己的,她按肩的时候眼底的温柔,被抱紧时的笑容,让他很满足。
可是原来她一直在盘算着离开。
姓苏的小白脸写给她的信,他一早就看过。属下问他如何办,他只是挥挥手:“把信给她吧。”
那时他还有自信,一厢情愿地以为蕊秋不会走。那样甜美的笑容,那样风情万种的温柔,怎么会是假的呢。
但付阳还是拉着她去合照。万一她真的离开了,总要留下什么东西证明,她曾经在他身边。
没想到她果真要走,“买皮鞋”,这样的理由她也编的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撕开她的旗袍,夺了她的身子,让她一辈子也没法离开自己。
可付阳什么都没说,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只要她开心,一切都是好的。
后来,他听说萍城在布兵。
情况十分不利,那个叫苏汉生的小白脸不知哪来的本事,联合了一众军阀,要强攻宛城。新式军队压境,细细数来,听说有六七万人。
他没把握能赢。
弟兄们跟他征战多年,自然该同生共死。可是蕊秋呢。
付阳回忆着蕊秋那张倾城的容貌,如若他输了,他的蕊秋会落到谁手中呢?
他想,与其这样,不如让她离开。
虎子是他最忠实的手下,一句话便明白他交代的事情:下毒、陷害,伪造字迹,所谓的“姨太太”,也不过是子虚乌有。
“这样值得吗?”转身离开之前,虎子只问了一句。
付阳把烟掐灭,狠狠吐出一口气,呛得他鼻子发酸。
他也不知道值得不值得。
只是,她是付阳这辈子唯一有所牵挂的东西。他知道,他必须护她周全。
城头隐隐约约有炮响,付阳举起枪,厉声道:“出发!”
付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胜利还是死亡,此刻他已不再关心胜负。付阳只希望,他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安好无忧。
也许不会有人知道,此刻,付大帅最靠近心脏的那个口袋里,静静躺着一张照片,里面的男人牵着女人的手,这对璧人紧紧地挨着,笑得那样甜。
她还演着那场郎骑竹马来的戏
她还穿着那件花影重叠的衣
她还陷在那段隔世经年的梦
静静和衣睡去不理朝夕
——第三十八年夏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