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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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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花园是一个老式小区,如今大多数小区都是二三十层的高楼,而城南花园里还全是一排排六层的楼房。这类旧小区有个特点,就是户型很大。现今房价高昂,八九十平的房子最抢手,像城南花园里一百五六十平的老房子,在二手房市场上几乎无人问津。乔千岩当初离开安城时打算把房子卖掉,便在小区门口的房产机构做了登记,两年过去,房产机构仍未找到买家。
当初走时什么都没带,家具家电全部留在家里。乔千岩不用看都知道两年的时间家里会落多少灰尘。乔千岩捂着鼻子环顾一圈,最终选择叫小时工过来打扫。他从小没干过家务,这两年虽然开客栈,但是洗洗涮涮之类的活他干的不多。可能男人天生心粗,每次他干完家务,奶奶总说不干净,要重新收拾一遍,久而久之,他就不抢奶奶的活,权当是让她锻炼身体了。
医院为了保险起见,流感病人的家属是不允许天天去探视的。乔千岩出院时见过一次奶奶,奶奶原本还算健朗的身体,短短几天就显得老态龙钟。她这种年纪,任何一场大病都很可怕。
乔千岩知道这次他们可能要在安城待一段时间,一来奶奶出院后需要休养;二来洛江的疫情没有全面消失前,他们不能回去。
邢琛去十八里乡之前向医院交待过,乔奶奶有任何突发情况都要先给他打电话,所以一早邢琛接到医生电话,还未划开接听,心里就有些不妙的预感。
“邢主任,乔奶奶凌晨开始高烧,现在意识模糊,恐怕……”
邢琛:“我马上去医院。”
邢琛开车上高速,心里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给乔千岩打电话让他先去医院。邢琛不放心让乔千岩一个人面对奶奶病重的局面,所以才让医院有事先通知自己,但刚才听医生的意思,奶奶恐怕撑不过去,而邢琛赶到医院最快也需要一个多小时,如果让乔千岩错过奶奶最后一面,那未免太过残忍。
邢琛考虑几分钟,还是拨通了乔千岩的电话,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乔千岩正在厨房煮面条,接完电话后去关火,手颤了两次才关掉。
邢琛到达病房后,见几个医生护士站在门外小声说话,时不时叹口气。他走过去问道:“乔奶奶怎么样?”
医生看了眼病房:“半小时前……去世了。”
邢琛听完欲推开病房门,被护士抓住胳膊:“邢主任,你先穿一套隔离服再进去。”
乔千岩穿着隔离服坐在病床边,他握着乔奶奶的手,垂着眼眸看已经逝去的老人,头罩下的脸不悲不喜,似乎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邢琛走到他旁边,并未说话,挨着他坐下,胳膊撑在后面,像是将乔千岩圈在自己怀里了。邢琛陪着乔千岩从上午一直坐到下午,他看看窗外灰暗的天空,站起身走到乔千岩前面,将他的手与乔奶奶的手分开,低声道:“千岩,让奶奶入土为安吧。”
乔千岩抬起头看他,许久之后才硬着脖子点点头。
乔奶奶是传染病去世,医院要求尽快火化,当晚便替他们联系好了殡仪馆。一路忙碌,到达殡仪馆后,乔千岩靠在墙边,掏出手机翻联系人,在屏幕上顿了几秒后才拨出去。
“姑姑,是我,千岩。奶奶今天去世了,你来看看她吧。”
乔千岩的姑姑乔瑜年轻时不顾父母反对嫁给一个离过婚还带着八岁孩子的男人,婚后这位姑姑与娘家人一直不太亲近。几年前乔父出事,乔奶奶病急乱投医去找女儿帮忙,但是乔瑜只是一家医院的党组书记,虽然下了功夫,但到底回天无力,乔奶奶便对她更加不待见,母女间的关系愈发疏远。若不是奶奶去世,乔千岩也很难想起自己还有位亲姑姑。
没过一会儿,乔瑜就和丈夫刘昌荣赶到殡仪馆。乔瑜在入口问了工作人员几句话,然后气势汹汹走到乔千岩面前,右手不停颤抖,似乎下一秒就要抬起来扇乔千岩耳光。
邢琛走到乔千岩身边,看着乔瑜道:“乔书记,注意情绪。”
乔瑜这才看到卫计委的领导也在这里,她深呼吸一口气,稍微镇定了一点,问道:“千岩,你回安城这些天为什么不通知我?妈走了你才告诉我?”
乔千岩倦怠道:“对不起,事发突然,是我忘了。”
乔瑜气得左右环顾,她从小脾气就急,此时要不是看邢琛在,真有可能直接朝乔千岩动手了。
刘昌荣也看见邢琛,连忙走到他面前问道:“邢主任怎么也在这里?”
邢琛:“奶奶去世,千岩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来搭把手。”
刘昌荣和乔瑜都在医疗系统工作,对邢琛非常熟悉,自然知道邢琛是个官运亨通的主。他原本以为乔毅然一入狱,乔千岩怕是这辈子都和官场搭不上关系了,但听邢琛的语气,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刘昌荣叹口气道:“妈走的急,我们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不过妈的后事我和乔瑜肯定会尽心办的,千岩年轻,应付不过来。”
乔千岩的母亲两年前去世,葬礼后事全是他办的,要说经验,怕是在场的几个人谁都不如他。但是毕竟奶奶不同于他自己的母亲,现在有姑姑在,乔千岩不能剥夺人家做女儿的权利,既然姑姑要负责,他便同意了。
乔瑜和刘昌荣说完就分头去安排,此时已到夜晚,乔千岩看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对邢琛道:“你先回去吧,别耽误上班。”
“今天太晚了,明天早晨我再回十八里乡。”邢琛拍了拍乔千岩的肩膀,“等会儿跟你姑姑打声招呼,今晚你回去休息,明天一早再过来,嗯?”
乔千岩摇头:“我不累。”
邢琛:“你脸色很差,自己都没感觉吗?今天听我的。”
邢琛说完就走到大厅另一端,和乔瑜说了几句,然后回到休息椅旁拉起乔千岩就走出殡仪馆。
乔千岩浑身没什么力气,坐上车后像没骨头似的瘫在座位上,脑袋撇向外边。
邢琛看乔千岩的状态,觉得他现在就像个没有魂魄的木偶,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邢琛俯身过去替他系安全带,凑近了才问:“你家在哪儿?我送你过去。”
乔千岩:“城南花园。”
两人到小区门口,邢琛去餐馆买了晚餐,然后和乔千岩一起上楼。
乔千岩早上走的匆忙,煮了一半的面条还放在锅里,此时已经成了一锅面糊。邢琛将厨房收拾干净,才找出碗筷将外卖放进去。
乔千岩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看到邢琛将饭菜往客厅端,便起身去厨房帮忙。
邢琛盛了一碗粥放到乔千岩面前:“先喝点粥,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乔千岩抬眼看他:“你不也是?”
邢琛一笑:“你能和我比吗?”
乔千岩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道:“我以前身体也很好的。从小到大去医院的次数一个手都能数得过来。”
邢琛:“我记得你说过是因为两年前生了场病。”
“对。”乔千岩垂着眸子,缓缓道:“那时候我妈去世,我忙她的后事,忙完后就病了,病了很久,是奶奶一直照顾我。”
邢琛:“你爸呢?”
乔千岩往嘴里送了一勺粥,全部吞下去后才道:“我爸……叫乔毅然。”
邢琛愣了一下,他与乔千岩认识这么久,从没听乔千岩提过自己的父亲,所以刚才听他提去世的母亲,才顺口一问。没想到竟然是乔毅然。
邢琛:“不好意思,我……”
乔千岩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介意。
两人吃完饭,乔千岩觉得房间里有些憋闷,便去阳台的小茶几旁泡茶。
邢琛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洗杯子泡茶,品过一杯后,乔千岩摇头否认自己的手艺,将茶壶递给邢琛:“还是你来泡吧。”
阳台昏黄的灯没有房间里的明亮,但在深夜倒让人视觉上更舒服。热水冲泡时蒸腾而起的水雾,将视线里的所有东西都笼罩得模糊。
邢琛:“我之前总觉得如果奶奶去世了,对你来说会是一件非常致命的事情。现在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要好一点。”
乔千岩轻轻晃动手里的小茶杯,轻声道:“我跟奶奶,是这两年才亲近一点。以前她在老家,我们并不常见。”
邢琛:“你父亲入狱,母亲又去世,所以你们祖孙俩相依为命。”
“你说的对。”乔千岩深深叹了口气道,“人嘛,总得有个牵挂才能活下去,我和奶奶就是互相做支撑吧。”
两人虽然距离很近,但邢琛第一次感觉到对方的陌生,他从来都没有想象过,他记忆里的乔千岩会这样疲倦地说出“活下去”三个字。
仿佛生命是一种煎熬,需要忍耐着、维持着过完全程。
“我今天一直在想,如果当初不是我执意要离开安城,不是我选择了洛江,那奶奶就不会去世。”乔千岩唇边有一抹苦笑,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底,是我害了她。”
邢琛啧了一声:“我以为现在没人会迷信了。”
乔千岩:“你觉得是迷信,换种说法就是因果论。”
邢琛不以为然:“如果这种纯属巧合的事情也能称得上因果论,这个世界可就乱了。比如我自己,假如明天我出车祸了,你说我是该怪自己开车不小心,还是该怪高速路护栏太低,甚至是该怪今天奶奶去世我没休息好?”
邢琛停顿几秒,看着乔千岩道:“又或者是……”
乔千岩指着自己:“怪我?”
邢琛默认。
乔千岩:“……”
邢琛:“你看,这样一算,你又背了一条人命。要是把你过往二十几年都算算,搞不好能串出一堆意外,那你岂不是罪孽深重?”
乔千岩撇嘴:“强词夺理。”
邢琛:“你知道就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乔千岩的情绪比邢琛预想的要淡然许多,似乎所有的感情都在今天白天的静坐中整理好并封藏起来。也是了,邢琛总是无意识地把乔千岩还当做那个二十岁的情绪外放的年轻人,大哭大闹亦或是崩溃绝食之类的行为,现在的乔千岩是做不出来了。
到了凌晨,乔千岩靠在椅子上睡着了,邢琛将他抱进卧室,自己本打算去睡客厅沙发,可低头看见乔千岩紧锁的眉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床把人抱进怀里,揉着他的额头,直到乔千岩放松下来才帮他盖好被子出了卧室。
乔千岩睡睡醒醒,一会儿像听见奶奶叫他起床,一会儿又像听见母亲说话的声音,他想回答,却又听不见声音了,紧接着就感觉自己又走入一团迷雾中,阴冷、黑暗、无边无际。
邢琛刚才出卧室时特意将门虚掩,他躺在沙发上没睡一会儿,就听见乔千岩不断翻身的动静,连忙起身去卧室看情况。
乔千岩将被子都卷在怀里扯来扯去,整个人都快被被子给缠住了。
邢琛弯腰扯他被子,轻声哄他:“千岩,松手。”
可乔千岩听不见。
邢琛索性爬上床,手腕稍微使劲把乔千岩怀里的被子扯出来,然后抓住他的胳膊将人圈到自己怀中,拍着他的后背道:“别怕……”
邢琛一边轻轻拍他后背,一边吻他额头,小声地安抚他,许久之后,乔千岩才贴住他不动了。邢琛看着怀里安静下来的人,突然有点想笑,怎么自己像是在哄儿子。
乔千岩只睡了三个多小时,天刚蒙蒙亮就醒了,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邢琛布着胡茬的下巴,晕晕乎乎地眨眨眼,意识清醒一点后从邢琛怀里挣脱出来,一下地就是一阵晕眩。他记得自己昨晚做过的梦,也隐约记得邢琛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他的身体无比诚实,一旦情绪差,身体立刻不舒服。
乔千岩扶着墙壁走出去,倒了一杯热水慢慢喝下去,身体才感觉没那么沉。
乔千岩翻出温度计量体温,顺便从冰箱里翻出前天买的面包和牛奶,准备做早餐。他昨晚靠在阳台睡着,连澡都没洗,发现自己没发烧后,就去浴室放热水洗澡。
乔千岩脑袋昏沉,做事情丢三落四,被水淋湿一半身体才想起忘拿干毛巾进来。浴室的暖灯几年不用,现在制暖效果不好,乔千岩索性站到淋浴下面速战速决。没有干毛巾,他便只裹着睡袍出浴室,一路快走去卧室翻衣服。
邢琛半睁开眼看弯腰翻衣柜的乔千岩。乔千岩背对着他,睡袍只到小腿肚,半截白皙清瘦的小腿露在外面,有水珠顺着小腿滑到脚踝处。邢琛突然觉得口燥,视线在乔千岩湿润的后颈和泛红的脚后跟之间徘徊,一直看着乔千岩拿衣服出了卧室。邢琛睡意全无,从床上跳起后走到厨房,快速对乔千岩道:“千岩,今天我不陪你了。我现在要回家拿点资料,然后直接去十八里乡。”
乔千岩正在做早饭,见状道:“这么着急?不吃点东西再走吗?”
邢琛已经转身往外走,边走边道:“不吃了,时间来不及。”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乔千岩:“你万事注意,有任何情况记得给我打电话。”
乔千岩看着他一阵风似的消失于门外,楞了几秒才重新回到厨房继续热牛奶。
邢琛一路快步下楼梯,坐进车里才靠着椅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好像很多年,没有这种急不可耐的冲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