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李懒言

65、暖意

　　被凤王的焰火拢进无底之谷时，墨荼荼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抗，烈焰赤红，没顶而至，灼灼热流顺着每一颗汗毛孔钻进身体，将周身肌肤乃至五脏六腑都融在一起。

　　浑身上下撕心裂肺的疼，身体犹在不断下坠，恍惚间，她睁开眼，四下一片浓墨漆黑，继而，视线被剧痛湮没……

　　痛苦永无止境，下坠也永无止境。

　　就在墨荼荼以为自己要被折磨得晕厥过去时，体内有一股陌生的力量自丹田处奔涌而出，像是寒冬腊月纷至沓来的洋洋暖流，沁人心脾，带着源源不断的修复之力，瞬间遍布四肢百骸，为她一点点驱尽了痛苦。

　　她正要喘口气，不想光焰似有不甘，很快便卷土重来，迎上她体内的修复之力，以遮天蔽日之势，将它们绞散吞没，重又侵蚀了她的血脉经络。

　　接下来，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她体内的灵力与凤王驻灵的焰火展开了拉锯战，焰火每一次死灰复燃，灵力便也重振旗鼓，炙烫的热炎与清和的暖流此消彼长，进退钳制，互不相让。

　　身体像在被迫进行着一场浴火重生的考验，灼痛不止，又生生不息。

　　随着时间拉长，墨荼荼渐渐反应过来：这股帮助她不断驱走炎火的力量，应当是早先一直留存在她体内，无声无息，又无法真正为她所用的凰王尾。

　　那时花栩特地去找她，想见识见识它的厉害，却因为她无法驱动它，未能成行。

　　奇怪的是，她被青天白曙所伤，它无动于衷，这一次反倒自行冒出来，为她驱走了凤王驻灵的攻击……

　　等等。

　　墨荼荼忽然想到：凤王驻灵，凰王尾……凤王和凰王，难道这二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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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底之谷终于到了尽头。

　　有温暖和煦的光亮迎面扑至，修复之力正占据上风，墨荼荼只感到双目刺痛，她强忍着骤亮的光线，想第一时间将四下情境看个清楚，可凤王光焰又一次迅速漫过周身，这一次与之前似有不同，灼烧之势更加凶猛霸道，她心下凛然，意识却在猛然间涣散。

　　凰王尾又欲重新补给灵力，恰在此刻，另有一道强劲的力量从侧方袭卷过来，猛地灌入了她的后心——

　　墨荼荼周身一滞，身体里像被洗劫一空，霎时空落无力，紧跟着，丹田处也一沉，凰王尾竟被那股力道轻轻一攫，掠取而走。

　　这一回，再没有什么能为她抵御炙烈的光焰，身体炸开一般，立时被炎炎热流灌满，她承受不住，闷哼一声，就势滚落在地。

　　地面冷硬潮湿，乌色的泥土铺满成片缃黄枯萎的落叶，墨荼荼接连翻滚了好几回，周身被泥污沾染得狼狈不堪，才将将稳住身形。

　　五脏六腑犹在剧痛，仿若下一秒就要被化为齑粉。

　　她意识恍惚，匍匐在地，直到凤王驻灵收势，赤红光焰燃尽最后一丝光亮，化散于空气之中，身体才得以喘息，可凰王尾已被取走，她浑身上下，从里至外，看似无有伤处，亦不致命，却已无一方完好之处。

　　这时，隐隐约约间，似有一道幽凛气息扑面而来，模糊的视线里，徐徐漫过了一抹清冷绛色。

　　视线失焦得厉害，大脑也不甚清醒，墨荼荼拼命想留住最后一丝意识，努力睁大眼，渐渐地，眼前的绛色起了变化——颜色越来越深，最终被一抹墨黑取代……

　　莫名熟悉的气息，不像是敌人。

　　她剧烈的喘息，强忍着周身剧痛，眉头蹙起。

　　心脏砰砰直跳：上一次在锁魂塔，被奭怒的凰王英灵攻击，是闻人猜救了她。

　　那么这一次呢……这次来救她的人，还会是他吗？

　　一定是他。

　　老妈走了，苏麟也不在了。

　　这世上除了他，已经没人在乎她的死活了。

　　定定凝望着那抹墨黑，墨荼荼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朝前够去，很快，那道衣摆被她攥在掌心。

　　忽然，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袭上胸口，像是满满一盆冰水，掺了尖利冰锥，径直浇刺在了她的心头——他一脚将她踢开。

　　墨荼荼的身体不受控制的翻滚向侧旁，这一次，她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四下里，阳光明媚，丛林繁盛，婆娑古树参天而立，郁葱枝干纵横阑干，部分日光被遮挡住，又随拂汨的微风化散而下，斑驳投洒，不远处，有山溪叮咚作响，又有鸟鸣千转不绝。

　　轮回径深渊之下，无底之谷，一派祥和清宁，生机盎然。

　　墨荼荼身前，绛衣男子逆着熙暖日光长身而立，周身气息淡漠肆然，他抬起一只手臂，目光微垂，视线漫不经心的自她身上扫过，又盱眙，最终落定在轻佻回旋的指尖之上。

　　那里，旋转漂浮着一支赤色的凤凰尾羽，羽身浮烁幽幽赤红光华。

　　下一刻，他指尖微动，一股无形的力道漫出，霎时，凰王尾像是遇到了天生克星，连挣扎都不曾作出，化为一抹赤色轻雾，消散无踪。

　　猝不及防之际，有一道黑影从墨荼荼身上乍然而起，瞬间扩大无数倍，以墨色的炎炎烈火之势冲向他。

　　是遥川之焰，最后一搏。

　　他眉梢微挑，手臂拢起，掌心向上，五指不疾不徐的旋拢，顷刻间，小黑竟不受控制的重又缩小，须臾功夫，便被收入掌中，再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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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二人不远处，乐乐满身是血，瘫坐在地，狼狈的模样比墨荼荼好不到哪去，她神色痛苦，强撑着一口气，踉踉跄跄站起身，朝着男子的方向走来。

　　不多时，来到他身边。

　　他微微侧眸，目光轻扫过她，旋即右掌微抬，拂出一道赤红灵光，灵光辉映日羽，徐徐浮漾，飘至乐乐身前，又没入她的身体。

　　她周身血污立时被濯洗一清，面色重又变得粉嫩明亮，黑色洋裙漆如暗夜，衬得她肌肤澈透，凝若无暇玉瓷，而刚刚那个险些落败，狼狈不堪，又性命垂危的乐乐，似乎根本不曾存在过。

　　乐乐面露欣喜之色：“谢凤主。”

　　又毕恭毕敬半跪下身，双臂伸出，手掌摊开，将一枚掌中镜大小的赤色罗盘呈上。

　　她欲将宝物归还，他却看都未看一眼。

　　目光重又落回到已经失去意识的墨荼荼身上，片晌，轻淡道：“你留着吧，长久以来，辛苦你了。”

　　***

　　意识从消沉到模糊，又从模糊到清醒。

　　墨荼荼冷不防打了个激灵，蓦地睁眼。

　　面前的一切都已变了。

　　薄云笼罩的万丈深渊之上，雾气皑皑，时拢时疏，身上的伤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周身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她独自一人，静静伫立在悬崖边缘。

　　山壁陡峭嵬峨，直耸入云，其上又有不知名的翠绿植被悬垂而下，一眼望不见底。

　　十分熟悉的场景。

　　很快，墨荼荼反应过来——在轮回径时，她曾见过这处山崖。

　　此时又来到同一个地方，她下意识的判断，自己大概又一次入了梦。

　　四下张望着，眉头蹙起，恰在此刻，身后传来声音：“荼荼。”

　　她微微一顿，紧跟着心下一喜，急忙回转过身。

　　果然是他。

　　闻人猜一袭黑衣，孑然而立，神色浚冽如霜，眸光清透如洗，站在她身后不远处。

　　他的后方，是一间古朴简陋的小木屋，木屋周遭除了牙白的山石与一棵枝叶凋零的垂暮古树，再无其它。

　　云气轻缓漫过周身，他静若止水，声息寂邈，仿若下一秒便会随着淡去的云雾消失。

　　墨荼荼立时就要奔向他，可是这时，又有另一个声音从侧方传来，慵懒清沉，击人肺腑。

　　“荼荼！”

　　墨荼荼脚下猛地一滞，停在了原地。

　　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她周身颤抖，缓缓侧转过头。

　　就见苏麟一身熟悉的利落休闲装扮，还是那副洒脱帅气的模样，与她一样，站在悬崖边缘。

　　许久不见，他似笑非笑，望着她的目光一如往昔，带了些许暖意。

　　霎时，墨荼荼的眼眶红了。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鼻子酸酸的，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半晌，她哽咽道：“苏麟，你怎么才来找我？”

　　听了她的话，苏麟未言语，只是一直轻蹙的额头舒展开来，过了片刻，他笑了，朝她缓缓伸出手。

　　墨荼荼怔了怔，第一反应，是想扭过头，去看闻人猜，可还未动作，一道清浚身影已缓行而至她身侧。

　　闻人猜伸出冰凉的手，轻轻握住她的。

　　无需过多言语，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眼眶犹红，却心下安宁，也微微用力，回握住他。

　　然后，又一次抬起头，望向苏麟。

　　正要说些什么，却又顿住。

　　她看到，苏麟的眉头重新蹙了起来，望向她的目光，有不解，有失望，有哀伤，有责备，甚至……还有一丝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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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荼荼心里咯噔一下。

　　忽然，没来由的，脚下的地面轻颤了颤，继而，整方山体都开始剧烈摇晃。

　　她被晃动得大脑一阵眩晕，周身灼痛复起，紧跟着，眼前的景象如同被压缩进了时光机，闻人猜和苏麟的身影都在刹那间消失无踪。

　　周遭的一切疾速后退，没一会儿，就听耳边有人大声的喊：“荼荼！你快醒醒！”

　　墨荼荼猛地睁眼，视线遽然清晰，第一个看到的，是欢欢焦急的面孔。

　　欢欢……

　　她心下一凛，顾不得身上有伤，即刻抬手臂，推掌向上，以最快的速度捏住了欢欢的脖颈，下一秒，揉身而起，手上力道不减，将欢欢径直推向后方。

　　二人共同处于一处极为狭窄的空间里。

　　很快，欢欢的后背抵住了坚硬的墙壁，两人无法再后退，墨荼荼手上力道更甚，欺身上前，目光冷凝。

　　“你不是欢欢。”

　　欢欢惊恐的睁大眼，手脚并用拼命挣扎，奋力了半天，忽地反应过来——她已经是个死人了，墨荼荼的攻击并没有让她感到真正的窒息。

　　这才惊魂未定的停止了挣扎，而后，委屈的红了眼眶。

　　“荼荼，你干嘛啊？我那么担心你，生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你倒好，一醒来就打人。”

　　墨荼荼一怔，蹙眉，仔细观察面前的人——她犹记得刚刚在轮回径，乐乐伪装得精妙，她根本分辨不出她们谁是谁。

　　见墨荼荼不信自己，欢欢急得直掉眼泪：“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坏人，更不知道乐乐伪装成我是为了去害你，荼荼对不起，对不起啊。”

　　她接连道了两回歉，墨荼荼心下一软。

　　人的语言伪装得再好，感情究竟有几分真假，其实不难判断。

　　渐渐地，她松了力气，正欲放开手，却冷不防感到大脑一阵眩晕。

　　旋即身体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