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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礼物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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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细看壶中的立箭,水痕已滴到了未时六刻,便走到卧榻前,轻声唤道,“云儿,该起来了!”说罢便去掀帐子。
只见岳云侧着身子,手臂枕额,双眸明亮望了我一眼。
我微微一愣,仔细看他气色颇好,便将放在床尾的外袍径直递给他,“可睡着了?
他点点头,“醒了有一会。”
我笑着催促道,“披上衣服赶紧起来,先洗脸洗手再吃水果,下午还有很多事要议,明日就是阅兵咱们都更要早起----抓紧时间啊!”
他坐起,如常穿衣穿鞋,有内监捧着帕子金盆进来再悄悄退出,我则抱起方才自己大致浏览过的奏折,使劲儿放在岳云那侧读书的案上,再转头一看----岳云已飞速穿戴妥当了,正绞着帕子,水珠漉漉地擦脸。
我点头,又将桌上金黄新鲜的杏子往他那方一推。待岳云坐下,果然伸手掂了一个,拿在手心里抛一抛,并问我道,官家,其他人可也得赐了水果?
我道,朕亲近的寻常人都有三四枚,你韩大哥不喜甜食,前几日的樱桃蜜饯朕送得不多,此次杏子甜中带酸,朕便早均了一半给他----
岳云嗯了声,一口咬下,大嚼果肉。我看着他吃,又道,果核别随口吐了扔了,朕还有大用处----说罢就向岳云唇边摊开了手掌。
他一愣,无奈竟真的吐仁在我手心。我便从袖子里抽出一方帕子来摊开,将杏核放置其上,又故意对岳云道,“果核都用帕子裹了,朕收集多些,就给子温做良种去----他闲时在家就爱种些柑橘啊果树之类的。
岳云盯着那绣花丝帕,过了会才又道,“官家有心。”
我眼珠一转,想逗他,所以笑道,那当然,子温性子宽厚大度,又长得一表人才,难得有这么个爱好,朕当然要记得关照关照----云儿不知道,朕自和他相处一段时间以来,深感子温乃是你们
这群青年俊才中的翘楚----他细心又面面俱到,更识大体懂得进退----
我边说岳云边听边吃,谁料他咬着咬着,竟然一个不慎,呛咳了起来。
我赶紧拍他的背,又点点他的鼻尖,笑道,相较之下,云儿虽然在有些方面更出色,但朕却觉得云儿更需要照顾多了。
他貌似不悦,缓过后,又赌气般取了一枚在手,张口便咬。我见他这势头,摇头道,“此物不比樱桃,还是有些酸味的,别吃太多啊。”
岳云不理,只拿起下午的“功课”便钻研,一手握着笔,一手拿着杏子,还要翻页,这般边吃边写。
我凑过去一看,只见是一封绍兴府的上书,称为争夺当地两千三百多倾湖田,佃农和当地豪族发生了冲突。
再看岳云写的条陈,几乎都是站在农户这边。我想起岳飞当过人家的佃农,还带着妻儿,其中辛苦不公自然知晓。
北宋末年和南宋,就是土地兼并严重的时代,而我历史知识再不济,也知道一条鞭法和摊丁入亩,但貌似不需要在这个时代就放出来吧?反正兼并也没有兼并得谁谁起义导致灭国。
含笑看着他写完搁笔----岳云却陷入沉思。
“怎么了云儿?”
岳云道,官家,我家也有一千多亩良田,佃人耕种。
我会意,忙道,以你们父子赫赫战功,别说一千多亩了,就算一万亩也无妨。朕还巴不得多赐些土地给你岳家呢。你们家这区区一点,比张俊家七十万亩,算什么?云儿不必忧心。
岳云摇摇头道,官家,我爹爹从军前,在安阳府韩家为佃农,曾亲身经历过暴民围攻韩家之事----若是土地主人太过严苛残酷,佃农心有不甘而愤愤,直至忍不得了----岂不会出大乱子?
我赞他道,云儿真是让朕刮目相看,不过,豪强占田越来越多一事,不是轻易能逆转的----云儿眼前写的这些,朕已经足够满意了。可是啊,朕让云儿看奏折,目的是为了让云儿有更多的见识,并不是让云儿给朕当丞相劳心劳力。
闻言,岳云怏怏应了,可他大概想到了秦桧,冷冷嗤笑一声,将此份东西放到一边不再看。
我赶忙将下一份马政之事递给他。
岳云接过,顺手又拿了杏吃。我望着,没说话。
于是,这个下午,他一边看奏折学习,一边一枚一枚黄橙橙的杏子吃个不停,最后,硬是备下了裹满整手帕的核,完了将它往我面前一推,仰头硬邦邦道,“官家的大用处。”
看着一堆的杏仁核,看着岳云摆出一副“怎样?我早说过自己性子不讨喜”的模样来,我叹口气,真想拧他一把。
不过岳云倔性发作的报应,很快就在晚膳时分来到。面对丰盛的佳肴,他首先拿起一枚羊肉饼。刚咬一口,便倒吸一口凉气,面有难色的放下。
我皱眉,也跟着拿起一枚饼,亲尝之后,只觉得面饼筋道,羊肉肥嫩,没问题啊。
见我看他,岳云忙放下捂着腮的手。我才明白,这家伙,果然酸倒了牙。
我瞪他一眼,“所以,朕才说,云儿需要照顾!”说罢拿过羊肉饼,一点一点掰碎了,放到热乎乎的汤中。“泡软了就着喝吧。”
“还有,朕叫你少吃些。医书上说,杏子多食,生痈疖,伤筋骨----你赶紧的,多喝些汤补回来……真是,什么时候能让人少操心些?”
我一边埋怨,一边舀了热汤盛给他。这回,他终于一声不吭地乖乖让我摆布,叫他喝汤就喝汤,勉强嚼咽,吞个干净,没再放肆。
至次日,我穿上皇帝的华丽装饰用软甲,与一众将领一并登上了扬州东城门。俯瞰下方。六军雄壮,戈戬竖立如森林,旌旗飘扬似彩浪,各将领麾下骑兵,身着不同纯色的衣裳甲胄,并坐骑十人一排,自城楼门下傲然踏过,再绕至西门,循环三次----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定会被兵力排场震慑。
扬州城百姓大约也倾巢而出,道路两旁拥挤熙攘,人人都要一睹天子巡幸的盛况。时辰快到,我瞧一眼身边站着的岳云,上下打量一番,叫他将红络带重新系好,对他道,咱们下去吧。待会一路,你就近身伴着我。
以“保卫”的名义,我特旨让岳云与我近骑并行。
跨上御马,身后仪仗竖起----虽然远远比不上宋太宗的《大驾卤簿图卷》,却也足够威风凛凛,引得所至之街道,从持枪负责防卫的士兵,至他们身后的人墙,均山呼万岁,纷纷拜倒。
在人声鼎沸中,我偏头看一眼岳云,见他神色警戒缓缓注视两侧人群楼舍----还真操心有没有刺客要袭击皇帝啊?怕人架起箭弩在窗户里躲着等我吗?他真小瞧了皇帝出行时候的安保工作。
我暗笑,行了一阵,前方一座系着红缎的楼阁已不远,我便长吐一口气,对岳云道,“云儿,你看到那边高墙内的后阁了?”
岳云微微点头。
我一字字清晰道,“你的亲生母亲,就在里面看着你呢。”
岳云起初面露茫然,仿佛不知我所云。
我抬起马鞭,指着那方道,“你看好了,等会就有个妇人支起窗上叉杆----旁人是看皇帝,但她的视线,只会牢牢牵挂你一人。”
岳云惊讶地看我一眼,又立即抬头瞪眼望着我所指处,目光愣愣。
我也偷偷张望。未几,那处雕花窗户打开,有人手一抖,支撑的叉杆直直掉了下去,还好掉在围墙内,花草间。
随后有一妇人,从窗户内探出头来----就是她了。
刘氏双手紧紧抓着窗框,不管不顾,竭力向外探出身体。她一眼,就望见了自己的儿子----岳云身穿甲胄,红络带系前胸,随风飘扬,俊逸英武。气势如虹,威震天下的背嵬雄军,乃是他的得意麾下,可看到了吗?
一望之下,刘氏先以手掩口,又伸出袖子拭了拭眼----
岳云此刻表情,如处梦中,我见他嘴唇微启,呓语般喃喃,似乎在叫“娘亲……”
人魂不守舍,我真有些怕他摔下马来。
待我定睛再看高窗,见刘氏竟然冲着岳云,频频点头----她今日穿着一新光鲜,还带了赏赐的灿烂首饰,分明就是要在儿子面前展示活得不错。
岳云望着母亲,飞走的三魂六魄似乎仍未归位。我瞧见了,又高兴又心酸,更后悔安排他们母子相望的时间太短,马的脚力太快。这才多久,一个照面他们就又要离散分开!
看看岳云,我决意,便喝令仪仗车驾止步----在众人不解中,我缓缓下了马,令其他人的视线都望着我,望着我便好。
为了肆无忌惮地拖时间,我环顾一周,对众百姓亲切微笑,挥手致意。又朗声笑道,朕有些口渴,不知这街坊内,可有水井?
借着下令,让身边的近卫,包括岳云,都下马去各院落中看看----他总算会意,翻滚下马,步履急急地往母亲刘氏所在那方府邸绕去。
有人不知从哪里真打上井水,用碗盛了贡到我面前,我作势沾了两滴,又没话找话道,“此井水质甜美,朕又在此停驾下马,不如赐名此井为,“迎驾井”如何?”
随后,又拉了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不管不顾胡言乱语絮絮叨叨一阵作势“勘察民情”,这般磨了不短时间,终于瞥见岳云回归了队伍中。他神色已比方才如常良多。
起驾。他跨上飒露紫,脊梁依旧挺得笔直。我们一行走过那阁楼窗下,渐渐要离远。我忍不住回头张望,岳云却只目视前方----再细看他脸上,犹带有激动的红晕,目色更是湿润。
岳云察觉到我的目光,张口像有千言万语要对我说,只因在行进中,还是作罢。阅兵后,又是歌舞盛宴,林林总总,直到夜间月上梢头才结束敷衍。我一回到住地,忙让人满府去找岳云----很快得到消息说,赢官人正坐在后院呢。
赶过去,一眼就看琼花树后,岳云抱膝,径自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月光照得他整个人恍如银铸而成的雕像,更与花影重叠,皎洁生凉。
我踌躇一阵,还是走近,衣衫环佩碰得花影摇曳,终令岳云微微动弹抬头。
将手中披风递给他。他默默接过,但见我要挨着他坐下,只好将衣裳又铺在了阶上。
我伸手轻握他的胳膊,低低问道,“云儿,后来可与你娘亲说话了?”
岳云摇头,“没----我站在楼下,抬头望了娘亲良久。”
“嗯。”我想着措辞,又听到岳云轻声说,“后来我大声唤她,又见她掩袖直哭。”
“我想上去,我娘却惊惶地关上窗,不肯再看我。最终我就在外面,给她磕头----便离开了。”
我携了岳云的手,温和注视他,道,“云儿,若你想要再见,朕也能安排。”
他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官家,其实我从前……偷偷想过法子要见我娘,却不料没瞒过爹爹,惹他伤心----我爹爹心中深恨我娘没有等他,改嫁他人。”
这……
真是造化弄人。我想起韩彦直与我说的实情,只得抑郁叹气,又骤然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他,只得作势轻拍他的手背:“云儿,你要知道,身在乱世,她一个弱女子,有些事情实在是被逼无奈……就如浮萍一般,根本自己做不得主。”
岳云将头埋入臂间,我看不到他的神色,只好再安慰道,“你娘其实一直都惦记你。你是她的骨血,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纵然长久不见,纵然你和她远隔,母子之间的情分,是什么都改不了的。”
岳云复抬头,道,“我知道我娘与他后夫又生育了三个儿女。那些弟弟妹妹,都还年幼,我真羡慕他们能得我娘全意照顾。”
我忙道,“云儿,你应该自豪才对----如今局势渐渐安定,许多百姓家人不需要颠沛流离,骨肉分散,就是因为岳家军,因为你爹和云儿你,打得金人不敢再作乱----如此,难道你没有功劳吗?那几个弟弟妹妹,也是依仗你才不用和母亲分离。”
“现在云儿早有妻子儿女,又威名远播----她割舍不下年幼的孩儿,也是人之常情----雷儿都十六岁了呢,很快也会有自己的妻子,儿女……你们几人的小家,都在岳府中,云儿会有弟弟弟媳侄儿侄女,大家都热热闹闹的。”
似是仰望明月,岳云又似自嘲地笑笑,“爹爹再娶时,雷儿还小,什么都不记得,很快就管李夫人叫娘亲了。只我无论如何叫不出----”
我捧着他手,轻轻摩挲,如珠如宝,径自接口“那时候,云儿你都十岁多了……心头有别的想法本来就正常,这没什么。”
岳云任我动作,良久道,官家从前说过,我若有任何事情,只要愿意说,官家都会仔细听----
我点头,会意,更大胆地起身走到岳云跟前。他抬头望着我,目光澄亮----我缓缓伸手,捧住了他的双鬓,再借势,将他脑袋埋在我胳膊圈内,理着他的发髻,压低声道,“嗯,朕听着,朕听着。”
月光温柔地照在堂内空地,琼花的暗香悠悠传来鼻端,我的心念,也一样温情无边,纯粹无暇。
他满头乌发的脑袋,在我环抱中,辗转反侧,最终还是闷着,没有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