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忘川》断玉削锋

9、（九）

　　九
　　半炷香的时间里，除了常钰慢条斯理做着准备，一切仿佛静止了一般，就连室中四个人的呼吸也几不可闻。
　　许是麻沸散和忘川双双起效，明朗原本乱作一团的呼吸和思绪渐渐都平复下来。他担惊受怕了好几日，一想到冰冷的刀锋又要没入他血肉间，他的身体就不受控地痉挛。他原本破罐破罐，并不想再隐瞒自己的恐惧和怯懦，但静王的绝情仿佛一记嘲讽的斧子，将他心里的软弱斩得七零八落。
　　常钰并没堵住他的嘴，他只要不叫出声就好。
　　那日碧空如洗、烈日灼灼，几乎没有风，他凄厉撕裂的惨叫声传遍了整个了物园，他绝不会再叫他看到自己凄惨可悲的样子。

　　一炷香时间过去。
　　静王扫一眼滴漏，忽道：“起效了吗？”
　　明朗未听到常钰出声，但推想常钰应该点了头，因为他听到静王的脚步声缓缓到了床边。
　　麻沸散确实起效了，他身上的**感已经蔓延到了肩膀，但忘川起效，不知要等到何时。
　　他真想此刻能大醉一场，来个人事不知。
　　可惜他除了将眼闭严、将嘴闭紧，什么也做不了。

　　有只手抚上他仍然滚烫的左脸，轻触他裂开的嘴角，他强忍着不动不应。
　　“有没有……”
　　“有。”
　　不一会儿，有清凉的药膏轻轻敷在左脸痛处，缓缓渗入肌肤，芳草香一样沁人心脾，整个人都清爽了几分。
　　接着，另一种药粉涂在嘴角，一直叫嚣着的裂口也即刻噤声。
　　疼痛削减，倦意便又上来几分。
　　明朗不得不强打了精神思索静王的意图。
　　已决定要放弃他的静王，为何还在意他脸上这一点伤？

　　他走了这一会儿神儿，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探入他后背与床榻之间，将他上身抱了起来。他毫无防备，差点出声惊呼。
　　他不敢偷看，越发闭紧了眼。
　　有轻柔顺滑的东西遮住了他的眼，和刚刚敷在他脸上的药一样令人清朗。
　　常钰将遮眼的绸布在明朗脑后打了个不紧不松的结，道：“王爷宽心。痛总是会痛的，但公子应当能忍耐。没意外的话，公子中途也不会疼醒。但公子若无意中挣扎，王爷一定要抱住公子，不要让他大动。”
　　静王声音极轻“嗯”了一声。
　　明朗留心听了每一个字，消化了半刻才将整个意思搞明白。他隐隐生出了个错觉，觉得常钰的话是对着他说的，马上又坚决否定掉自己的胡思乱想。
　　这一次走神间，整个人都被抱起，调换了个方向，不免又吓了他一跳。
　　他半躺在了静王腿上，上半身被静王面朝自己胸口搂着，腰下塞了个软垫，这样他右臂便在最外侧。

　　明朗正心乱如麻，忽听到静王近在咫尺的声音说道：“先接右手吧。”
　　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他终究害怕。
　　就算他全部的心思几乎都在静王居然肯抱着他上，他还是害怕。
　　若不是对静王失望至极，他怎会不愿被静王抱着。
　　若他能被静王这样抱着，他还是会害怕，但还有什么可畏惧？
　　小侍从将他小臂用木板夹住固定，那坚硬而绝望的触感和那日刑架的触感如此相似，他难以自制地发抖。
　　静王将他搂得更紧，腾出一只手抚在他头顶。
　　一切就绪。常钰下刀前，又再郑重叮嘱道：“公子此刻虽意识不明，但王爷的安抚他也能感受到。我动刀期间，无论公子挣扎还是叫痛，王爷都无需担心，只要管住不叫公子乱动即可。”
　　静王又“嗯”了一声，半刻之后，恳切说道：“这手今后还要弹琴作画用剑，请务必尽心。”
　　常钰肃然道：“臣自当竭尽全力。”

　　明朗在万分忐忑等待那一刀的间隙里听了这些话，更加确定常钰的话是在对他说，也可以说，常钰故意要他听到静王的话。
　　但此刻他来不及细想，全部注意力都落在右手手腕。
　　常钰的刀比静王的刀慢很多，很疼，但的确没有难以忍受。然而那种钝刀磨人的焦灼比鲜明的疼痛更折磨人，明朗终于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
　　这一声让他被抱得更紧，半张脸都埋进静王胸口，呼出的气一部分透入静王衣襟，一部分返回自己脸上，又湿又热。静王揉着他头发的动作也没停，像把他当成一只小猫揉搓。
　　明朗火烧火燎的一颗心，渐得平静安宁。
　　于是有挺长的一段时间，明朗觉得世上只剩下他和父王，连他的右手臂都隔绝在外。
　　什么从前将来，什么父子兄弟，什么恩怨爱恨，都抛之脑后。
　　他这辈子，还有此时此刻，再无遗憾。

　　直到一阵突然加剧的疼痛将他拉回现实，他放纵自己又呻吟一声。
　　既然常钰说他可以挣扎呼痛，既然他像一个真正的儿子被父亲抱在怀里，他有什么必要咬断自己牙根地逞强。
　　他想着这些事的时候，手腕上的疼痛都遥远了许多，他就想更多更多，开心的，失落的，刻骨铭心的，不堪回首的，痛了就叫一两声，但尽量不乱动。
　　他再重温这一次，就要全部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