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歌》疏烟尽芜城

8、第七章

　　韶歌梦见自己身着织锦云纹玄色华服，头戴鎏金凤冠，一步一步顺着神庙的白玉阶梯拾阶而上。
　　长梯尽头是一处高台，正如凤鸣台的白玉阑干，广寒宫阙，暮云如嶂开。台阶两旁放着远大于常物的玉琮，高耸入云，通体天青，质地温润。有花鸟人首刻于其上，栩栩如生，也有铭文密密麻麻排布着，韶歌认得那些字，却又看不太清。
　　高台上站着一个人，背对着她，身形挺拔，气质飘然出尘。他白衣胜雪，长长的衣襟逶迤到白玉台阶上，衣上绣着玉竹松林。她看不到他的脸，却十分执着地一级一级往上走着，只盼着他能看到她，向她伸出手来。
　　他转过身来，年轻的身躯上却长了一张她父皇的脸。
　　那人爬满褶皱的脸上露出嫌恶神情。他指着她，一字一顿道：“你可知耻？”
　　韶歌蓦地惊醒，冷汗湿透重衣。
　　她缓缓张开手，触觉尚在，掌心纹路清晰可见，而自己的法力连同生命力正从这掌心缓缓流逝。
　　阳光透过窗棂斜撒进来，照彻了屋内尘埃飞扬。
　　恰是暖风和煦，现世安稳。

　　临衍居处是一座独立的小院，青石素瓦，院中栽了一颗梨花树。花已开尽，青葱树冠正好遮了盛夏暑热。
　　正要上前扣门，韶歌忽然听房内传来中年男子的说话声：“如此说来，那乘黄确同妖王有关了。”
　　“是，”临衍答道：“妖花食人又能为寄主提升法力，若弟子所料不错，当只有昔妖王栽的春睡海棠了。那乘黄口中的友人该是宗越没错。”
　　房中男子踱了两步，步履焦急：“乘黄一族为上古遗脉，却为何同宗越扯上了关系？”顿了顿，他又语带埋怨道：“此行凶险，你师父却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随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师父，那是韶姑娘……”回话之人语气讷讷，正是临诀的声音。
　　“不用你告诉我她的名字，”中年男子愤愤打断道：“此事事关我天枢门存亡，外人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他破门而出，却看韶歌紫衣翩然，正站在门外的梨花树下，花影疏离，而她神情淡漠。
　　眸中尴尬一闪而过，中年男子“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韶歌进了屋内，却看临衍合衣躺在床上，脸色较刚回门派时的苍白无血好了许多。他屋内陈设简朴素雅，除起居必要品外无一件装饰器物，就连轩窗下的桌案上也只留了些笔墨纸张，连纸镇都是最朴实无华的样子。韶歌顺着窗外看梨花开得烈艳，忽然有种将窗外春华往屋里折上两枝的冲动。
　　临衍见来人是韶歌便有些讶异，又想到渊长老那番无端揣测对她极不公平，心下歉然道：“师叔并非有意针对姑娘，还请姑娘……”
　　“没关系的，”韶歌笑道：“我知道。”
　　她在临衍的床边温柔坐了下来，临衍半支起身。她扯了他床头的浅蓝色罗帐仔细端详片刻，眼看这帐子虽无绣纹装饰到底触感柔软冰凉，适宜春夏使用，便朝他道：“我来看看你恢复得如何。”
　　“已经好多了，”临衍心中感念，看她素手衬得冰消如水柔滑，不自在地偏过眼去：“阿瑶呢？”
　　“回来后就被抬到了唐长老那里，恢复得不错，现在应该还在睡。”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临衍虽不如之前惧她却又隐隐觉得一位娇柔姑娘坐在自己床前的事实令他不甚自在，遂试图转移话题：“那日若非姑娘，我和师妹必是不敌……”
　　话未说完，只见韶歌忽然凑了上来。
　　如玉画颜在他眼中放大，眸如秋水眉如远山，之前并未细看，此时突然发现她眼角有一颗泪痣清浅，盈盈欲滴。她的发丝垂落下来，柔腻腻地扫在他的手背上，酥麻挠心，百转千回。
　　临衍僵了身子，却看韶歌戳了戳他的额头道：“这里，被蚊子咬了。”
　　看他脸上腾起烟霞如灼，韶歌心下深觉有趣，面上却空前正直认真地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瓷瓶放在床头：“这东西涂在伤口上，活血生肌，三日见效。”
　　说完她又偏头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罐：“这个涂在脸上，止痒。”

　　杜蕊沏了茶，茶汤浅碧，晕在瓷白杯沿上清透诱人。小亭有熏香，凉风掠过，氤氲白烟被吹得左右飘摇。亭边有树，恰是苍翠当头，枝丫低垂，遮阴蔽日。蜿蜒小路从小亭直通山下，远远望去，秀丽寒亭仿佛万山丛中一点白芒，隐在满目苍翠中幽寂深远。
　　“丰城的事我都知道了，”杜蕊将韶歌面前的茶杯倒满，又给自己续了一杯：“那妖物法力高强，两个孩子必是敌不过的，说起来还要多谢你。”
　　韶歌品了口茶，茶汤入喉绵密苦涩，回甘极慢。她皱了皱眉：“说谢倒是客气了。只是这茶当真好难喝。”
　　杜蕊笑道：“这是黄莲，混了灵芝，清热去火。”
　　韶歌放下茶杯，心有戚戚瞥了一眼这位仙风道骨的天枢掌门，道：“我还当你徒弟受伤要赖在我头上，这报复得也太明显。”
　　杜蕊也不理她，晃了晃自己那一杯碧色，远山重峦倒映在浅色茶汤里碎开，腾起的香雾经久不散。
　　“听说你要走？”杜蕊挑眉道：“嫌我这待客不周？”
　　韶歌心知她挂念，又想着这严谨端方的得道高人年轻时便从不将关怀挂在嘴边，此时年华过境倒更加别扭，也不知岁月如斯或是人如斯。韶歌浅笑不看她，只侧过脸看着风过华冠，天光晴岚。
　　杜蕊又道：“横竖那帮妖物要来找你，我这就是收妖的，多来几个弟子们倒也不愁没处历练了。”
　　“那不同，”韶歌抬了苦茶，挣扎许久又浅浅在杯沿抿了一口：“他们料准了我这身血肉可以令白骨生肌魂魄归元，现在他们看我就如同狗看了肉，拦都拦不住。”
　　被她的比喻逗笑，杜蕊道：“早知你是唐僧肉，我怎么不提前炖了你。”
　　“这种小道传言你都信，”韶歌白了她一眼：“若此事当真，我怎不自己咬自己一口先。”
　　杜蕊放下茶杯，入影的山川碎后又缓缓回归原样：“无论如何，只要你留在我天枢门便没有人敢伤你一分。还有，聊城那边又有宗越消息，现下门中人手不够，那两个小朋友又还没成气候，还要劳烦你多关照。”
　　“不去，”韶歌割下茶杯果断道：“如果你那宝贝徒弟又受了伤，我岂不连一杯甘茶都讨不来了？”
　　“斩妖除魔哪有不受伤的，”杜蕊扬眉，听这口气让韶歌险些怀疑她当初收徒的目的：“更何况，那个为钟离守陵的老者据说是出关了，你也不想去？”
　　韶歌心下颓然。不愧是百年相识，蛇打七寸怎就打得如此之准。
　　“好吧，”她长叹一声：“不过我要提前告诉你，我法力流失得厉害，再动杀招怕是要醒不过来了。若是碰上什么厉害的妖物，莫怪我丢下你宝贝徒弟先行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