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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战(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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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苏州河对岸的枪炮声日夜不息,滩头那片焦土用鲜血淋淋的死亡与胶斗成就着这个民族幸存的最后一丝抵抗,与此同时,就在遥遥的一河南岸,居住在租界内的人们心中最初的一抹慌乱,已因着一种奇怪的惰性而倦怠下来。生活确是辛苦的,可是生存终是无虞的。
五方杂处的极司菲尔路上遭遇了一颗流弹,一栋1923年建成的犹太人的别墅顷刻之间被炸成了废墟,原本古朴恬静的外表瞬间成为满目疮痍的历史,就在这栋房子的左近,苏冬月隐居的二层小楼也被炮火舔去了半边,尘土深深地掩埋了她从北平带来几箱子行头戏装。苏冬月的胳膊擦伤了,在师弟妹的惊呼声中极是镇定,淡淡吐了一口戏词:“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当日,杜青鸿派手下踩着晕红色的黄昏帮助苏冬月和戏班子的一行人,从人仰马翻的越界路搬到了法租界爱麦虞限路的那间他最常居住的老洋房别墅里。在这一场混战之中,就算是大英领事馆被炸掉了,这座别墅也会安然伫立。旁观的法国人于是吹起了口哨,这份战火中的浪漫让他们即使是在万事纷扰中也找到了一点乐趣,他们向杜青鸿挑起眉头,表示很想认识一下这位硝烟中的红颜。杜青鸿说好。
于是,隔天的傍晚,老洋房的青草坪上,乳白色的餐桌伫立有三,同样颜色的雕花小椅十数把散放,一侧是浓浓的树荫,洋溢着一番浑不知人间是何滋味超脱,一侧是法式廊柱支撑着平和的穹顶,透着一份大权在握的安闲。苏冬月化了丽娘游园的淡妆,苦苦一笑,对杜青鸿道:“我这个唱老生腔的,却要唱惊梦,真是赶鸭子上架。”杜青鸿眉头微微皱起,无奈地说:“现在局势微妙,难为你了。”苏冬月不看他,只背了身用炭笔研眉,过了一会儿笑说:“不用和我讲这些,我终是不懂的。反正只要你需要我唱,背上就是顶了刀子,我也会在台上吟唱姹紫嫣红开遍。”
就在这个黄昏,向西缓行三四条街道,尽头处梧桐叶复梧桐枝,毕勋路上的小白楼依然娟娟独立,黯淡中忽走出了一个女子,穿着合体的暗色旗袍,脸上是夙年熬就的淡漠,她沿着那三四条街道慢慢东行,看着沿街行走的人们的慌,看着坐在梧桐树下的人们的倦,嗅着空气中淡淡的销烟味道,听着远处隐隐的炮声,心头还压着那些渴盼却沉默的目光,终于拐上爱麦虞限路,缓缓地走到了老洋房的门前。那门紧闭,铁铸的两扇门透着拘谨,让不知底细的人看不出它们背后别有洞天。这间别墅她从来没有来过,只听杨凡提过两次,而杨凡又是掏心挖肝般地想让她了解,他的鸿哥从来没有过别的女人,只是偶尔在这里小住。是啊,他也是人,也需要喘息的空间。这想法她从未曾有过,这一刻却一下子落在了心坎里,短短的几日,她如雪封般的心已被迫融化,被枪炮,被死亡,被那些苦难中的眼神,被仿佛第一次看清楚的上帝低垂的目光。
门前立着一个手下,看见她过来,非常吃惊,竟忘记了迎上来问好,等到她走近了,妙曼的身影几乎贴着夕阳,那份典雅的美丽在阳光中奔放四散,他才恍然大悟般地低叫了一声:“嫂子。”
“你们鸿哥在吗?”她问。
“在……在,您……里边请?”
“不了,我在这等他,只说几句话就好。”她浅浅一笑,嘴角似泛起了一抹让夕阳都落寞的光彩,她从不曾对杜青鸿的手下这样笑,那人一时看得呆了,慌乱中只一个转身,踉跄着推门进去,差一点摔在门槛上。
半扇门开,花园里咦咦呀呀的吟唱便传了出来。孟芙蓉很久没听到这软语轻吟,便走上两步扶了那半扇门向里看去,只见门边有一青石小路,庭院中好大一片青青的草坪,远远儿地似有白雾黯淡迷离,一个披着水袖的大青衣眉眼楚楚,腰身纤纤地立于庭院正中,正低低地吟唱着昆曲的《游园》一折。偶一回眸,婉转中还有份骨立的傲岸,这是外行人断品不出来的了,正是七年不见的苏冬月。
孟芙蓉的心顿时一紧,一种久不曾上心的情绪微酸地泛起。真是好大一番盛宴,而自己,却孤单地立在门外,仿佛这本是一个歌唱的,快乐着的传说,而自己,早早已在故事之外。这时那手下已走到了杜青鸿身边,俯下身来与他耳语了几句,杜青鸿便是一呆,随即猛地转回头来,一双犀利的眼眸刹时隔了十几米飞快地落在了她的身上,看似随意,可是这一次张望中的不解,已是他这七年来从眼中泄露出的最大不安。他飞快地站了起来,大踏步地向她走来,让那一片游园惊梦也飞快地远离了她的视线。
孟芙蓉的心有些着恼。这次鼓起勇气过来找他,是因为她要对他讲的话本就与她和他的故事无关,所以她才会安然地走过了那三四条街,心如止水,可是一看到他,这个让世界看起来变得那样渺小的男子,她心底的那份不甘又涌起。她于是垂下了手,静静地退到了公寓门外。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了?”她听着他焦急地问,胸中顿时如同波涛涌起。她曾发誓这一生都不再与眼前的男子再讲一句话,可是战争让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她是来求他的。这样想着,她便淡淡地笑了一下,这一笑顿时让她与他的距离变得那么远,远得仿佛她与他不曾相识,“杜先生,我是代表教堂里的艾克神父向你表达我们的请求,希望你可以帮助我们建立上海的战时安全区。”
“哦。”杜青鸿随口应了一声,取代那份焦虑担心的,是一抹淡淡的恍惚,他立在梧桐树下,呆了一会儿,方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仿佛大梦初醒般,回复了沉稳笃定:“艾克神父是我的朋友,下午我们刚刚会过面,关于安全区的建立,我正在努力。我非常非常地努力。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个安全区一定可以建成。”
孟芙蓉张大了眼睛,他的回答是她始料不及的,可是她很快就安定了下来,有礼地轻垂眼睫:“谢谢你杜先生,上帝了解你做的一切,所有活在苦难中的人会因为你带给他们生存的权利而感谢你。不打扰你了,我回去了。”她一边说一边转身离开,她的心不再慌乱,而是涌上了一种暖暖的感动。
望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杜青鸿依然有些恍惚地立在门外。他与她在一起已渡过了十数年的光阴,以他对她的了解,他从来不曾枉想她会原谅他,所以他只当她出了事,出了天大的事,一种莫名的慌让他冷汗直冒,他的手臂直到现在还在身侧悄悄地发抖。她来求他建难民营,那么她必是每日都在教堂里与那些生活在生死边缘的人在一起。他的小妻子,美丽绝伦的,恨着他的,却也是被他娇宠着的,呵护了十年的人,每天都可能会被流弹击中,一如昨天炸开犹太人房子的那枚流弹,或者,那些流传的疾病,那些可怕的瘟疫会找上她娇贵的没有抵抗力的身体,又或者,那些可恶的日本人,因无耻所以无畏的汉奸会因为她的美丽而妄图靠近她……,这一切都让他无法忍受。
“芙蓉!”他大声喊,看着她停下来,转身看他,明媚的眼眸中有着流萤一般的光彩,“到我身边来。”他语气氤氲,却不容质疑地说。孟芙蓉骇到了,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身边,而他,轻轻地伸出手来,缓缓地抓住了她的脖颈,他的手指在她的肌肤上轻轻地颤抖:“你听着,从明天开始,不许再去教堂。建立安全区,让那些人活下来,是我们男人的事,我一定可以做到,可是,这与你无关。”
她听得瞪圆了眼:“你没有权利这样要求我,我的身体我的心灵是属于我自己的,我要去挽救那些可怜的人。”
“你要听话。”他眼中暴发了一股焦虑的光芒,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她梗起的脖颈。
“杜先生,我做什么事与你无关。”
“不会没有关系的!”他的眼中象燃烧了一抹火焰,“为什么你不明白呢!你不能有事。你如果出事,我会毁掉一切可以毁掉的东西。这是场战争,毁灭要比保存容易得多。七年了,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就连现在,我做的一切也是……为了你。……你不能有事,你要给我希望。”
她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她,两颗滚滚的泪珠悬在精灵一般的眼眸中,可是她倔强地一句话都没有讲,仿佛一只被箭刺中的美丽的麋鹿,用力地摆脱了他,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凌晨,罗店虽然只在几十米外,却仿佛在云山雾罩中,渐渐飘散的硝烟见证了昨天傍晚的又一场苦战,高处飘浮的太阳旗召示着这个小小的城镇的归属,间或响起的零星子弹破空声是不肯屈服的战士还在进行着示死如归的自杀式巷战。
杨凡仰头望着破晓的微光中那缓缓飘浮着的烟气,觉得一切都寂静得仿佛正在死去。又一次进攻即将开始,绵长的战壕中却几乎再也看不到士兵,他并不恐惧,只是觉得身体的某一个部分正在一块一块地变得麻木。总有结束的时候,他想着,不是胜利就是失败,如果胜利就很好了,就算是死了,换得胜利也极好。他又扫了两眼高高飘浮着的太阳旗,他觉得那旗子非常碍眼。砍了他们的旗,他想。于是,他把手深深地探入了怀中,几柄插得整整齐齐的小刀碰到了他的手指,他感到很温馨。
半个小时后,进攻的命令下达,没有人知道,这已是最后的一战。稀稀拉拉的几队人马冲入了罗店,在他们进入城镇的过程中,一波轰炸使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永远地倒下了,后来的又一波定点火炮袭击让他们中的又一部分也在硝烟中倒下。杨凡一入罗店就发了疯般地冲向至高点飘荡的那面太阳旗,他奔过了一条条的巷子,用子弹和刺刀放倒每一个向他扑过来的敌人,他觉得一切就象神话一般,他们在他的身前象无能的稻草人一般纷纷倒下,一切都顺利得象是他自己主宰的梦。他带着三个兄弟奔到了那面太阳旗下,然后摸出了腰间的小飞刀,一刀就砍断了旗杆,那旗子飘飘地落向尘埃。他们疯狂地笑着,叫着。我们胜利了,他和身边的兄弟叫喊着。
这时候又一队敌人奔了过来,他又做梦一般地用最后的几把小刀割断了他们的脖子。一个兄弟冲过去,翻看那个军官的军衔,然后他象傻了一般踉跄地回到杨凡的身边,结结巴巴地对杨凡说:“这个,这个是小日本的团……团长,杨哥,你杀死了一个团长。我们赢了,我们杀死了他们的团长,我们赢了!”
空荡荡的废墟城镇中,四个人如同大梦初醒般地欢呼了起来。可是就在一个小时以后,敌方的飞机同样疯狂地向罗店扑来,它们把一颗颗的炸弹肆无忌惮地倾倒在了这片已成瓦砾一般的战场上,最后把它碾成了平地。
这一天是8月27日,淞沪抗战进行了十四天。罗店镇陷落。杨凡失去了他所有的飞刀。他终于明白,在战争面前,是不存在英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