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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民国九年冬,奉省滴水成冰。时近年关,事务愈发繁多,省长公署却在这时起了一场大火。
      第二日报纸上便登出了头号新闻,代省长王永江卷入火灾,左眼被灼伤而致失明。虽然火灾原因没有任何一家报纸提到,但王省长铁腕手段,一直树敌颇多,虽猜测人为纵火者众多,却并未有真凭实据足以证明,或个中缘由只有其人才知,竟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这日,王永江身体渐好,火灾的后续处理也已完毕,他回到公署,召左右随从过来,问起那日拼命救他出去的是哪一位,那时情况危急,根本没有顾上打量。随从告诉他,是二十七师张师长麾下的一位军官,名叫张起灵。
      这个张起灵是何人,王永江倒是听说过的,他是张作相远房亲戚的义子,少年时出生在广西,后投考云南讲武堂,毕业后跟随养父至关外投奔张作相,寡言少语却聪明能干,一路升至上校团长。那日到省长公署来办事,恰逢火灾,见王永江被困于内,便冒生命危险将其救出。
      “救命之恩自当登门拜谢,”王永江示意随从准备礼物,两人轻车从简,到了张作相府上,说明来意,很快便见到了张起灵。

      “按辈分,这是我的侄子,表字麟台。我与他养父交情甚笃,这孩子生性寡言,岷源公莫怪,也不必客气,这该是他的本分。”张作相笑着说道。
      “王省长安全就好。”张起灵听完王永江的连声感谢,只淡淡说了这句话便不再作声,确实跟旁人形容那般,何止是寡言少语,几乎算是个闷葫芦了。
      王永江却是十分欣赏眼前的青年军官,他有一双淡然如水的眼睛,王永江甚至有种感觉,这个年轻人似乎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但正因如此,更显出了他的沉稳。
      “如果不是令侄,永江就不是瞎一只眼睛的事了,或许连这条命都没了。”王永江叹口气,摇摇头。
      “岷源公不追究了?”张作相问,“是单纯的失火吗?”
      “追查过,没什么有用的证据,且就这样好了。永江事务繁忙,实在无心于此事过多纠缠。”
      “岷源最近恼心事不少啊!”张作相叹道,“听说你要对县知事进行培训,还在提倡兴办实业?”
      “是,保境安民、造福桑梓是宗旨,一定要整顿吏治。你们一心扩军备战,想的都是问鼎中原。而我是反对的,奉天经不起这番折腾!迷信强权,只能置民于水火,这几年东北穷兵黩武、逞兵争雄,我心甚忧!”王永江望着张作相,“辅忱,你是明白人,你该劝着雨帅!”
      张作相许久没有说话,末了也只是叹一口气。

      王永江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告辞,张作相示意张起灵送客出门,倒是正遂了王永江的心意。
      两人至门外,张起灵依旧没有说话,王永江望着远处,忽然叹道:“英雄见与书生异,书生抱负济何事?你说是不是?”
      张起灵抬头看了看他,点点头:“或许。”
      “书读得多吗?”
      “读过一些。”
      “表字是谁给取的?”
      “云南讲武堂教官沈石泉先生。”
      “便是那位已故的沈汪度沈先生?”
      “是。”
      “取自麒麟谐音,西狩获麟,孔丘叹息,‘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故建麒麟台。”
      “是。”
      “对财政知识懂不懂?”
      “懂一点。”
      “那谈谈你对永江这两年担任财政厅厅长所干事项的看法?”王永江饶有兴味地望着他,充满期待。
      张起灵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儿,回答道:“王省长发行奉票稳定了市场,监督税捐增加了预算,省府投资的十三家厂子都有盈余。自民国八年起,还清了欠正金银行近六百万的债务,这便是政策正确的最好佐证。”
      王永江听后大喜:“麟台果然是自谦,这又如何算懂一点?我看是行家才对。”
      张起灵没有说话,王永江便继续说道:“有没有想过跟着我来做事?军政和民政合该分开,否则后患无穷。永江这里缺少人才,如今是求贤若渴!”
      望着他的神情,张起灵能看得出来,真的是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意味在其中。
      张起灵却是摇了摇头。
      王永江眼中露出了失望的情绪,但还是劝道:“省府公署的大门随时为你开着,你莫要担心辅忱那边,由我来出面即可……”
      良久,张起灵抱了抱拳:“我想我还是更适合做一名军人。”
      王永江长叹一声,不再勉强,也抱了抱拳,转身准备离开。
      张起灵突然叫住了他:“王省长。”
      王永江停住脚步,看到张起灵走过来,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盒子递给他:“送给您的。”
      王永江打开一看,是一副圆形墨镜,有些不解,面露疑惑。
      “左眼的眼疾会造成右眼视力的减弱,戴上这个,可以保护右眼。”
      王永江十分感动,再三道谢,道:“永江为官数年,对奉天实心实意,但因严肃纲纪,铁腕手段,触动了一些人的痛处,将我王岷源骂成‘万民怨’。军队的人亦看我不顺眼,动不动就触我霉头。如果不是因为雨帅的赏识器重,不是因为我想把奉天打理好,老夫早就归隐田园,回金州老家去了。”
      顿了顿,他又说道:“英雄通病是轻儒啊!我在奉天,倒真是许久不曾被这样关心过了。”

      张起灵目送他远去的背影,静静地站在原地。
      他身世坎坷,不知生父是谁,只被告知祖上是东北人。他一生只见过母亲三日,少年时一直跟着师傅在广西。师傅去世时将他托付给养父,在云南讲武堂毕业后,便跟着养父来投奔他的远房亲戚。三年后养父也去世了,自此他在这世上便是一个人了。
      也许是这些经历造就了他这般平淡的性格,似乎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只是一件没办法的事,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没觉得有多好,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打仗的时候便一心一意地打仗,不打仗的时候就带着下属操练,或者安安静静地坐在一隅读书。他跟谁都是陌生的,他的兵想要跟他亲近也很难,久而久之便也不跟他亲近了。在那些兵的心里,张团长很厉害,却没办法很好地亲近,也就只能局限于上下级的关系了。
      但每个人都知道,张起灵是个好军人,打仗的时候永远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他也从不体罚任何下属,他只是教给他们各种各样的本事,告诉他们在战场上如何能够杀死敌人且保护自己。
      二十七师一旅长有个外甥女,才貌双全,是出国留过学的新式女性,对张起灵一见钟情,让自己的舅舅帮忙说和说和。这么好的事,要是落在别人身上,早就巴不得赶紧同意了。可这张起灵已有二十五岁,却是一点不着急成亲似的,只平静地拒绝了,说自己并无娶亲之意,多谢抬爱,弄得那旅长很是尴尬,没少找他的不痛快。
      最后还是那位小姐心胸宽广,好说歹说终于劝听了自己的舅舅,没有再找张起灵的麻烦,还登门道歉,离去时留给他一句话:
      “有些人,不能见,见一次,负一生。”

      张作相曾经当着所有人的面问过他:“阿坤,你小子告诉我,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成亲?你养父死得早,我得替他看着你。你说你这么大了还不成家,你对得起谁啊?汉卿十五岁就跟凤至结婚了,我家里你那几个兄弟也都早早娶妻生子,就你还不急,怎么问也不表个态。”
      张起灵还是不作声,久而久之张作相也不管他了。大概因为终究不是自己亲生的,不好太加干涉,所以也就由他去了。
      他如今二十五岁,十三岁时师傅去世,临终时告诉他,母亲希望他成才,要投考军校,要能文能武,不能做流寇游勇,要做个有用的人,立誓排满,终结洋人的朝廷。
      他一直不能忘记师傅临终那晚,一屋子的人流着眼泪唱的那首《保国歌》。后来几年,写这首歌的人领导了广州起义,壮志未酬,溘然长逝。
      那时他即将自讲武堂毕业,那天,同学们齐聚在操场上,大声唱起了讲武堂军歌:
      “风潮滚滚,感觉他黄狮一梦醒。同胞四万万,互相奋起作长城。神州大陆奇男子,携手去从军,但凭团结力,旋转新乾坤。哪怕它欧风美雨,来势颇凶狠,练成铁臂担重任,壮哉中国民!壮哉中国民!
      “中华男儿!中华男儿!要凭那双手撑苍穹。睡狮昨天,醒狮今天,一夫振臂万夫雄。长江大河,亚洲之东,翘首昆仑,风虎云龙,泱泱大国气多宏。黄帝之裔神明胄,天骄子,红日正当中。”

      也许从那一刻起,甚至在更早的时候,他的人生除了这一信念,再别无他物。所以他不觉得到了一定的年纪就要娶妻生子,他只想毕其一生来实现这一件事,这是他唯一的念想。
      他参加了那场革命,许多仁人志士抛头颅洒热血,终于实现了革命排满,建立共和。但与他们所想的不同,中华大地上依旧是不曾休止的杀戮和征战。他跟着养父来到了东北,因为养父说,这里是自己的老家,他的根是属于这里的,所以他必须要回来。
      原本的东三省很乱,乱得吓人,故土给他的第一印象并不好。那位东北王虽气势轩昂,却也并不能让他有几分景仰。
      但他也是佩服他的,在某些地方,这人确有过人之处。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未必能在这个诡谲的时代里坐稳这个位置。他不知道百年以后的史书上会如何评价这个人物,张雨亭其人是会被称赞为英雄还是小人?他不知道,因为这个人真的很难被评述。
      可有个人却是让他真正佩服的,这便是王永江。他亲眼看着这位才华横溢又清廉不阿的人才是怎样在困难的境地里把奉天一步步拯救出来的。这是奉天最好的时代,而这些,都是王永江做出来的。
      所以那日他才会拼死将他救出来,他只是希望,这片土地能够在这个人的保护下,变得好一点,更好一点。

      那一日,他去省长公署取一份重要文件,文印室里,他看到一份刚刚印好的《县知事学》,正是王永江所著。他取来翻看,一字一句读完,深深为之震动。
      “官吏之一呼一吸直接与人民之痛痒相关,且官吏如缺少道德,其一言一行自身即不能辨别是非。若彼贪官污吏者,当无容身之地也。
      “盖今之官治非无恩无为之官治,今之人民非不知不识之人民。政治不修,如何指导启发人民之自治耶?如举民治,官僚不贤者必失其禄位,此乃瞭然也。图安禄位愈切,则修明政务弥深;蹉跌之虞愈深,则当克己精励也。
      “为政之要谛,首先在使民足,而使民富,唯靠振兴实业。然实业须待资本而后方兴,断非空谈之所能也。而若广聚资本必须组织财团,财团发展之后,资金方能流通。
      “政治之道在赈民,而恤民之道在于知民之所欲言。而知民意以访乡间耆老最为适当,凡对下情上达者,须忠实询问耆老,而后方可得而知之……”

      奉省有幸得此循良,所居民富,所去见思,清风一路,他确实打从心眼里佩服。
      虽然他拒绝了王永江这次的邀约,但张起灵知道,以后如果有什么用得着他的地方,他一定在所不辞。
      而那时他并不能预见到,这个人不仅会成为他的恩师,还会因其使之遇见这一生最动人的因缘。
      一直以来,“缘”这个字对于他并无任何概念,所以即使美艳芳华的小姐含情脉语,一句话说尽了对他的思慕,却也无法使他动过哪怕一丝情意。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那只是缘分未到罢了。

      什么是缘?缘是云起云落,随风东西。
      缘无定数,却又仿若命中注定。
      缘分非在市井,缘分终在云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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