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昭仪传》雪夜渔舟

20、大婚

　　李贤茕然立在翘角飞檐之下，身后是纷纷扬扬的大雪，他抬起手，正要叩门，忽听房内响起一阵铮铮琴音，隔着木门传入耳中，似疾风骤雨一般。李贤默默聆听片刻，终是没有叩响那扇房门，反缓缓抽回了手。

　　他自幼精通音律，自然识得那是一首‘十面埋伏’，他识得这首曲子，自然也明白这曲外之音。

　　旁边随行的小太监见李贤半晌没有动静，不由奇道：“殿下，可是要奴才叩门？”

　　“不必了，”李贤苦笑一声，摆摆手，复望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转身默默往风雪里走去。

　　大冷的天儿跑这么远过来，到门口了为何不进去？讨杯热茶也是好的！小太监一头雾水，也不敢多说什么，忙撑了伞迎上去。

　　婉儿听到脚步声渐远，双手往琴弦上一抹，悠扬的琴声便袅袅停了下来。她顿了片刻，默默起身走到门前，“吱呀”一声推开门，呼啸的寒风立刻卷着雪花扑面而来，直往袖口里钻。

　　园子里白茫茫一片，只有几串浅浅的脚印延伸向前，落寞地消失在风雪苍茫处。

　　*

　　回到东宫，张大安与两三位门生正恭敬地候在廊下，见李贤郁郁走近，几个人猜出缘由，不由相视一眼，也不敢说话，只凑上来默默等着李贤先开口。

　　李贤沉默半晌，忽而冷笑一声，笑得无限凄凉，道：“烦劳两位先生帮本王预备一份厚礼，本王要去房府拜见未来的岳父大人！”

　　几个人顿住，待明白了李贤话里的意思，皆吃了一惊。

　　张大安蹙眉，犹豫再三，还是提出了心里的疑虑：“与房氏联姻，从此便要受制于房氏一族，太子当真愿意忍辱负重？”

　　李贤目光如炬，“当年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本王又如何受不得这半点儿委屈！”

　　张大安闻言，又是心疼又是欣慰，言道：“太子若果能如此，必成万世之伟业！”

　　李贤一脸倦色，道：“本王之前太过任性，让众位先生担了不少的心，从此之后，本王必定振作悔改，绝对不让众位先生再为本王担惊受怕！”

　　几人见太子重燃斗志，激动不已，忙跪伏于地，齐声称道：“臣等誓死追随太子！”

　　*

　　太子的大婚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交换过庚贴，祭拜过鸿雁，订好了吉日。

　　许是受喜庆的氛围感染，李治的病情也神奇般地有了好转，整个人有了些气力，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还能由宫人搀扶着在园子里走上几步。

　　吉日转眼便至，整个长安城披红挂彩，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太子一袭大红喜服，骑着高头大马从皇宫出发，一路都有百姓夹道看热闹，大伙儿脸上洋溢着喜悦之色，只是心头却有些纳闷儿，为何这太子一脸平淡，不似寻常新郎官那般神采飞扬。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到了房府，房大人和夫人亲自护送女儿出府，准太子妃握住房夫人的手，直到上了轿子，才依依不舍地松开。

　　太子向岳父岳母行了大礼，队伍又热热闹闹地往太庙而去。祭了太庙，诏告天地之后，太子一行方返回皇宫，下轿马换成撵车，赶至太极殿。李治和武后以及满朝文武，外国使臣早已迎候在高台之上，太子与准太子妃牵着红绸，缓缓走过红毯，走上台阶。

　　婉儿立在武后身旁，凝眸望着缓缓而来的李贤与他的准王妃，她看着他们向天地行礼，向双圣行礼，向百官行礼，然后牵手返回东宫，她的目光始终淡淡的，没有悲喜，教人看不出她的心思。

　　擦肩而过的瞬间，李贤的视线越过人群，似有若如地往她的方向飘了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婉儿只是轻抿起嘴角，淡笑着冲他点头致意，俨然再寻常不过的祝贺。

　　大礼即成，人群散去，婉儿久久立在原地，目光跟随着天际处的那排大雁，直到丝竹管乐声渐远，才想起转身离开，可惜站的太久，双腿一麻，整个身子失去平衡，斜斜地往一旁倒去。

　　婉儿没有摔倒，一只突然伸过来的手揽住了她，她抬起头，与武三思意味深长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多谢武大人！”婉儿屈膝行礼，不动声色地挣脱武三思的怀抱，她方才太过大意，竟未察觉到身后还有一人。

　　武三思觑起眸子，轻笑道：“皇宫里的路崎岖难走，上官大人要小心才是！”

　　说完，不待婉儿回应，便朗笑着往远处而去。

　　婉儿望着他走远，呆愣了半天，才突然想起，怪不得听着耳熟，原来这样的话，李贤也曾经同她说过。

　　*

　　婚礼仪式结束，晚上的宴席才正式开始，礼乐歌舞和着山珍海味与琼瑶佳酿，熏醉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宾客们兴致勃勃，直闹到深夜，才渐渐散了。

　　李治因为身体有恙，只露了个面便早早返回寝宫去了。武后继续待了一个多时辰，也先行离开。

　　因着多饮了些酒水，武后的头痛病又有些犯了，婉儿要差人去请太医，武后只说太医不管用，让她唤了明崇俨来。

　　隔着一层轻纱，婉儿冷眼看着明崇俨装模作势地在殿内做了一场法式，然后将法器里的符水端来与武后饮下，不知是否真的有用，还是意识作用，武后的头疼似是减轻了些。这会儿她正懒洋洋地躺在榻上，宫人拿着帕子帮她拭汗。

　　“明崇俨，本宫这头疾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发作，今个儿怎么突然又复发了？”

　　明崇俨作势掐指一算，皱紧了眉头，武后看在眼中，道：“有话直说，不必遮遮掩掩！”

　　明崇俨俯身拜道：“今日是太子大婚之日，这些话本不合时宜，可为了娘娘的身子，微臣宁可冒大不敬之罪，也要向娘娘言明！”

　　武后见明崇俨神色严肃，心里不由咯噔一下，不耐烦道：“说！”

　　明崇俨抬眸，目光里悄然掠过一丝阴鹫，低声道：“太子的命数与娘娘的命数本就相克，此时东宫与房氏联姻，太子如虎添翼，命势更盛，冲撞了娘娘，才害得娘娘旧疾复发！”

　　武后目光一寒，冷道：“胡说！房氏早在本宫控制之下，太子与房氏联姻，本宫对他的掌控只能有增无减，怎会妨我？”

　　明崇俨小心翼翼打量着武后的神色，斟词酌句道：“太子是储君，是大唐未来的皇帝，房氏如今与东宫有了姻亲关系，试问还能与娘娘一条心吗？”

　　武后眉心一蹙，半晌无话，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倦意浓浓地摆摆手，示意明崇俨退下。

　　明崇俨做礼告退，转身的一刹那，嘴角不由勾起一缕阴邪的笑意。

　　*

　　出了殿门，转过长廊，明崇俨被突然转出挡在身前的人影吓了一跳，他将手中的灯笼抬高一些，认出了婉儿。

　　“这么晚了，姑娘不去歇息，在这儿做什么？”

　　婉儿挑眉，半是玩笑半是讥讽，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大人这么怕我，莫非心中有鬼？”

　　明崇俨掩饰不住得意之色，道：“非也，姑娘长得如此标志可人，怎能与那相貌丑恶的鬼怪相提并论？”

　　婉儿不理会他话里的轻挑，肃然道：“奴婢心里有个疑问想向大人请教，请问大人，天地之间果然有鬼神之说？”

　　明崇俨眯起双眸，笑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婉儿目光如隼，冷哼道：“大人这话奴婢听不明白，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亦或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明崇俨闻言，脸色登时拉了下来，冷道：“姑娘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婉儿凝眸，“明大人，奴婢虽不信鬼神，但却心存敬畏，大人乃玄门中人，借鬼神行私欲，不怕鬼神报复吗？”

　　明崇俨当作没听懂婉儿弦外之音，反岔开话题，道：“姑娘非玄门中人，自然不了解玄门術术的妙处，有偏见也无可厚非！”

　　婉儿冷笑，懒得再与他兜弯子，便直言道：“太子婚事如何与娘娘头疾扯上干系？岂非荒天下之大谬！”

　　明崇俨垂眸一笑，咄咄逼视着婉儿，道：“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听的人愿不愿意相信！姑娘是聪明人，难道连这一点儿都不明白吗？”

　　婉儿心底一沉，明崇俨的话她自然明白，可武后真的相信明崇俨吗？也许，她只是权衡之后，选择相信罢了！可叹朝廷争斗，最终离不开一个‘利’字。

　　“奴婢不傻，大人也是聪明人，奴婢诚心提醒大人一句，皇家的事，自有皇上和娘娘决断，做臣子的理应恪守自个儿的本份，否则参与的多了，想抽身也就难了，到时候作茧自缚，别伤了自个儿！”

　　明崇俨拂尘一扫，倾身凑近婉儿，嘴角噙着一缕阴狠的笑意，缓声道：“多谢姑娘提点，只是这句话，恐怕也同样适用于姑娘！东宫如今有了女主人，姑娘心里该是十分失落吧！”

　　婉儿挑眉，目光斜觑着身侧的明崇俨，不动声色地淡笑道：“大人此言差矣，奴婢深知自己的身份，从未有过不该有的奢望，如何会有失望？”

　　明崇俨不以为然地直起身，打量一眼婉儿，悠悠道：“姑娘和我都是听命于人的卑微角色，何不携起手来，做一番大事？”

　　“大事？”婉儿冷笑，“对不住，婉儿对装神弄鬼的勾当并不感兴趣！”

　　明崇俨也没指望婉儿会答应，他轻笑一声，拱手道：“既如此，我也不勉强，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婉儿淡淡道：“倘若大人能恪守本分，奴婢自然没有道理与大人为敌！”

　　明崇俨见到底不能将婉儿化敌为友，瞬间变了脸色，勾唇冷哼一声，道：“姑娘好自为之！”

　　婉儿笑道：“这句话正是奴婢想要送给大人的！”

　　明崇俨脸色本不大好看，此时更是阴云密布，他看一眼婉儿，再没说什么，便转身拂袖而去。

　　婉儿看着他走远，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眉间却悄然多了一丝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