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春风》姽婳娘

2、发病

　　当重重跌落在地的一刹那，三丫心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

　　完了……

　　渐进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而剧痛的脚腕则提醒她悲惨的现实，她想尖叫，想大喊救命，最终却化作一声凄厉的呜咽。

　　被杀死，被卖掉换钱，就是三丫设想的遭遇，只是，事实证明，确实是……她想多了……

　　蜀江江水青碧透亮，吟着歌儿从江畔一丛竹林前绕过，青翠欲滴的竹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叶在三丫微黄的脸蛋上投下光晕。三丫躺在躺椅上，脚腕已经快完全愈合。雪梨清甜的汁液在嘴中弥漫开来，三丫一边咬着梨，一边望着院子另一旁正替村里人诊断的杨戬，至今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一般。

　　他居然，真的是个大善人，她的运气，可比大姐二姐要好上无数倍。跟着师父，认真学医，帮师父的忙，既能报答师父的恩情，日后也能凭这种本事找到一碗饭吃，这可真是她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似乎是察觉到她的视线，师父回头朝这边看来，微微颌首一笑。三丫忙笑着点头，两把抹去脸上的泪水，眼下她大忙帮不上，但是烧火做饭这种小事，她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缓缓起身，略略摇摆朝厨房走去，刚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她那位怪异师叔的斥声：

　　“谁？！”

　　三丫吓了一跳：“肖、肖师叔，是我。”

　　“你来干什么，主、不是，我二哥不是叮嘱你好生修养吗？”

　　他蓬松的乱发如同大狗的细毛，不过说话功夫，便已经绕着她转了三四圈，鼻子发出咻咻的声音。

　　三丫在心里嘀咕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真是狗变得的呢。此念一起，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人家好心收留她，她还在心里说他的坏话。三丫忙敛容道：“我的伤早已好了，这些日子来承蒙您二位的照顾，今天就让我来下厨吧，做一顿吃食来犒劳二位。”

　　“你？”哮天犬看着她芦柴棒一样的瘦胳膊瘦腿，怀疑道，“你这样的行不行啊？”

　　三丫被这轻视的目光激怒了，她努力挺起胸膛道：“我怎么了，我三岁就开始帮忙烧火，五岁就能上灶台炒菜，我都煮了七年饭了。”

　　七年？这个年头确实不短了，哮天犬肃然起敬，他本就对着厨房之事一窍不通，刚刚正打算又使个搬运法，没想到三丫就送上门来，要是这丫头真能做饭，那他不就不用去偷人家的饭菜了吗，说来还有些不好意思。

　　哮天犬的嘴角不自觉翘起，却还是装模作样的咳嗽两声道：“既然你这么说，是吧，你这么诚心，我也就不阻拦你了，加油，我和我主……二哥都不挑食，多弄些肉就好了，特别是要排骨，最好能敲断吸骨髓的那种。”

　　三丫：“……”这还叫不挑食？

　　三丫摇头失笑，走进厨房却是大吃一惊。无他，这厨房当真比她今早刚洗过的脸还要干净。

　　连一片菜叶子都没有，更遑论师叔点名要吃的筒子骨。这可怎么办，三丫忙追出门去，那个奇奇怪怪的师叔早就不见踪影，而师父还在耐心地给乡亲们瞧病，让三丫一腔无助都卡在喉咙里。

　　师父都劳累一上午了，难道还要为午饭这种事去打扰他？算了，不就是没菜吗，这漫山遍野，哪里不是菜。

　　初春的一场细雨后，竹林中便会冒出尖尖的竹笋，娇嫩的绿色，是万紫千红的时节必备的佳肴。而清凌凌的小溪中，鱼儿的鳞片在日光下反射出碎金般的光芒。

　　三丫褪了鞋袜，拿着折下的竹竿，俯身插鱼。哗啦一声下去，鲜血染红了小溪，三丫忙两步上前摩挲着把鱼捡起来，喜笑颜开，今天中午可有大餐吃了。

　　她用菜刀刮去鳞片，开膛破肚，用竹笋煨鱼，不出多时，锅内的汤汁便变成了乳白色，鱼汤的丰腴与竹笋的清雅得以完美结合。三丫深吸一口气，让这诱人的香味充斥五脏六腑，她不由想到，师父一定会喜欢的。

　　她笑盈盈地捧着大瓷盆上桌。

　　哮天犬闻见味道却并未如以往一样冲上来，而是神思不著地打量杨戬的脸色。

　　三丫浑然不觉，她放下瓷盆，笑道：“今天吃鱼汤，我抓了三四条呢，可以吃个饱了。”

　　“我不吃鱼。”

　　“来，我给你们盛饭……您、您说什么？”

　　三丫手中的饭勺当的一声落进碗里，杨戬平静的如日光下的湖泊，可他的眼睛却如深潭一般，只有仔细，才能发现其中的暗潮汹涌。他突然重重地拍打脑袋，像是极力想把什么东西挖出来似得。

　　“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们就不准吃我的子民。”

　　“听见没有，海鲜不能吃，河鲜也不能吃。”

　　杨戬捂着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三丫已经吓呆了，她想上前扶住杨戬，却被他无意识甩开。她的腰重重撞在桌上，那碗费尽心血的鱼汤被打落在地，摔得粉碎。

　　她看见她素来温文尔雅的师父双目赤红，如魔神降世，艰难又执着地追问：“你是谁……你究竟……是谁？！鱼，三，寸……”

　　哮天犬唬得浑身发抖，他抬手便是一下击向杨戬的脖颈，终于将那个禁忌的名字阻止在他主人的咽喉之中。

　　三丫捂着嘴，被这场突变惊呆了。适才还言笑晏晏，转眼间就变了幅模样。她哆嗦着想喊一声师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扑通一声，她看见肖师叔高举的右手和面上的复杂，师父又软软地倒下，在瓷瓶药剂的安抚下，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这是第二次了。前后不过半个月时间，他又犯了病。三丫咽下唾沫想上前帮忙，却被师叔一把挥开，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瞧着师父雪白的面容，担忧不已。

　　只是，很快她就知道，这样的情形下，她更应该担心的是自己。

　　铁钳似得的大手紧紧拧着她的胳膊，毫不留情地将她拖离这仙境一般的屋舍。她感觉自己的草鞋在地上划出长长的沟壑，她奋力挣扎着，结果当然是无济于事。

　　“师叔，师叔，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哮天犬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直管拽着三丫走。三丫脑中警铃大作，福至心灵拼命喊道：“师父，师父救命，师父！师父！师……”

　　黑魆魆的手带着泥土的腥味，紧紧地扣在她的鼻口上，三丫适才才在心底说这师叔像狗，没曾想到，转眼间，他就正如狗一样，龇牙咧嘴朝她威胁道：“闭嘴！要是吵醒我主人，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三丫脸色煞白，两行清泪淌下，冲刷着面颊，不断地摇着头。

　　哮天犬松开手，硬梆梆道：“这里你留不得了。你才来了几日，我主人就记起来两次，赶快走，别逼我赶你。”

　　“走？”三丫的声音破碎，“为什么，我什么都没做，是鱼汤吗，我再不煮鱼汤了，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

　　哮天犬冷笑一声：“没有鱼汤，下次还会有别的东西。你第一次见我主人，就惹得他犯病，那时我就该将你赶走，也不会惹出今日之祸。”

　　三丫被搅成一团乱麻的脑袋终于回过神来，原来师父身上有病，而师叔，将他发病的原因怪罪在她身上！

　　“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你告诉我，你告诉他忌讳什么，我下次再不提了，再不提了……”

　　“忌讳什么？”哮天犬若有所思，而后喃喃道，“他们在一起过了一千多年，天知道回忆有多少，怎么忌讳得完。”

　　在三丫希翼的眼神中，哮天犬摇了摇头，又一次拽起了她。

　　一颗心沉到谷底，摔得粉碎，三丫一直是个现实的姑娘。伴随着哮天犬的脚步，她已经瞧见了自己的未来。流浪在外，无家可归，饥寒交迫之下，被迫回到那个可怖的家中，做牛做马之后，像大姐二姐一样，被无情的卖掉，为奴为婢，一生都得不到解脱。

　　三丫疯狂地摇着头，不知是哪里来得一股劲，让她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推开哮天犬，往屋内冲去。

　　“师父！师父！师父救命！”

　　“该死的！”哮天犬咒骂了一声，忙破门而入，却听见自己主人虚弱又温和的声音。

　　“三丫，怎么了？”

　　大难不死，绝处逢生的喜悦也莫过于此了。三丫捂着嘴，察觉到头顶柔和的力道，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杨戬头晕目眩，打量周遭的情形，杯盘碗筷，竹桌竹凳被一应推到在地，整个房间乱糟糟如狂风刮过，他皱眉道，“这是，有歹人闯进来了？”

　　“当然不是！”哮天犬大步跨进道，“是这个笨丫头不小心摔倒了，这些都是被她撞翻在地上的，怕您怪她，这才哭鼻子呢。”

　　“是这样吗？”杨戬犹疑道，仔细回想，脑中却又是一片空白。

　　“当然是这样。”哮天犬心虚地咳嗽两声，又扯着嗓子道，“刚刚您又发病晕过去了，我一时心急，叫她先出去，谁知道，她笨头笨脑，听不清人话，居然以为我在赶她走，这不，拼了命地跑进来找您救命。您说，她是不是想太多了？”

　　三丫快被这明目张胆的颠倒黑白气炸了，而杨戬觑见她如鲠在喉的脸色，又再问道：“三丫，是他说得那样吗？”

　　他给了她辩解的机会，给了她告状的时机，可她却迟疑起来。三丫怔怔地瞧着杨戬白皙的面容，由于咳嗽，雪白的脸颊染上了病态的红晕，如同落花坠落在溪边的白石上。他是个好人，却也终究是个人，是人，就会有私心，有亲疏之分。

　　连她自己的亲爹，在柱子哭闹时都会将所有过错怪到她的身上，更遑论是这才认识几天的师父呢。她不过是一个外人，借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当着师叔的面，在他师兄的面前告状。

　　三丫摸了一把泪水，垂下眼帘道：“是这样的，都怪我想多了，误会了师叔。”

　　哮天犬松了口气，暗暗道，算这丫头识相。杨戬将一切都瞧在眼中，却也并未多言，摆摆手让他们各自出去，这桩公案看似便就这般揭过了。哮天犬忐忑不到一天就一切如常，而三丫的态度，却让杨戬更证实了他的猜想。

　　她本就是是个勤快的姑娘，经此一遭后，自然是益发勤勉，扫地做饭由她包干，还积极主动学习识别草药，偷偷瞧他开下的方子，摸索着识字。她待他，更加热情恭敬。这些都在情理之中，只是有一点，三丫似乎很害怕与他单独相处，颇有些敬而远之的意味。既拉近又远离，既想打好关系，又怕惹上麻烦，对，就是惹上麻烦。

　　杨戬的手腕微微顿住，笔尖浓墨凝结，啪的一声滴落在洁白的纸张上，污了一叠药方。

　　“这……主人，我去给您重新拿一些纸来。”

　　杨戬微微颌首，哮天犬的脚步渐行渐远，正忙碌擦拭器物的三丫也即刻起身，抬脚就要出去。

　　杨戬却在此时叫住了她。

　　“等一下。”他绽开一个和蔼的微笑，朝她招招手道，“过来。”

　　三丫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突变，却又强行挤出一个笑容道：“师父，我手上正脏着呢，要不等我洗完抹布回来再说。”

　　“无妨。”杨戬笑道，“你这些日子认识的药材正好是这几味，趁现在无事，我教你认认字，接触一些药理。”

　　三丫是多么珍惜接触医术的机会，在他与病人细说病情时，就像丛林里的兔子一样，竖着耳朵一动不动听着，做饭时，扫地时，嘴里时常都念念有词，只求把当天听见的东西背熟。可眼下，这么一个学习的大好机会摆在她面前，她居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杨戬挑挑眉道：“这是为何？”

　　他起身朝三丫走去，却见女孩儿如碰着洪水猛兽一般，急急地退后几步。

　　三丫也察觉到自己的举止失当，她一方面要不遗余力讨好杨戬，以避免被赶走的命运，另一方面，却又不敢再与杨戬就近接触，怕重演当初的情景。前些日子，她一直做得很好，连对她颇有微词的师叔都放下了一些警惕，除了时时叮嘱，也很少说让她滚出去的话。可今日，这师父不知是吃错什么药，居然要单独教导她医术。她是想学一门傍身的本事，可也要有命去学，有命去用才好啊。若是又引起他犯病，她的这条小命可真就要玩完了。所以，她只能严词拒绝，哪怕引得他不快，也要拒绝。

　　杨戬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突然开口道：“那日吃饭时，我昏迷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为什么如此害怕？”

　　“你师叔，在我昏迷后又做了些什么？”

　　一句一句的追问，如擂鼓一般，唬得三丫呆若木鸡。杨戬也不催逼，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三丫却觉得那目光如利刃一般，直直刺进了她的心底。

　　她咽了口唾沫，磕磕巴巴道：“那天，那天……”

　　“主人！我把纸买回来了！”哮天犬欢快的声音如划破夜幕的闪电，将这场蓄谋已久的询问彻底打断。

　　三丫松了口气，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留下主仆二人对峙。

　　杨戬至今都记得初见哮天犬时的情形。一只瘦巴巴的小黑犬，却有一双淡褐色的小眼睛，明亮如星，望着他的样子，满是依赖濡慕。在那段悲惨痛苦日子里，能得这样一个小生灵全心全意的信赖与支持，无异于甘露清泉。

　　时至今日，他依旧这么看着他，两只手捧着雪白的宣纸，弯成月牙的眼中盛满笑意，对着他献宝道：“主人 ，您瞧我买的怎么样？”

　　而杨戬却沉默了，他再没有像过往一般，含笑抚摸他的额头。杨戬并非是愚人，恰相反，他的智谋独步三界。

　　事实上，他在很早之际，便以意识到自身的不对劲。自新天条出世后，先是他的法力便在某个莫名的时候消失，而后连他的身体与记忆都出现问题。时常的昏迷，醒来便忘记一切，浑浑噩噩度日，这种频繁的遗忘让他焦躁万分。可他的师祖、师父竟然都找不出这一切的缘由。更奇怪的是，似与遗忘相对，他虽不断地忘记，却也在一直铭刻，仿佛内心有一个声音在不断鞭策驱使他，那就是不能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一定要做善事，一定要积累功德。就因如此，他虽失去了法力，却自学了医术，以另一种方式造福众生。

　　当第一次他开始乔装治病救人时，内心如火焚一般的焦躁不安终于有了片刻安定，他万分欣喜，益发勤勤勉勉，夜以继日。在他看来，这决计是一件好事，可一向支持他，也同样心地善良的妹妹三圣母却坚决反对。她先是苦口婆心要让他离开灌江口，在他再三拒绝后，又拉着他那妹夫与外甥，三人轮流眼不错地盯着他，仿佛他是个水晶玻璃人，稍不注意，便能被打得粉碎。

　　这样殷切的关注下，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明白不对劲了。只是，在他担任司法天神时，能够用尽千般手段审讯犯人，得到他想知道的一切，可眼下，他没了法力，而妹妹、妹夫、外甥与哮天犬，他们也不是他的犯人，而是他在世上，仅存的亲人。他不能逼问，不忍心对峙，就只能旁敲侧击地猜测。

　　可这样得到的信息终究是有限的，熬到今天，连一个凡人小姑娘都因此对他惊惧，他便再也按捺不住知道真相的决心。

　　“哮天犬，在我昏迷之前，究竟……”

　　“主人！”杨戬的话头被硬生生打断了，作为一条好狗，打断主人说话是极不礼貌的行为，可他也顾不得了，不能让他说下去，不能让他问下去，否则，害得不仅是主人自己，还有主人看重的三界众生！

　　狗儿在杨戬的灼灼目光下强撑起笑意：“药方，对，药方还没写完！主人，我去给你磨墨，你继续、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