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在唱歌》若尔？若尔？

14、第十三章 自作聪明

　　民国三十四年九月九日，日本在南京向国民政府投降。也是那天我参加陈茵了的婚礼。军统的纪律是抗战胜利以前不能结婚，所以当日本宣布投降后立刻有很多人都急急的举办婚礼，庆祝获胜。
　　陈茵的那一位是陆军军部的上校，早在军校的时候就有些眉来眼去的了，陈茵的家人早就撤退到了重庆，这回胜利了她就回重庆了，她那位的家人也都是陆军军部的，也在重庆，于是两人就在重庆重逢了。原以为抗战中生死茫茫，却没想到两人都能平安的等到抗战胜利，自然是迫不及待的要举行婚礼了。
　　我们还意外的得知了唐晓玲的消息，她在浙江执行任务时因为行动计划泄露，遭到敌人伏击，左肩胛骨中弹，因此废了左手后退出军统，后来回了广西老家，就一直都没了她的消息。这次她竟然带信给陈茵说已经结了婚，过着普通人的日子，等局势再稳定一点就来重庆看我们。
　　陈茵婚礼前一晚，我又赖在了她家里，理由是以后再也没有和她彻夜长谈的机会了。
　　“雨萍，以后有什么打算？回南京吗？”我到了重庆以后因为身份的原因我们都没有联系了，直到日本宣布投降那天我才接到她的电话。
　　“我大哥要去香港，他的很多生意都转移到那儿了，我本来都打算走了，就是为了喝你的喜酒才推迟的。”大哥在去年就说要去香港了，问我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走，我当然是要和他们一起的。
　　“怎么要去那么远啊？”陈茵沉默了一会儿：“他一定会回南京的，军统局肯定要迁回去的。”我刚刚跟陈茵讲了在重庆发生的事。
　　“陈茵，我还没到要为了躲他躲到香港的地步。”
　　“他也算不错，至少还放你自由了，你要去哪儿都行。”
　　“陈茵，这不像是一个要结婚的人说的话吧，你现在要想的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要想什么自由。”
　　“雨萍，我问你，如果在南京没有发生过那些事，你会不会选择留在他身边做他的局长夫人。” 陈茵很严肃的问我这个问题，我一直都知道她很了解我，果然她一开口就能切中要害。我所有的答案就是他为了那个副局长的位子放弃了我，似乎我和那个副局长夫人的位子是不能并存的，而从没敢想过我就可以是那个副局长夫人，我既可以和他在一起，他又可以当他的局长。可是为什么我一直都会这么想，或许就像陈茵说的如果我在南京一直都和她一样只是一个潜伏在汪伪组织中的特工，我会坦然很多，会自信很多，至少我会有这个勇气去试着当那个什么夫人，而不是只能和他泛舟太湖。
　　“现在可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就是我愿意做局长夫人，他还有条件呢。如果我妨碍了他的前途，他随时都有权利不让我当这个夫人的。”我故意用这样不经意的口气对陈茵陈述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
　　“你答非所问，雨萍，我问的是你。”
　　“那你要什么答案，你是要我告诉你我一定会拒绝当那个什么副局长夫人的。”
　　“雨萍，我只是要告诉你要放下南京的那段日子。”
　　我看着陈茵，有些恼她的不依不饶，战争胜利了，可战争给人留下的阴影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驱散：“陈茵，你是真正的聪明，我一直都是自作聪明。”
　　“明天他应该也会来的，虽然我老公公看戴笠他们不顺眼，和他的亲信也没多少交情，但现在我毕竟还在军统局，他们这样的人物肯定是要请的，你有心理准备吗？”
　　“放心吧，我会做一个最称职的伴娘的。”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有点忐忑的，我们有大半年没见了，也不知道最近怎么样了。
　　“雨萍，你也结婚吧，嫁给王廉涛，我们明天一起举行婚礼，怎么样？我不了解陈少白，可我了解王廉涛，喝喜酒是假，见你是真的，他一定会愿意陪你泛舟太湖的，气死那个陈少白。”陈茵就这样看了我一会以后，突发奇想：“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江雨萍要嫁给他，他一定马上飞车到我家来了。”王廉涛是来重庆喝喜酒的，他和陈茵的老公公以前有点交情，在南京又和陈茵共事过，不过陈茵说的很对他就是为了我来的。
　　“你疯了”，我慌忙拦住她要去拨电话的手：“开什么玩笑。”
　　陈茵抓着我手，把电话听筒交到我手上，很认真地对我说：“雨萍，要不要做一次聪明人，要的话就听我的。”
　　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一手已经按掉了电话键：“陈茵，我看来一辈子都只能自作聪明了。”
　　她长叹一声：“我明天一定要看看我们这位陈少将是什么人物，值得你这样的死心塌地。雨萍，如果他真的因为功名利益和你发生冲突而放弃你，你又怎么能等到他自由的那一天呢。”

　　陈茵的婚礼出奇的热闹和豪华，他们两家父亲都是军部的要人，所以正如陈茵自己说的是要一辈子献身党国事业的。
　　他们举行西式婚礼，在教堂行完礼以后在自家的花园别墅大宴宾客，里里外外摆满了酒席，看得我头晕。
　　我给陈茵当伴娘，她竟然给我订做了一条浅粉色的裙子，我从来不穿这种颜色，因为我觉得这种颜色属于小公主型的女孩，而我太野了就该穿大红色或桃红色。
　　我们在门口接待客人，我觉得我这个伴娘简直是比新娘子还紧张呢，倒是陈茵还偷偷的拉了一下我的手，让我别紧张。
　　王廉涛到的很早，恭喜过新人以后，他对我说：“雨萍，好久不见了。”他的变化并不大，和我们那年分别时差不多。
　　“是啊，好久不见，你请先入席吧。”
　　“好，那你先忙，你今天也很漂亮，和新娘子差不多。”他竟然说了这么一句，都把我逗笑了：“谢谢啊，我还以为我穿这个颜色很丑呢。”
　　宾客陆陆续续的都来了，却不见陈少白，我真是觉得自己有点没出息，怎么就这么盼着见他呢？门口已经没有什么人来了，于是新郎新娘开始入席了，晚宴正式开始，晚宴以后偏厅还有舞会。
　　伴娘真是一件苦差事，怪不得非要请关系最好的人来当呢。别人都能入席开吃了，我还得陪着两位新人饿着肚子去敬酒，还得给酒量一般的陈茵挡酒，不过今天是豁出去了，我对陈茵说如果我喝醉了让她把我扛回去。
　　陆军军部那帮人可真会闹啊，敬到他们那一桌时我们就不能前进了。他们看着陈茵酒量实在不怎么样，又觉得真把新娘子灌醉了也不好，就一起向我发起进攻。有几个以前在舞会的时候也见过的，还有些交情，这回就更是闹得凶了。
　　就在我和军部那个什么少校干完第三杯抬起头看向门口时，我看到了他。虽然迟到了很久，但他还是来了，一身戎装，好像瘦了点，却依然风度翩翩。
　　他也看到了我，眼睛瞪得很直，好像有些惊讶，我的目光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赶紧收起了脸上那个放肆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尴尬的皮笑肉不笑。
　　我们终于突破了陆军军部，下面一桌就是军统局的人了，我觉得自己的脚步有些打飘，走路好像已经走不出直线来了，陈茵轻轻的拉着我的衣袖：“雨萍，你还好吗？”
　　我有些生气的甩开她的手：“你也太小看我了，我的酒量可是很好的，这点算什么呀。”
　　说着我们已经到了那一桌了，他正看着我呢，我能感觉到，那副样子我不用看都知道，就是那么平静的，看不出一丝波澜的，我最恨他这幅模样。可我最没想到的是他竟然和王廉涛坐一桌，而且还正在讲话，我突然觉得头很疼，很晕。
　　陈茵开始敬酒了，我就跟在她后面敬酒，她喝我也喝，她说什么我就跟着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傻的可以。在敬到陈少白时，他站了起来，脸带笑容。
　　“我敬一下陈少将，久闻你的大名了，今天见到，果然是不同凡响。”说着陈茵就喝掉了杯子里的酒，我看到陈少白也把杯子的里的酒喝完了，就拿起桌上的酒瓶给他斟满了，然后我就对着他说：“我也敬陈少将，久闻……”突然觉得陈茵后面那几句我说着极不合适，就缩了回去：“我先干为敬。”可我的酒杯还没凑到嘴边，他的手已经一把挡在了我的酒杯前：“江小姐太客气了，我干了，你随意。”说完他把酒杯里的酒一干而净，我反而拿着酒杯傻傻的愣着。
　　还是王廉涛喊了我一句：“雨萍，我这杯就免了吧，今晚喝多了吧。”
　　“还行”，我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到王廉涛身上，他已经给我倒好了一杯绿茶递到我面前：“喝口茶吧，缓一缓，下面还有好几桌呢。”
　　我接过茶喝了一口：“谢谢”，眼睛的余光看到陈少白正静静的看着我们，脸上依然是一脸的莫测高深。
　　冗长而喧闹的敬酒仪式终于结束了，我确实是有点头晕脑涨了，胃里又空的难受，坐在主桌上，陈茵拼命往我的碟子里夹菜，一个劲儿的说：“雨萍，今天多亏你了，你多吃点，胃里就没那么难受了。”
　　我看着那一碟子菜，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于是我就站了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雨萍，要我陪你去吗？”
　　“没关系，我自己行，你赶紧吃吧，待会还有事呢。”
　　走近洗手间以后我终于忍不住了，就着马桶吐了个够，我感觉好像要把胃和肠子一起都吐出来了，吐完以后立刻就舒服多了，就是站起来的时候感到头晕，扶着墙我走了出去。这世界真是巧，我推门出去的时候，隔壁男洗手间的门也正好推开了，他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又觉得头晕，摇晃了一下想从他身边走过去，他一把把我扶住了：“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
　　“你脸色不好，喝太猛了。”他看着我的脸然后下了这样的结论，我觉得他这几句话纯属废话，可我现在也不想抢白他，就随声附和了一句：“嗯，是喝猛了。”我把眼光移向他握在我手臂上的手：“我没事了，你可以放手了。”
　　他迅速的放了手，脸色略有些尴尬，但很快就恢复正常，咳了一下：“我先过去。”

　　晚宴过后是舞会，有些宾客不喜欢跳舞就早早回去了，也有些人在另一个厅里面开局打麻将。
　　陈茵那边没有什么事了，我就到客房休息了一会，精神恢复的不错，想想应该去看看陈茵那边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们告诉我陈茵和新郎官已经在偏厅那边跳舞了，我就找了过去。
　　舞池中已经有很多在翩翩起舞了，在那么多人中，我根本就不需要仔细去寻找，一眼就看到了他。他正在和一位女士跳舞，是很舒展的华尔兹，我就这样远远的站着看他跳舞，一直都没有机会这样好好的欣赏他一番，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很紧张的，就是想看的时候也是偷偷的看一眼，不敢这么放肆的打量，我现在站的这个位置倒是能把他好好的看个够。我突然发现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究竟多大了，好像听他说过比我大好多，应该有四十多了吧，不过现在这样看来也不觉得他比大我多少。
　　我看得有些失神了，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舞跳得这么棒，舞池中的他有种特别的优雅，和平时都不太一样。我总是记得他平时的样子，工作起来特别的严肃，一丝不苟的，有时候甚至是接近冷血的，很有军人那种雷厉风行的感觉。但喊我傻丫头时那种温柔真是能把我整个人都融化的。我记得唐晓玲很早前说过他长的帅，我第一次见他时对他说只给他打七十五分的，可我现在想给他打九十五分。我自嘲般的笑笑，呡了一口手中杯子里的果汁，今天连果汁喝上去都是那种酸涩的味道。
　　我正在出神的想着的时候，一曲舞曲已经结束了，他正站在我的面前，我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正好再加一点就是很完美的笑容了。
　　“跳个舞吧。”
　　“好啊。”我轻轻的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跟着他走进了舞池。轮到我们就是一曲慢舞了，我没有机会去领略他优雅的华尔兹了，配合着慢四的舞曲，整个大厅的灯光也开始暗了起来。我们靠得很近，我能听到他的呼吸，我想他一定能闻到我身上扑鼻的酒气，我都觉得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黄晕的灯光下，我用眼睛的余光去审视他的面容，他比我要高了一个头，我稍稍抬起了头，能看见他的下巴。此时他却正低着头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我偷看的他的举动被他发现了，那就光明正大的看吧，于是我就迎上了他的目光。
　　我感觉到他扶在我腰间的手重重的用了一下力，我便整个人倒进了他的怀里，我清楚地听见了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于是我的舞步就乱了，高跟鞋狠狠的踩到了他的脚上。
　　“专心点。”他说话了，口气很柔却很客气。
　　“对不起。”我觉得自己有些太放纵自己的情感了，可能是分开的时间太长了，真的是太想他了，也可能是今晚的他太不一样了，要不然我怎么一点定力也没有了。
　　然后他就再也不说话了，只是揽着我腰的手越来越紧，把我紧紧地圈在他的臂弯里，眼光还是毫无顾忌的看着我，我想那我也不能吃亏了，你看我那我也看你。于是整场舞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舞曲停止的时候我们才发现跳了半天我们竟然还在原来的地方，几乎没有移动过。可是我们明明踩了舞步的啊。
　　我实在忍不住了，笑着说：“你看你带的，步子太小吧，我们怎么还在这儿呢。”
　　“那我们再跳一曲吧，这回我带的好点。”我想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觉得我该拒绝他，但是我拼命的点头。
　　我们的下一个舞曲终于是华尔兹了，他的华尔兹真是跳得非常的优雅，节拍踩得很准，动作也很舒展，特别是带着我转圈的时候，他能完全掌控住节奏，我只要跟着他就行了，我都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我们很好的弥补了上一场的缺陷，这场我们是满场转圈，本来喝了酒就晕，再被他这样的转着，我晕得只有贴在他怀里才能找准重心了。因为转得过于激烈，我们也没有机会说话，我全身心都在舞步上面了，深怕一不留神又踩了他的脚。等舞曲停下来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全场竟然只有我们一对在跳了，然后周围爆发出了一阵掌声，还有人起哄着说：“再来一个。” 平时脸皮那么厚的我顿时一阵脸红，但他却还是那样的镇定。轻轻的放开了我，很优雅的说：“江小姐的舞跳的真好，我今天还有事要先告辞了，下次有机会再和你切磋舞技。”
　　我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看着他抛下我去和陈茵道别，看着他走出偏厅，直到音乐再度响起，王廉涛走到我身边：“怎么样？还想跳吗？”
　　“好啊，难得今天这么高兴，你陪我跳。”我知道王廉涛的舞跳的也不错，在南京的时候我们经常一起跳舞，算是比较默契的搭档了。
　　“雨萍，什么时候回南京。”
　　“我不回南京了，我过两天要去趟上海，然后去香港。”
　　“为什么突然去香港？”他问我的声音有些抖，我想起昨晚陈茵的说法，心里有些不安。
　　“也不是突然，去年大哥就说要走了，就等抗战胜利。”
　　“是这样啊。”他沉默了好一会，又接着说：“我要回北平了。”
　　“北平多好啊”，我笑了笑：“我一直都很怀念在北平的那段日子的，我叔叔也说要回去，以后我去看叔叔的时候也有个地方走动了。”
　　“好啊，那你一定要来啊。”
　　接下来我们又跳了两只，我实在是有些筋疲力尽了，陈茵看看没什么事就让王廉涛先送我回家了。
　　他一路开车，我们就闲聊一些南京的事，很快就到了我们家门口：“我到了，你明天走，我去送你吧。”
　　“不用了，你今天喝得多，明天早上多睡会儿吧，下次来北平看我吧。”
　　“好啊，反正和你我是不会客气的。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吃住玩全包。”我笑得有点夸张。
　　他停了车，点了支烟，我就不好意思马上下车了，看他的样子好像要长谈，但好像憋了很久才说：“雨萍，你去香港他怎么说？”
　　我知道他指得是谁：“我是我，他是他，我们要的东西不一样。”
　　我看到他的手抖了一下，一截烟灰掉了下来，掉在他另一个手的手背上，好像是被烫了一下，他的那只手下意识的缩了一下。
　　“他是个笨蛋。”他轻轻的叹口气，掐掉了烟头，然后下车为我拉开车门。
　　可就在我走下车准备进门时，他突然慢慢的从嘴里迸出了一句：“如果以后我去香港……，好不好？”
　　我看着他，又想起昨晚陈茵说的话，如果我够聪明就该抓住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嫁给他，我想如果一定要嫁人，我宁愿嫁给一个陌生人。
　　“好啊，我一定会尽地主之谊的。”
　　他狠狠地看了我一眼：“雨萍，你够狠。”
　　我用低的几乎是听不见的声音接了他的话：“我是狠，我不是一定需要一个男人的，你和他永远都不是非此即彼。”对他，我不是没有感情的，可这种感情很尴尬，论知己已经有了陈茵，论爱人已经有了陈少白，论哥哥又有我大哥，于是我就不知道该如何给他定位了。或许我可以努力一点用他来代替陈少白的位置，可是我还偏偏就是那种特别执着的人，执着得非此即彼都不行。如果他是个对我的过去毫不知情的陌生人也就罢了，可他偏偏又曾那样接近过我的生活，于是他必定要和我的过去纠缠在一起，我连寻求新生的机会也没有了。这样看来我除了让他永远离开我的生活，也没有别的选择。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楚我说的最后那句话，只是看到他飞快地跳上了车，车子绝尘而去，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