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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序幕
      冬湘家住远近闻名的西歧大街。
      说这一街区著名还不如说是令人闻风丧胆敬而远之,因为西歧大街的治安已经无药可就到了随便走进一条小巷就能碰上偷窃,敲诈勒索,甚至光明正大的抢劫的地步。
      所以当冬湘发现她家所在的巷子里聚集的那帮人只是想群殴时,她松了一口气。
      初冬的阳光钻进逼仄的小巷里,便是最珍贵的温暖。冬湘眯着眼睛仰望,觉得世间最美好的,不过是如此了。

      一、
      在冬湘眼里,谭青凇的跑车、名表、珠宝都是天方夜谭一样的物件;而从谭青凇的表情来看,他受到的惊吓恐怕一千零一夜也道不完。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身边副驾驶座上的女孩子,方才就那样横冲直撞地堵在他的跑车前,在他踩下急刹车的下一刻就不由分说地拉开车门钻了进来。
      谭青凇想自己是撞上敲诈的了。他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心软就打开了车锁,也有些后怕,如果自己反应稍微慢一点,后果会是怎样?
      暖气充满整个车厢,冬湘的双颊泛起红晕,看起来有点滑稽,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她扭头,正撞上谭青凇成分复杂的目光,于是和气地微笑:“你还记得我吗?”
      谭青凇思维被这个奇异的女孩弄成了一团乱麻,脱口问:“你妈贵姓?”
      回应他的自然是一阵大笑。他目瞪口呆地发现一个女孩子可以笑成这样,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毫不避讳地暴露在空气里,与他见过的淑媛们大相径庭的、闪耀的笑容。
      冬湘欣赏着男生眼里浓重的疑云,摘下墨镜,右手手心向上伸到他面前。
      电光火石间,一个月前的某些不堪记忆席卷脑海,谭青凇激动地跳起来:“你就是那个……”
      即使是跑车,车顶也无法容忍一个少年站起来的高度。蜜蜂在耳边嗡嗡地叫,地球在脚底飞快地转,谭青凇眼前雪花风飞,只隐约感觉到女生在焦急地喊他,冰凉的双手捧住他的脑袋,像是担心下一秒他的脖子就要支撑不住一样。
      这个灾星。

      他对冬湘的印象,何止深刻二字。那天他在经过一条小巷时被一群混混拦住,那些混混却不是为钱而来,只是莫明其妙又群情激昂地宣称要和他打一架,至于理由,倒是为首的一人给出了解释:“我看你不顺眼很久了。”
      可怜他一个众人眼里循规蹈矩谦和正直的乖孩子,竟成了一帮混混眼里容不得的沙子,谭青凇百思不得其解。
      为首的混混大义凛然地表示让他三招,见他迟迟不动手,渐渐变得不耐烦。巷口突然传来脚步声,他循声望去,逆光处走来一个红色大衣的女孩子,面目不甚清晰,声音清脆地响:“三十秒之内,让开。”
      没等他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一个拳头就已经朝他招呼过来,他毫无防备地撞向身后的墙壁,紧接着脚踝一疼,整个人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摔在尚有积水的水泥地上。
      清脆的声音再度响起,语音里满是失望:“才三秒,你怎么找了只小白兔来打,太没道德心了。”“小白兔”三个字无疑刺激了谭青凇的自尊,他恼火地抬起眼帘,正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杏眼,和女生款款伸出的援助之手。
      那一秒,他宁可自己是被打进了一个地洞里,那样也好过在女生面前丢尽颜面。
      可偏偏就是那么倒霉,再次遇见冬湘。
      其实那样撞一下对这个年纪的男生来说出不了任何问题,但是冬湘没完没了的关心显然有加剧头疼的疗效。忍无可忍地打断了诸如“你真的没事吧会不会脑震荡你听得见我说话吗我送你去医院吧”的无停顿咒语,谭青凇摸出手机递给冬湘:“帮我打个电话给家里,说我不回家吃饭了。”见冬湘呆愣着看着手机,又补充一句:“快捷键一。”
      并不是所有人都用过触屏手机的,西歧大街的孩子尤其不可能。琢磨许久,冬湘还是不好意思地提问:“键盘在哪里?”
      谭青凇作了个晕倒的表情,无奈地拿回手机拨号码。浅蓝的光映在谭青凇的脸上,原本柔和的轮廓也增添了立体感。很帅,不同于西歧大街上的男孩子造作又自以为是的帅,而是从气质里缓缓散发出的味道。
      向日葵即使是在黑夜里依然带给人阳光的活力,相反,枯萎的花儿暴露在阳光下,不过是加快化作粉末的进程罢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人的声音,生疏而有礼地询问了来电事由和冬湘的身份,不过还没等冬湘自我介绍,谭青凇就一把夺回手机摁了关机键。
      “不必和管家解释太多。”他重新发动汽车,“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没事的话,我还要去接一个人。”
      冬湘眨了眨眼睛,“外面这么冷,你也要赶我下去?”
      直来直去的说话风格,谭青凇最不擅长应对了。车窗外正是一片华灯初上的景象,北风呼呼地吹,这个时候赶人似乎的确不太厚道,何况这个人帮过他,更重要的是他实际上并没有人要接。
      “那么你刚才为什么要上来?”这是他一开始就想问的。
      “我只是觉得这车很拉风,没想到是你的呀。缘分啊大少爷。”
      “我叫谭青凇!”“大少爷”的身份对他来说就像家里牵制着他的项圈,谭青凇对这三个字几乎是厌恶的,只是当他对上冬湘狡黠的眼神,一腔火气就被浇得只剩下哭笑不得。

      二、
      冬湘像一团红色的旋风一样扫过她家楼下的面馆,噔噔地蹿上楼去,木质的楼梯被踩出痛苦的怪叫。
      现在是晚饭的时段,母亲在楼下忙不过来,自然没空管她今天怎么那么晚回家。
      谭青凇要带她去市中心的餐馆吃饭,她拒绝了,因为自己那一身实在太寒酸,走在谭青凇身边连女仆都不如。不过她没有说出口,只是笑言自己的胃消受不起如此金贵的食物。
      冬湘把身子陷进软软的被窝里,手机屏幕闪烁着小房间里唯一的光。
      新短消息,来自一连串陌生号码,内容为:谭青凇。
      他们后来还是随意找了一家小饭馆解决了晚饭,两个人闲闲散散地聊。谭青凇今年大二,所在的大学距离西歧大街有一小段距离,但如果要到市中心去,沿西歧大街走却是最简便的路线。不过自从一辆名车停在西歧大街,一夜间面目全非的事情传开后,车主们开始尽量避免途经此地。
      谭青凇懒得绕道,依然按照老路线来往。
      冬湘问过徐桀,也就是那天围堵谭青凇的那群混混的头目,为什么偏偏盯上谭青凇,徐桀“嗤”地一声冷哼:“我的地盘上,还没谁敢开着跑车冲弟兄们摁喇叭!”
      冬湘了然,徐桀那帮人走起路来就像螃蟹大游行,非要一字排开把一条路拦腰截断才满意。明明是他们不对,为什么要怪罪于谭青凇呢?他们说那叫气势,叫排场,冬湘却觉得虚张声势没意思。
      同为西歧大街长大的孩子,共同见识过这个城市最黑暗的一面,他们都明白自己的弱小,所以与其说拉帮结派,不如说共同取暖。
      冬湘替徐桀向谭青凇道了歉。
      谭青凇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好奇:“你和那个徐桀很熟?”
      “住在那里的谁不认识他啊。”冬湘闪烁其辞。
      如果徐桀知道,他一定会暴跳如雷地把她的耳朵扯得通红。但他管不着,这也是冬湘的一个小计策,她要向谭青凇表明自己不是那一伙儿的,然后……
      然后怎么样?归根结底,她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内心又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呐喊,一定有的!
      本来冬湘就不是喜欢思考的女生,这样一个问题把她彻底难倒了。最不幸的是,任何人都无法告诉她正确答案。
      恍恍惚忽地吃完饭,冬湘与谭青凇告别,一个人恍恍惚忽地离开。谭青凇拉住她:“夜里你反而不觉得冷了?”
      冬湘回过头来,呆呆地望着她。
      谭青凇有些抓狂,谁来告诉他女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时而活泼狡黠,时而又一脸无知。只好放弃逗逗她的计划:“我送你回去。”
      越是不愿去思考,那个问题就越是张牙舞爪地横在冬湘脑海里,冬湘头都大了。以至于谭青凇问她手机号的时候,她甚至忘记去问他的。
      冬湘冷静下来回想,顿时觉得自己糗大了。是徐桀说的那句话——“冬湘你想问题的样子蠢毙了!”
      冬湘保存下谭青凇的号码,却在联系人姓名那一栏犯了愁,写本名吧,排名太靠后;写青凇吧,好像又太亲密了。管他呢,反正又没人会看到!
      她抬头看向窗外对面的阳台,往常那里早已亮起灯光,今日却笼罩在黑暗里。
      徐桀散漫惯了,但冬湘知道他天黑前一定会回家。
      顾不得其他什么,冬湘把手机扔在床上,匆匆忙忙地跑下楼。
      联系人姓名:1。
      房间里不一会儿就成为夜色的海洋。

      三、
      徐桀的奶奶患有轻度白内障,只看得清光线和大概的色块。平素待在屋子里听听广播,日子过得清苦,她却知足而乐,常常对邻居说:有桀桀陪着我,还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冬湘有不好的预感,但她相信徐桀不会无缘无故晚归,让老人家孤单地、又冷又饿又担惊受怕地等他。
      用备用钥匙开了门,冬湘看见老人安详地坐在窗边的藤木椅上,月光温和地撒在她身上,银发如雪。
      冬湘突然有些酸楚,轻唤:“奶奶,我是冬湘。”
      老人转过头来,站起来想迎接,冬湘忙上前去扶她重新坐下。
      “冬湘啊……”
      “奶奶你放心吧,徐桀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先坐着,我去煮面。”
      老人叹息。冬湘心里像被压上一块沉重的石头。
      那夜徐桀回来得史无前例的晚,同时还有一项史无前例的事情,就是随他回来的还有一个人。
      棕色的长卷发,白皙清秀的巴掌脸,还有一身名牌连衣裙的女孩子。她很虚弱,脸上泛着病态的红,半倚在徐桀身上,像一朵柔弱的昙花。
      徐桀的奶奶在二楼,已经安稳地睡着。
      冬湘冷冷地盯着二人,眼神凌厉得好像要在他们身上扎上几个大洞。
      这样的情况是徐桀始料未及的,已经接近凌晨,冬湘竟还在等他。意识到空气里剑拔弩张的意味,他顿时慌乱了手脚,忙不迭地解释:“我看到她冷得要昏倒了才……”
      “你奶奶睡着了,别吵醒她。”冬湘开口,声线里有着不同寻常的冷静,这一点令徐桀越发意识到事情不妙,“另外,要解释,也应该向奶奶解释。”
      冬湘走到门边,回首,疏离地笑:“对不起,打搅了二位。”语毕头也不回地穿过小巷,消失在她家大门里。
      一阵北风从敞开的大门灌进来,徐桀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全都冻结了。

      即使是孤独的B612星球,只要有一朵娇气的玫瑰,小王子就不会感觉到孤独。
      即使是阳光也照不暖的西歧大街,只要有徐桀的陪伴,冬湘就会感觉自己不孤独。
      那么当玫瑰发现自己并不是独一无二,在某一片她未曾去到的星球的土地上遍布着相同的玫瑰时,玫瑰会有怎样的心情?
      那么当冬湘发现自己并不是徐桀身边特殊的那一个,在她不曾知晓的时候徐桀认识了那样一个看起来不凡的女孩子,冬湘又该有怎样的表情?

      冬湘把整个身体都蜷起来,她躲在厚重的被子底下,渐渐难以呼吸。
      幼时的嬉闹打架,到长大一些后的并肩作战,一直一直没有人能挑战他们的亲密无间。以前冬湘家的面馆老是有流氓来收保护费,去了这波来了那波,有时候生意不好付不出钱来,一帮人就动手打人,砸场子,是徐桀领着人与他们打了一架,此后便太平无事。冬湘明白,徐桀的“坏”是被逼出来的,而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保护她。
      从对爱还懵懂的年纪,冬湘便以为自己长大后是要嫁给徐桀的,就连她的母亲和徐桀的奶奶也对此深信不疑。曾经徐桀大大咧咧地把手臂搭在她肩上,指着路上飞驰而过的跑车对她说:“等我以后发达了,就买一辆火红的跑车娶你过门。婚纱的裙摆要很长很长,能在跑车后面飘……”
      冬湘的回应是一个拳头外加一句:“等你发达了,我都不知道轮回几次了。”话虽如此却还是笑着的,眼睛里、心里都是。
      然而第一次在他家过夜的不是她。
      然而她以为他不同于西歧大街的其他男生,她以为他干净得一如既往,她以为他是她的小太阳,他却突然以行动告诉她:一切不过是她的以为。

      三、
      那晚徐桀带回来的女生叫杨玉华。的确是个俗气的名字,但与她大家闺秀的气质相得益彰。
      第二天早上冬湘收到的三条短信都是徐桀的。他滔滔不绝地解释,一个女孩子那么晚一个人等在火车站这样的地方,行李也全被抢走了,现在还是冬天,有同情心的人都会帮助的好不好?
      不知道是谁说的那句话,叫做“解释就是掩饰”。冬湘冷笑,反问:“如果昨天在火车站上演悲情琼瑶剧的是只大恐龙呢?”
      徐桀的口气气急败坏:“你耍什么大小姐脾气!冬湘,不过是帮助落难少女,你怎么胡搅蛮缠呢?”
      是啊,她不配耍大小姐脾气,她只是跟西歧大街的小流氓混在一起的女生。要是像杨玉华那样的大小姐,就算发发小脾气,也像撒娇一样可爱。
      不过。
      谁都可以说她的不是,唯独他不可以!
      冬湘想不通,凭什么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可以让徐桀置自己白内障的奶奶于不顾,又让他和自己的青梅竹马翻脸呢?
      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发现,一整天,冬湘都伏在桌面上,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似乎整个世界都与她隔绝开来。
      那天徐桀的座位一直空着。
      有一种即将失去的绝望,如绵长的丝线缠绕住她的心,时针转过一格,便收紧一分,最后狠狠地在心室打上死结,宣告着胜利。
      感觉到脑袋被人轻轻地敲打了一下,冬湘才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
      夕阳斜斜地照进教室,为冬湘柔软的短发添上暖暖的光晕。
      谭青凇敢确定冬湘是哭过的,即使她竭力地去擦干涸的泪痕,那双红红的杏眼也已经出卖了她。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我爸也算这里校董事会的一员吧。”
      冬湘把头别过去。窗外鸟雀归巢,她却突然有一股强烈的愿望——离开西歧大街!离开阳光永远也照不暖的小巷,离开淌满油污的街道,离开徐桀。
      从来不知道自己是怀有那么强烈的情绪的人。冬湘猛地扯住谭青凇的衣襟,笔直地望进他的瞳仁深处,字字掷地有声:“带我走吧。”
      谭青凇被吓呆了:“去哪儿?”
      “不知道。”冬湘颓然地松手。似乎她想到的唯一能解救她的人,就是眼前的他。他是光明,在他身边的时候,西歧大街的一切令人厌烦的阴暗事物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他又能做什么呢?
      于是冬湘一股脑儿地把所有烦恼都竹筒倒豆子地告诉了谭青凇。曾经想要隐瞒的、掩饰的心事,都一一呈现给他,因为她不想一个人承担这些沉甸甸的记忆。
      她清脆的声音夹杂着哽咽,谭青凇静静地倾听,夕阳环抱着二人,整个画面像一幅美丽的油画。
      谭青凇问她,你是真心喜欢徐桀,还是仅仅觉得失去了他很可惜?你是想离开西歧大街,还是想离开徐桀?
      冬湘懵了,她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亦不知道如何回答。
      谭青凇笑起来:“冬湘,你真自私。不过,我希望你自私一点,因为除了你自己,谁也不会比你更了解自己需要什么。”他拎起她的书包,“走吧,小白兔。”
      “你才小白兔。”冬湘想起他们的初次见面,恨恨地咬了咬嘴唇。

      四、
      期中考试即将来临,作业明显多起来,冬湘也就格外忙碌。
      徐桀没上学的那天陪杨玉华上街买了新手机。电话那头的杨父是F市有头有脸的企业家,这个消息一下子就在西歧大街的每个小巷传遍,每个人都说徐桀撞了大运,没准成为富贵人家的乘龙快婿指日可待。
      奶奶行动不便,徐桀又不好意思让食指不沾阳春水的杨大小姐做饭洗衣,于是他索性向学校请假一周。
      谭青凇每天都开着跑车来接冬湘,多少给冬湘带来了某些困扰。如果是以前,或许她会狠狠地朝那些闲言碎语的人瞪一眼,不过现在的她已经完全没有心情这么做了。
      就算她可以无视对面两个人的形影不离,就算她可以容忍杨大小姐时不时的敌视眼神,一切仍然无孔不入地刺激着她的神经。
      比如杨玉华身上的那件红色大衣。
      冬湘面色铁青地质问她,她竟轻蔑地笑了笑:“原来是你的呀,这么俗气,桀拿给我的时候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妈的呢。”
      冬湘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打架是什么时候,自从她意识到外人是怎么看待西歧大街的人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没打算再出手。
      但做人总有一个底线。
      邻里的大姨大妈都被惊动了。徐桀三步并作两步冲出来,对着冬湘抬手就是一推。
      冬湘耳际尽是震耳欲聋的喧嚣。好像有无数张嘴贴着她的耳朵对她说:
      ——看吧,你和他的十年,抵不过大小姐与他的三天。
      ——你并不是他心中不可替代的那一个。
      徐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下意识的一个动作,后悔却已经来不及。
      冬湘没有让自己坠地。再也不会试图在这阴冷的小巷祈求温暖了,再也不会了。谭青凇说得对,只有她才能了解自己想要什么。
      是不是只有心冷了,才会变得坚强?

      小巷的傍晚从来没有这样寂静过。
      冬湘借助着墙壁上那几颗已经生锈的钉子缓缓站起来,掌心、指缝间血流如注。她的头是低垂着的,刘海下一片阴霾,即使是离她最近的徐桀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对不起,我……”
      “桀,好痛……”杨玉华打断了徐桀的道歉,指着自己手背的抓痕委屈道。
      事实很清楚,温婉如杨大小姐,又怎会和她动手。八卦意识更重的人,已经下了结论:“她也配跟杨小姐抢男人,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你不用说对不起。”
      徐桀惊讶万分地望向冬湘。
      “请你原谅我给你造成的困扰,虽然今天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说一句道歉。一直以来我都在依赖你的照顾,这么长的时间,久到我以为自己是喜欢你的。”她抬起头,眼眸清亮而坚定,“这几天我才逐渐想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只是一种习惯。就像这件大衣,穿在身上很暖和;脱下来会有些冷,不过很快你就会明白,它原本就不属于你。”冬湘边说边走近杨玉华,竟是一把将红色大衣从她身上扯下来,甩在地上。
      杨玉华像看恐怖片一样看着冬湘,徐桀更是僵在了原地。
      “经过这几天你还让我懂得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不该为过去所累,把握未来才更重要。所以,对不起,谢谢,再见。”
      冬湘转身,迎着阳光一步步走向小巷的出口。她知道她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区区一件大衣,他也要绕开她去向她的妈妈借,她在他心里难道就是那样一个小心眼的女生吗?
      原来这么多年,我们相守,却从未相知。

      五、
      谭青凇看着冬湘兔子一样蹿进车厢,嘴角发自内心地上挑。
      “为什么要住到我家?”他刚才接到电话时正拿着水杯,听到她的话手一抖差点把杯子扔出去。
      “劫富济贫。”冬湘对答如流,神采飞扬,完全不见几天前的憔悴样子。
      半年之后就是高考的日子,她的志愿表上将会填满外地院校,她会远远地离开西歧大街和那里的一切。在这之前她要找一个能让自己安心的地方,作为前往未来的跳板。手上的血已经清洗干净,隐隐疼痛的伤口,就当作告别的纪念。
      谭青凇问她,真的想通了?
      冬湘淡淡地回答,人往高处走。
      嫁给徐桀,然后一辈子被困在西歧大街,那样的未来带给她的恐惧远甚于她对徐桀的感情。于是她恍然大悟,那种感情不是喜欢,更不是爱。
      谭青凇落落大方地将冬湘介绍给他的父母,他的父母亦和蔼地接待了她,并且让仆人打扫出一间客房让她入住,甚至不问缘由。
      果然是这样礼貌而优雅的家庭培养出来的人,才会有谭青凇那样的气质。
      冬湘在柔软的大床上睡着了,这一觉是从未有过的香甜。

      命运却没有放过她的打算。
      第二天,谭青凇陪冬湘来到她的家。书本、衣服、日用品,都是必须带走的东西。冬湘的母亲本来死活不肯让冬湘去一个男生家住,却在看见小巷门口那辆崭新的跑车后沉默了。
      西歧大街的人都一样。
      冬湘不想去解释自己和谭青凇的关系,再解释也只会是越描越黑。谭青凇抱着一箱子行李与冬湘肩并肩走出巷子时,正碰上杨玉华挽着徐桀迎面而来。
      说不尴尬是假的。
      每个人心里都酝酿一场风暴,惊愕、猜忌、愤怒交织在一起,横冲直撞地寻找着突破口。
      终于一声清脆的耳光打破了寂静,出手的人却出乎冬湘的意料。
      杨玉华的手始终没有垂下来,只是开始发抖,纤细的身躯像一枝暴风雨中的柳条,眼睛也红得狰狞。她说,谭青凇,你何必如此对待我。
      仿佛一道惊雷劈落。徐桀下意识地望向冬湘,两人都清楚地看见了对方脸上的恐慌。
      谭青凇镇定得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只是当着杨玉华和徐桀的面握住冬湘冰凉的手,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乖顺如谭青凇,也总有叛逆。
      谭家与杨家是世交,当年两家夫人怀孕之时,就是戏言过指腹为婚的。但是,戏言在十年后被重新提及,就有了几分计划的意思。临回F市前,十岁的杨玉华拉着自己父亲的手撒娇:“爸爸,我喜欢谭哥哥,我不走了好不好?”谭父哈哈大笑,道:“下回你来,就是你想回去我也不让!”就此一锤定音。
      彼时谭青凇只以为父亲说的客套话,如今他懂了,他抗拒。
      毕竟十年前杨玉华留给他的印象不过是一个贪吃甜食的、倨傲的小公主,对此他毫无好感,更何况,他岂是能够容忍人生被他人安排的人?
      冬湘模模糊糊地想起,她在校门口拦住谭青凇的那日,他的确说过他要去接一个人。原来那个人,正是杨玉华。可是谭青凇最后还是没去,他让冬湘打电话给管家,目的就是让家人误解。
      来到本市的杨玉华在火车站等待了很久,人流一波一波从她身边挤过,一转眼,行李已经不见了踪影。有好事者猥琐地贴上来,小美人,寂寞的话不如陪哥哥玩玩?边说边拖着她走。杨玉华害怕极了,想放声尖叫,却立即被一只肮脏的手捂住嘴。
      英雄救美的故事固然老套,却不可否认这是促成英雄美人的佳话的最快方法。
      徐桀的出现在杨玉华眼里,与天神降临无异。
      徐桀本想为杨玉华找一家旅馆住下,可是杨玉华拒绝了,她细声细气地说,自己不会给他家里添麻烦的。徐桀慌忙解释,不是说你麻烦,你一个女孩子,我担心……杨玉华甜甜地冲他一笑,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一个人的任性,两个人的盲目,三个人的猜疑,四个人的循环。
      像是多米诺骨牌,命运的手指轻轻一推,他们便毫无反抗能力地倒下。
      冬湘想,假使那天自己没有在看见谭青凇时一时冲动地堵在他面前,是否后来的一切悲伤和离散都不会出现?

      六、
      多年后冬湘回想起来,那仍是她记忆里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日子被铺天盖地的试卷和习题所填满,累,却也充实。谭家再也没有提起过与杨家的婚约,对待冬湘也在热情中隐隐带了考量。
      冬湘并不以为意。
      她如愿考进了一所外地的名校,离开时只告知了母亲和谭家人。
      谭青凇送她到月台,替她将行李拎到火车上,又检查了一遍有无遗漏才放下心来。冬湘笑他比女人还细心,谭青凇狠狠地揉乱她的头发。
      “喂,我的形象!”
      “形象差一点好,免得招风引蝶。”
      “没内涵,我靠的是内在美,内在!”
      这个注重内在美的人,四年后却坐在跑车上招摇过市,飘曳的雪白裙摆羡煞旁人,此人还自鸣得意。
      徐桀有时候会盯着请柬上倚在当年被他三秒打败的臭小子身边的冬湘发呆。那场婚礼他最终没去,各种各样的消息却在西歧大街传得绘声绘色。
      冬湘就像候鸟,度过了她生命中的冬天,便一去不返。
      “乒”的一声轻响将他拉回现实。桌子上摆着四菜一汤和他的饭碗,他回过头看见杨玉华铁青的脸。
      “你自己去盛饭!”
      徐桀心虚地照做,房间里奶奶的笑声荡漾开来。
      杨玉华认定,只要她认定的东西,总会成为她的。没关系,她有的是时间把冬湘从徐桀心里抹去。她愿意用一辈子,青梅竹马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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