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不死就要好好活， 桂荣走路到成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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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不死就要好好活，桂荣走路到成都
提要: 天毁我，我不毁我。自毁就是失败。这个世界总有比你更苦的人。有些人的苦说不出。有些人的苦不能说。
1。
小青山。
由远而近。
桂荣坐在滑竿上，感觉像在飞。
看着青山绿水，桂荣好像听见小青山，绕山而行的小青河唱着精灵的歌，精灵吹着圆号，漫山遍野都在唱。
青山青，绿水长，桃花满山岗。
祖祖辈辈在这里，这是我家乡。
桂荣又回来了，回到她的家乡。只是她的梦想，尚未实现，令她忧心忡忡。怪不得宋人李清照有诗，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所有的诗词，真要身临其境才有体会啊。以前读书不过是背诵字句而已，哪晓得字字句句饱藏伤心。
桂荣看着绿水青山，想起精灵妈妈写的歌词，就好像专为小青山，小清河写的一样。桂荣四处一望，眼前浮现出家乡山岗上春天的桃花。
淡红的碧桃，鲜红的绯桃，花瓣重重叠叠，深情不露。红花碧桃，那个碧字却全是红色，不着一点绿来。绛桃，是深红色。又有千瓣红桃，淡淡的水边的红云点点，而单瓣，千瓣白桃花，花如春雪，飞舞洁白。山中还有紫叶桃花，花红叶紫，让红花更为内敛深沉。垂枝碧桃，花枝低垂，若美人临水。听起来最入耳之一的撒金碧桃，其实全无黄金色气，淡雅的红白，须臾的红若丝若带飘绕其间，白云红霞的世外之容，而塔型碧桃则稳如宝塔，花瓣绕塔盘旋而上。敬奉老人的寿星桃，一派高洁，脱俗，欲红欲白，顺其自然，七十而不循矩。
2。
后人研究断定，中国是桃花的故乡。桃文化的源头。考古学家在河姆渡遗址中，发现了六七千年前的野生桃核，河南二里岗遗址中，也发现三四千年前的野生桃核。研究说，桃树沿丝绸之路，到波斯，再到希腊，罗马，十五世纪到英国，人们一直认为桃源于波斯，英文发音皮奇，提出中国文化西进说，都将桃误认为从波斯传入中国。进化论创立者达尔文否定这一说法，认为其发音更似来源于亚洲中国。桃传至印度，唐玄装，唐僧在他的[大唐西域记]记述桃树又甘肃商人引入印度，到哥伦布时，桃树才传入美洲。
青山回眸，绿水望悠，桃花云，红红白白，袅袅婷婷。桂荣定睛一看，哇，茂密桃叶下一硕硕，一个个红白的桃子。香甜多汁，惹人流涎。真是应了[诗经]古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桂荣听爷爷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诗句，是历来诗家赞美不绝的古今诗词第一句啊。爷爷又说郑氏祖先郑玄，是东汉经学家，学问好得很，天下闻名，郑玄曾作郑笺，释[诗经]古诗，后人学之，受益不浅。
桃树发源中国，桃花[诗经]第一句，桃花开花结果，华而有实，花可悦人，果可育人，生命之花，生生不息，才是中华第一花。
遗憾后人评中国十大名花，桃花竟然都排不上。
梅，兰，竹，菊，自比骚人，花中君子，雪中高士。牡丹花王富贵，月季花后，杜鹃花中西施，却不知这些花都是不结果的。荷花花佛，茶花花娇，桂花，十里飘香，花中仙，水仙，那都是是尘外之花。不像桃花，在尘世，陪着人。
桂荣理解这古诗说，桃花千万，色艳似火。桃花千万，桃大桃多。桃花千万，绿叶婆娑。唉，桂荣叹一口气，诗歌唱诵的这位姑娘是要出嫁，成家生子。我这一生，不要想了，要嫁，就嫁给书好了。
桂荣的心中，却想起另一首桃花诗来。
3。
这首桃花诗。也是[诗经]的诗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我知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其谁知之。其谁知之。盖亦勿思。
桂荣想，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桂荣望着远处黛山，小青山已经过了，看见的是围绕朱家湾的大山了。
谁能理解我心忧伤。古人如此，今人未必不是。
山风吹来，带着晓露的清冷。桂荣觉得手臂上起了密密一层鸡皮疙瘩。顺着手臂抚摸几下。消失了，如水中涟漪。只有背心一团暖暖的。桂荣记得这是早上妈放的竹兜冒出的热气，唉，不要冷了才好。
原来今天一大早，天还黑起，桂荣就起来了。
桂荣妈更早，在厨房头熬好了一小钵米汤，煮了一小钵干稀饭。烫烫的，周围用草绳缠起来，包起，装在一个竹兜头。竹兜就是四川农村用竹子编的手提的竹筐，上面有竹盖子，可以盖上。
桂荣妈又捞起泡菜，拌了个脆红皮萝卜叫脆萝红，洗澡莴笋叫翠绿笋。一红一绿，赏心悦目。用两个小碗分别装好。又放一副碗筷，一个调羹儿，四川话调羹儿就是勺子，装在另一个竹兜，也盖好。要桂荣给外婆带去。
外婆病了就想吃桂荣妈做的饭菜。那股饭香味，桂荣从小闻到大。以前不觉得，这两年在外头，冷一顿，热一顿的吃，有吃的就好了。妈妈的饭香味藏在心中深深处，饿了的时候，像炊烟一样袅袅静静地飘出来，把心飘满了，塞住鼻孔，要把眼泪挤出来。桂荣使劲忍着。就是不哭。
桂荣晓得，是自己决心要离开郑家坝，离开家，出去上学的。自己再想家也要忍着。只是心头可怜妈，命苦，从小到大，一看见有观音庙，桂荣就给观音菩萨敬香，磕头，求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她妈妈，不要那么命苦。
桂荣想，说起来，人命苦有三个原因，一个是人太善良了，妈就是太善良了。
[增广贤文]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
人家都说千年媳妇熬成婆就好了。大哥娶了老婆，我这个大嫂子。不但不帮婆婆干活，反而倒过来，婆婆来服侍儿媳。没有听说过。
第二个是人勤快，第三个人脾气急，爱干净。要是有人耍懒耍赖不怕脏，熬不过，只有自己做了算了。桂荣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对她大嫂理都不想理，回来只到大哥大嫂房子那边走了个过场，尽到礼数，就到爷爷那边去了。
4。
听到爷爷说了外婆病了挂念她，桂荣心头记着外婆对她好，她得了病，外婆亲自来接她到朱家湾养病，每天都给她熬人参汤，还有鹿茸，都是极为贵重的药。补了一年，身体才慢慢复原了。
桂荣常常感觉比自己小时候精力还旺盛。在爷爷家头，吃不起这些药，身子补不起来，不死也只有半条命了，哪里还容得桂荣到遂宁，下重庆，生生死死的折腾，追求自家的梦想。
人要实现自己的梦想，不但要有梦，要有想，更要做，要行动。要做，就要身体好，要做得动，把自己的梦想做出来。那才叫成功。
桂荣有自己的梦想，本来发誓要把初中读毕业才回来。结果算起来还是在遂宁女中那一年，读了些实实在在的书，学习了一些东西。以后到重庆，读了才半年，不是逃学，是逼着逃命，逼着跳河，又把自己绑回来。要不是小袁哥救了我，我这条命也没得了。
小袁哥这个人是个好人。要和我好。桂荣想，我有啥子好嘛，好失败。读个书都读成这个样子。唉。我真是好失败哦。我该咋个办，回爷爷新民小学，现在改成保国民小去教书，那出去走了两年有啥子意思。没得进步啊。
桂荣脑袋里面，说实话，完全没有自己耍朋友的概念。可怜小袁哥想的，桂荣不是不理他，桂荣脑袋头压根就没这根弦。就像后世的科学家说的，平行宇宙，人是看得见，其实都在不同的平行宇宙中。
桂荣满脑子装的都是读书，读书，读书。这点正是小袁哥喜欢的，他不晓得飞鸟在想什么，他就喜欢看鸟在飞，飞啊飞。桂荣在学校头看那些老师天文地理，样啥都懂，有文化。有知识。
桂荣已经晓得人最重要的是要有文化，有知识，要学习懂得事物的道理 。她想到县立女中的物理老师给他们物理课外小组讲木牛流马，就是每天四川农村家家户户都在用的鸡公车。结果那么多的道理。她不上学读书，她哪里会晓得。
物理老师讲的科幻，时光机，桂荣觉得这个同佛家说的三生，前世今生未来有点像嘛。物理老师说，不一样，佛家讲的靠人去修行。高僧大德才能看见三生。科幻小说，像时光机，真的可能做出来喔。只不过现在技术达不到。
科学技术厉害就厉害在，一做出来，人人都可以用。就说木牛流马，诸葛亮没有做出来前，就是科幻，做出来，现在家家户户都用。汽车也是，飞机也是，天上飞的人以前都是神仙啊，你看现在人开着飞机就能在天上飞了。
5。
想到飞，桂荣看这两个抬滑竿的人快得就像在飞。他们走起路来不同。郑云武绑她回来，喊来的滑竿师傅，那两个人走路，听得到齐齐磋磋脚步声。就是小袁哥那么有气力，走起路还是有噌，噌，噌的声音，这两个人走路听不到声音。走得风快，好像在田野上漂浮。
记得[水浒]有个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恐怕就这样子走路的，不晓得是不是他们腿上也绑了甲马。要是走得快，妈给外婆带的米汤还是热的就好了。
竹兜放在滑竿椅子背后的架子上，桂荣感觉到热气。一边想，一边昏昏沉沉打起瞌睡来。
她昨天刚刚回家，今天一大早起来，是爷爷请来的滑竿，两个滑竿师傅年纪不大，模样俊俏。桂荣以前看不出男娃儿好看不好看。就是在石贯春那儿住的时候，看她的电影画报，才晓得，男娃儿也有漂亮不漂亮，好看不好看的。
石贯春最懂了，桂荣并不是真懂，石贯春说好，她就看一看。小袁哥脸上不胖，有点瘦，也有劲，眼睛黑黑的。想起来，那次来接精灵的两个少年人真的是俊美，比画报上的人还好看。
桂荣闭着眼睛，正在想入非非，听到一声喊，到了。猛睁开眼。滑竿已经进到朱家宅院，门两边站着穿黑衣的门卫。一边四个。
6。
院子里清风雅静，看不到几个人，却感觉到紧张，像空气上了弹簧，绷起的。
滑竿一直进了大门，停在二门。一个老妈子过来给桂荣带路，老妈子就是中年帮佣的女子。大概在三十五到四十五的样子。佣人中没有年青女子。朱家宅院帮佣的人都不多话。偶尔听见他们说几个字，不然以为是哑巴。
老妈子取下竹兜，提在手上，在前面带路。到的屋子，桂荣一看好奇怪。咋个没带她到外婆住的北面堂屋的卧房，而到东厢房来。这间屋子就是她来外婆家住的屋子。她小时候住在那里，遇上土匪一次大险，大病后，来这里养病，这次大难回来就到这里，但总要先去外婆那里呀。
心里想是这样想，不便问出口来，还是跟着老妈子走。往回到外婆这里，心情都放松，这次却莫名其妙的紧张。四川话往回就是以前。
到了门口，老妈子把竹兜给桂荣，指了一下屋子，打开门，自己留在外面。桂荣进到屋子里，一个屏风遮在屋中。不像以前一眼可以看见大床。
桂荣把竹兜放在靠窗的书桌上。绕过屏风，一眼看见一团粉红金黄的光，又似乎闪着蓝辉。桂荣使劲闭一闭眼睛，再睁开。仔细看那床，原来黑不黑的木头，现在颜色青青黄黄的，像有光透出来，闪着青铜的色泽。桂荣又想起跟外婆去山里那种马车的颜色，一霎间，也想到精灵坐的汽车，圆筒一样的怪车。还有青铜小镜子的颜色。
外婆正躺在床中间。桂荣感觉好像有气流绕在外婆睡的床上。有一些细细的红线在气流中移动。
外婆，桂荣扑过去，抓住外婆手，跪下来喊。
外婆，我是桂荣，我回来看外婆。
桂荣的声音还未停，外婆，朱夫人轻轻睁开眼，手握紧了一下桂荣手。围绕床边的细细的红线慢慢缩小成一个小红灯，一个小红点，暗了。青铜色又变回以前黑不黑的颜色。
7。
外婆，妈妈给你熬了米汤，外婆喝一点，外婆点点头。
桂荣赶快打开竹兜，一看一个小碗，一个调羹，一双筷子，拿起小碗，一摸米汤钵钵，还是烫的。耶，走得好快哦，真的是飞来的。桂荣早上担心那么远，走拢米汤冷成凉粉了。
桂荣倒了米汤，拿起调羹，四川话调羹就是勺子，舀起米汤喂外婆。外婆喝了几口，人缓过来，又喝了几口，把一小碗米汤喝完了。
休息一阵，桂荣舀了一小碗干稀饭，白饭配了脆红萝，翠绿笋。红红，绿绿，人一看就喜欢。
桂荣外婆笑一笑，你妈妈能干，做得又香又好又漂亮。她晓得我喜欢喝她熬的米汤，稀饭。外婆喝了米汤，吃了干稀饭，外婆精神好多了。
桂荣把外婆扶起来。靠床头坐着。
桂荣又把米汤和干稀饭钵钵交给老妈子。要她煨在火上。不要冷了。外婆想吃就可以吃。
过了三天，外婆下得地了。桂荣扶着外婆。院子头慢慢走走。虽然看不见人，人可以感觉到，紧张的气氛松缓了。院子石板地上的巴地草也透出小小的欢欣，叶子很精神。不怕风摧雨打的样子。
一抬头，看见朱家湾四周的青山上，红白的花，真有桃花还在开。朱家湾里面的温度有点四季如春，河水绕湾而流。
三个月后，外婆差不多才真正的恢复过来。
8。
这天，桂荣扶着外婆慢慢地走了回来，坐下来，靠着书窗。外婆问，桂荣，你多大年纪了。桂荣说，过了农历八月，就该满十六岁了。
哦，我有些事情该给你说一说。十六岁。懂些事了。桂荣从妈那里晓得外婆的病和自己投河有关。
外婆说完，把屋里的书桌边柜打开，抽屉拉开，里面还有一个暗抽屉。取出一样东西，桂荣一看，哎呀，用手捂住嘴，傻眼了，正是她的小青铜镜子。
外婆，哪里找到的啊，我以为这个小镜子都化成铁水，造飞机了。桂荣又惊又叹地说。
你捐款一片心意，这是我拿另外一个古董换回来的。这个小镜子，不懂的人，视它破铜烂铁，不值一文。懂得之人，却不敢用呢。桂荣一下子想起方家妹崽看见小青铜镜子，不屑一顾。这个值啥子钱，把金手镯抹下来的样子。
外婆说完，指给桂荣看，在小镜子背面有一个红点。外婆给桂荣一个放大镜，仔细看，赫然一只红蜘蛛。外婆说，这是一个记号。懂的人看见了，就晓得，这个东西是我们的。再远都要还给我们。
桂荣拿起小镜子，打开一看。突然想起精灵送的小镜子。
外婆又说，这个小镜子不在你身上，我就担心你会出事。这不是普通镜子啊，是有灵性的。这个小镜子还有另外的用处，就看能不能用上它。它是融化不了的。
桂荣说，有个女同学，我喊她精灵。这个小镜子捐了后，精灵送给我一个小盒子。盒子打开也有一个小镜子。挂在脖子上，盒子里装了精灵和她父母的相片，叫我帮她保存好。她回遂宁时，再还给她。我也不晓得丢在哪里了。
10。
桂荣现在回忆起来，越是不能想象自己当时咋个那么混乱，不晓得干啥子。
我想，是不是俗话说的遭鬼迷住了。当时，嘉陵江上到处都是死人，一艘江轮翻了。我头天晚上丛山上逃下来。建中的吴主任怕我被打死，就请守木家祠堂的和尚师傅，是个主持，送我下山。
半夜下起瓢泼大雨，真的是大雨滂沱。我走了梗梗一夜，走下山来。我身上一分钱也没得了，去找郑伯成，不晓得为啥子，他不理我，我听到他的声音，他给门卫说，他换工作了，全家搬起走了。我向门房讨了杯水喝。我去找郑云武，郑云武也不在，我又累又饿，走到桥上，看那么多人死了，又想起大隧道惨案那些闷死的蓝死人。唉呀，到处都是死人，重庆真的变成一个地狱了。心想，活到也没得意思，就想从桥上跳下去算了。就看到一个老人家，坐在水湾湾边哭得很伤心，我就下了桥，问老人家哭啥子，换到干点的地方坐，我能不能帮她，老人家哭她的儿子淹死了，还是总工程师。也不理我。我想，人家总工程师都死了，我活到干啥子。我就投河了。幸好，小袁哥担水，他劲大，一爪把我抓起来，茶铺子老板娘，还有个老大妈都来帮我，老板娘给我煮面条，我怕人家笑话我，还是想死，就吃肥皂。老板娘看到了，把肥皂抢了，还骂我，跳来跳去跳不出唯物主义。我也不晓得啥子意思。后来郑云武回来，休养了几天，要送我回来，我不想回来，我想去读书，他就把我绑回来了。
桂荣一口气说完，也说，我现在真是不晓得自己在干啥子，我反省自己不该随便乱说话。乱说话把我差点害死了。我最喜欢的书也读不成了。老古板说，祸从口出。真的是啊。
我后来说话就小心了。我没有说我的小镜子盒丢了。爷爷教我[武志纲鉴]。就有自身不慎，惊扰四邻。桂荣说，那个镜子盒也不晓得丢在哪里了，声音里明显希望外婆是不是晓得。
外婆却说，另一个小镜子，也丢了。我不晓得。
11。
听桂荣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外婆说。我那天心口痛，人都站不起来。我就晓得你遭了大难。
我想派人去找你，也来不及了。每一个人有自己的命。天命难违。我想帮也帮不了你。自己的命要自己承受。
外婆说，你也是不容易啊。你的命太好了。人又长那么好。你爷爷一心指望你成为秦良玉那样的英雄。以后郑家要靠你。三朝洗儿那天，我就说了，要吐绿含英 ，要内敛虚心。我就时时担心。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你生下来到现在，也过了三劫，你三岁在朱家湾遇到土匪抢劫，你就睡在这张床上。躲过了这一劫。真是好险。朱家湾从来没来过土匪，偏偏就那一次来了土匪。第二劫就是你生大病，第三劫就是你投河的大难。你一生大险，大病，大难，经历了这三劫，生生死死。外婆心痛也帮不了你。
不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有人在帮你，那些救你的人，你学校主任，和尚住持，小袁哥，老板娘，那个压背的大妈，郑云武，你都要记住，都要心存感激。我看，那个河边哭子的老人家，也救了你，你要不看见老人家哭，从桥上直接跳下去，也没得命了。多亏你心善，看见老人家哭，自己遭难到那个样子还想去帮老人家。走到水湾边，跳就跳在水头。人不会耷死。四川话耷死就是摔死。
桂荣一听，是啊，我要是从桥上直接跳下去，耷到河坎石头上，耷都耷死了，哪里还有命啊。那个老人家是不是观音菩萨来救我哦。
外婆说，你是该好好拜拜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你小时候就和观音菩萨有缘。求观音菩萨保佑你。心要诚。
桂荣说，我现在想来，我当时恐怕真的遇到鬼了，俗话说，鬼缠身，唉呀，重庆死人太多了。日寇炸死的，闷死的，淹死的，好惨了，恐怕到处都是冤魂，简直变成人间地狱了。桂荣脑袋头一直缠着这个想法，终于今天说出来。好像吐出一口秽气。桂荣本能地站起来，把门窗打开，让秽气出去晒太阳，转过身看见床后的墙。
桂荣说，外婆，我给观音菩萨敬柱香。
桂荣站起来，打开柜子，拈出三根香来，在长明灯上点了，插在香炉上，床后壁上有个小神龛，供一座观音菩萨坐像。
桂荣虔心唸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谢谢你的救命之恩。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屋里立刻香烟袅绕。冲走了刚才的秽气。闻到满屋佛香。
12。
外婆看桂荣心诚，微露笑意。桂荣给观音菩萨敬了香，坐下来。外婆继续给桂荣说。
你现在也看见这个世界了。我今天给你讲这些，你要记住，今后不管咋个，你要做到 ，
人不死就要好好活。
不要和这个世界的人斗，对人要诚恳，不管人对你好不好，其实天每时每刻在同人斗。你都是在和天斗啊。孔夫子说，以直报怨，不是以德报怨。
当然倭寇要和他们斗，打到门上来了，不斗就活不成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其实是非常可怜的。到这个世上就是来吃苦的。世上帝王之家，人们只看到锦衣玉食，殊不知更是有苦难言啊。
人害人害不到，
天害人不生草。
桂荣听了又想起黛玉葬花词，
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
外婆说，桂荣啊，你一定要记住，这个世上一定有比你更苦的人，有说不出的苦，有不能说的苦。
好好做你想要做的事。你妈妈这个人，心好，勤快 ，就是脾气犟，性子急，她喜欢读书，供你读书，你要努力，好好报答你妈妈。再也不要走极端的路，好好地生活。我不教你妈认字读书是有原因的，以后你慢慢会晓得。
你教你妈认字，做得好，你妈欢喜就好。
桂荣小时候就感觉外婆自有一种威严。
小时候，桂荣啥子都爱问，外婆总是反问她，你觉得是咋回事。桂荣一五一十地说她的想法，外婆就点头说好。后来长大些了，桂荣也发现一些奇怪的事。问外婆，外婆就点点头，也不多说。桂荣后来突然明白，其实从小到大，她和外婆说话都是她自己在说，外婆总是认认真真，和言悦色地听她说，也不打断她。其实外婆说的并不多，从来不多言。
桂荣意识到这点后，特别是对那些奇怪的事情，她不再问了，也不到外面去说，和外婆有了一种默契。桂荣明白了，对那些奇怪的事情，外婆要让她晓得的话，自然会告诉她。
外婆又提到。我找人去找你，也找了郑伯成。
郑伯成为啥子不理你，他以为你读了书，就看不起他们了，不理他们了，也不到他那里去了。
桂荣说，冤枉呀，我哪里会看不起他，我开始去，家头不对钱来，我也不好意思经常到他那里去吃饭打牙祭，他们搞军工，吃得好。后来我的学校搬到木家祠堂，到那里更远了，我又没得钱。就去得少了。
外婆说，你去不成兵工厂那里了，该给人家讲清楚，写封信也好。与人交往，要为人着想，你妈托了人，人家要挂念你。
13。
桂荣在外婆这里住了三个月，感觉自己又恢复了信心。
比起以前来，桂荣认识到，人要想清楚自己的梦想是啥子，人不只要有梦想，人更要自己动手实现自家的梦想。
桂荣想，她究竟想要干什么呢。小时候，她最恨缠脚。幸好肃琼的大哥来，给爷爷说了要废除缠脚，成都女娃儿都可以读大学了，还到外国去。那个时候，桂荣第一次听见成都有个华西协和大学，女娃儿也可以去读大学。桂荣给妈说，她长大了要到成都去，争取到华西大学去读书。
后来她出了天花，生了大病。受人嫌弃。一气之下，不读了。多亏肃琼，君璧在县立女中读书。劝她到遂宁去读书。桂荣考上县立女中，她听了老师讲的道理，才晓得这些病就是因为没有文化，不晓得预防，桂荣就想学医，治病救人。
后来，看到日寇轰炸，她就想，要是她是个男儿，那就当空军。
她不是男儿，她是女儿，该记住小时候的梦想，学医生。桂荣想清楚后更明白自己到重庆读建中，做会计，真不是她该做的。唉。老天爷也不容啊。自己没有想清楚，以为只要有书读就行，怪自己，真是没有想清楚，她现在明白，该是时候，上成都去了。我早该从遂宁上成都，不该下重庆。搞到九死一生。
当晚，桂荣翻开她随身的红丝绒本子。翻倒以前写的，我叫郑棱。读到几句，我把名字改了，我叫郑棱，不怕这个世界来磨。桂荣现在读来，发现那个时候，她好悲愤哦。尤其觉得方家两个妹崽好可恶，她那个时候简直毛了，好年青啊。
她突然明白外婆说的，人是在同天斗，觉得人好苍桑。她自己象个老人一样不会再发火，不会再毛了，可能这个就是外婆说的吐绿含英，就像最好的剑都要经过最冰的水淬火。才能打成名剑。她要冷静地思考咋个实现她自己的梦想。
桂荣在她随身携带的红丝绒本子上记下，
郑棱啊，郑棱啊，郑棱啊，你要记住外婆说的话，
这个世界总有比你更苦的人。有些人的苦说不出。有些人的苦不能说。
不要和人斗，对人要诚恳，天要同人斗，人是在和天斗啊。人害人害不到，天害人不长草。
郑棱记住，天毁我，我不毁我。人可以被毁灭，不可以被击败。自毁就是失败。
人不死，就要好好活
。
桂荣决心要上成都去读书。
14。
要过年了。桂荣回到家，到厨房头把竹兜里的钵钵，碗筷拿出来放好。桂荣妈说，这套碗筷，两个小钵钵都是桂荣外婆给她带到郑家的嫁妆。这俩钵钵，可以保温。煮好的食品放里面不容易冷。难怪，桂荣想，那两个滑竿师傅本来就走得快，钵钵又保温，走到朱家湾，米汤还是烫的。
从外婆那里，又带了些腊肉，过年的物品，不像往常那么多。现在抗战，家家都要节约。省下来给前线将士。桂荣妈晓得桂荣外婆好了，高兴得抹眼泪。
桂荣说，外婆喜欢妈做的饭菜。说妈的米汤，干稀饭熬得好 。我喂了外婆米汤，外婆当时就缓过气来。外婆也好喜欢你做的脆红萝，翠绿笋，夸奖妈做的又香又漂亮又好吃。桂荣又说，妈喜欢读书，我回来了，我又教妈嘛。
桂荣妈笑道，我桂荣有孝心，妈现在读不动了。要照看你弟弟妹妹。你教他们读书嘛，妈看到你们读书写字就高兴。
桂荣说好，每天带着弟弟妹妹在书房读书，又到爷爷的保国民小去帮忙，教书。不过桂荣心头记着上成都读书的事。
春节到了，肃琼和君璧从遂宁回来了。晓得桂荣回郑家坝了，想赶快过来。桂荣遭郑云武绑回来的事，芦家场真的是闹昂了。怪不得桂荣父亲真是气得宁愿桂荣淹死，要抓郑云武壮丁。
抗战那个时候，四川老百姓晓得川军在外头受气，龟儿子打日本，穿起草鞋，单衣，满腔热情去抗日，结果老蒋枪都不给，狗-日的川军死的最多，川人血性刚烈，几乎全部战死，也不做俘虏，饶国华，王铭章好多将官都战死了，四川王刘湘也死了，有人说是老蒋害死的。四川成了主力兵源，两丁抽一，三定抽二，出钱出力，出兵出粮。四川是个农业大省，其实产粮的地方主要是川西平原，天府之国，川东山区还是很穷。人抓起走了没得人干活，还是有人怕抓壮丁，逃到外头，所以老蒋就搞了个保甲制，联保连坐法。防止人逃跑躲壮丁。
15。
方圆几百里，喜欢打探的人又打听出来，桂荣投河的事。
桂荣父亲一听到人家议论桂荣投河的事，回来又乱骂桂荣一顿。桂荣哥不那么乱骂了。可能是去了一趟缅甸，天上日寇轰炸，地上日寇打仗，他和二伯打散了。他好不容易跑回来了，失魂落魄，也算经历了战争的恐怖。再加上，上次桂荣到遂宁读书，他提把刀跑到妈屋头，把爷爷都气惨了。
桂荣的事，桂荣大哥肯定不高兴，他也不大管，管也管不着，他现在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自己也生了个儿子，爷爷看了倒说，桂荣父亲龟儿子有福气，三十几岁就当爷爷了。倒好像忘了爷爷自己四世同堂，也好得很。大哥的媳妇，也就是仗到儿子不做事，还是桂荣妈劳累。
春节走人户那几天，郑家宅子照常挂了荥阳郑氏的灯笼。日寇再打仗，祖宗不能忘。尤其是今年，桂荣二月观音香会节好好去观音庙里拜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外婆，保佑父母，保佑妈妈不要那么苦，保佑爷爷奶奶，
因为抗战节约，芦家场郑家坝以前联合的走街，今年改成看灯，人们把小青山上青山庙挂了灯，远远一望，真象仙境中的琼楼玉阁般好看，都说以后年年都办，又好看，又闹热，少花钱，平平安安。
这天肃琼，君璧来了，见到桂荣，真是又高兴又难过。都听到家头的人说，说得好吓人，不晓得究竟咋回事。
桂荣听外婆说了人的命运不同，自己要承受，要努力。不死就要好好活，心境与以往，与当时都完全不同了，哎呀，用了一个和自己年龄不相称的口气说，太年青了，不会处理事情。不过好人还是多，把我救了。
吃一亏，长一志，以后不会了。说完就赶紧问，精灵有没有音信，肃琼说没有，也碰到那几个私立教会女中的同学，都说精灵没有回来，有个人听说，精灵和父母去美国了。去美国啦，美国好远啦，学常识课时学到一点历史地理。桂荣的心飞到好远。
桂荣神秘地笑一笑，你们猜，石贯春为啥子不来学校了。
肃琼说不晓得嘛，你晓得啊。
桂荣说听说她结婚了。
你见到人啊，
没有。
桂荣没有说出来嫁给哪个了，一来，她确实搞不清楚，共-产-党是不是他表哥。这些话不能乱说。老蒋最恨共-产-党，抓到要枪毙讲。乱说害人，他自己也身受乱说其害了，自己当时就是乱说了一句。结果九死一生。二来，当时石贯春说过，不要给别人说他表哥的事。
肃琼和君璧又说，还有，方家妹儿好像真的和一个遂宁的飞行员耍朋友得嘛。
桂荣说，我不耍朋友，我这辈子都不耍朋友。她脑袋里闪过一下小袁哥瘦劲的样子。
我也不耍朋友，好烦哦。肃琼说，其实肃琼长得很漂亮，就是不会打扮。头发剪短了，飘起，也没得个式样。
君璧就听他们两个说，自己也不说耍，也不说不耍。
肃琼又说那些媒婆天天跑去找我吗，牵起纤纤的来，四川话纤纤，连起像线一样，牵起纤纤来就是络绎不绝，形容媒婆很多到家里来说亲，也有说，牵起线线来，好烦啰哦。君璧也点头，桂荣这边也都有人来说亲。
就在这时，又来三个女娃儿。
16。
一个是东芝，一个是维淑，一个是满孃，遂宁话满就是家头排行最小的那个。成都人说小，四川其他地方说幺，满孃就是最小的姨妈，姑妈，幺妹就是最小的妹妹，后来也演变成幺妹就是女孩子，正面词汇。公共场合，小姐这个词变得很暧昧后，饭馆的女服务员，就喊小妹，幺妹比较单纯。正派。
满孃和东芝人都长得聪明秀气的，就是死脑筋。都是郑氏家族的亲戚。满孃比桂荣高一辈，所以桂荣喊孃，东芝和桂荣同辈，喊名字。桂荣以前在芦家场读中心小学时，就喊满孃和东芝一起去读，她们也不去，就在家，自己跟私塾认几个字，后来去遂宁读初中，桂荣喊满孃去，满孃说，我不去，女娃儿认点字就好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哪个像你们这样子读书，到处跑，你晓不晓得，人家都说你，你那个嫂嫂也在外头背到你，说你不学好，外前跟那些女学生在一起没得几个不生私娃子。四川话私娃子就是私生子。
爷爷说桂荣你读过[武志纲鉴]。你有决心，就去读你的书，肃琼那个时候和君璧都到遂宁女中去了，是新学堂的，回来劝桂荣也去，就说满孃没得文化。没得知识。也不要去生气，你不生私娃子就是了嘛。
爷爷还说，万家屋头大财主，哪个儿女不在外头读书。桂荣想，我父亲，我哥哥相信我大嫂子编的话，我妈又不懂。后来桂荣想道[武志纲鉴]上说，
路靠自己走，管得人家咋个说。
后来桂荣到了遂宁县立女中，开了好多眼界。心想，出来读书做对了。
东芝是维淑的孃孃，郑家远房的亲戚，维淑也考到遂宁县立女中了。读初一。所以一起过来耍。桂荣最羡慕东芝了。东之家头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就她最小，上头四个嫂嫂，啥子事都不做。
桂荣劝她读书，她说一个妹崽家家的，在外头跑，晓不晓得人家咋个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就在家里绣花。东芝脸长得好看，就是牙齿有点龅。他哥哥亲自送他去遂宁正牙齿，那个时候已经有牙医，从华西协和大学来的，在遂宁城头开牙医所。
东芝老汉儿又能干又开通。她家头，由老汉统一安排，哪个能读书就去读，结了婚都可以去读。龟儿子，东芝不读，桂荣羡慕的心坎坎儿都痛了。四川话心坎坎儿就是心口，心上。心坎坎儿痛，就是心口痛。
桂荣就是没得钱读书。外婆也不能给她钱。自己的命要靠自己去努力，拿人家的钱读书也是人家的功德，自己要努力考那种不交学费的学校。
郑云武晓得过年桂荣父亲串戏班子去了，偷偷跑来，看看桂荣挨打没得。郑云武说。早晓得这个样子，他该拿钱在重庆让桂荣读书。真是不该回来。桂荣妈看郑云武回来了，赶快卖了一担谷子，把钱还给他。
肃琼和君璧读满三年，要读高中了。桂荣铁定要去成都。她没得钱，东凑西凑了零花钱，压岁钱。桂荣弟弟妹妹也把春节得的压岁钱给大姐姐。弟弟人最小，大家喊满满，压岁钱得最多。满满从小就大方得很，聪明，学啥子都一学就会，就是不长久，最喜欢画画，不计较，把得到的压岁钱全部给大姐读书。满满比桂荣小十二三岁。桂荣最心疼这个弟弟。
桂荣后来找到一个姓李的大嫂，李大嫂本家失郑氏家族的，嫁了人，她丈夫在成都拉黄包车，带信来，喊她到成都去帮人，挣点钱。桂荣就约好和李大嫂同路上成都。
桂荣要走那几天，抱着老桂树告别，老桂树脚下的巴地草都长出院坝了。桂荣抬起头，看老桂树树间，枝叶茂密，突然她看见，那年桂荣跟爷爷去了遂宁求雨，回来打雷下雨天，老桂树就焦了一枝。后来桂荣父亲说砍了，桂荣抱着老桂树，哭着不准砍，爷爷说那就不砍。好几年了，焦树枝竟然发出新芽来，绿盈盈的。桂荣赶快喊妈和爷爷来看，感觉心里也发出新芽来。
桂荣告别爷爷，妈，全家。同李大嫂两个人都舍不得钱坐汽车，就走路，走了梗梗五天，就是整整五天，手都甩肿了。终于走进了省城成都。开始了她实现儿时梦想的第一步。
第三十三章结束欲知后事 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不死就要好好活， 桂荣走路到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