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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四十三 思欲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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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与宫九互诉衷肠时,青青很懂事的离开了,说的太过投入,彼此的眼中只有对方,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这小小的船舱,不知何时只剩了我们俩。
我帮宫九穿好了衣服,洗了一把脸,梳好了头发,扶着他上了甲板。
他这艘船似是蛇岛禁地一般,好像除了青青沙曼她们,没人敢接近半步。
宫九出舱的那一刻,本来悄无声息的海鸥像是解除了禁令,叫的闹得无比欢畅,远离船外的小道上,堆满了一长溜的人,为首一人却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小老头,摸着胡子眯着眼睛,乐呵呵的向宫九道:“老九,怎么有贵客到了,你也不与我知会一声,如此岂是待客之道?”
宫九看了我一眼,默默的向老头一躬身,恭敬道:“义父。孩儿,正打算携夫人去拜见您老人家。”
我连忙跟着向老头行礼,规规矩矩的说道:“儿媳青霜,见过义父。”
老头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番,笑道:“青霜,我经常听小女沙曼提起过你,据说,你原本是人,是老九将你变成了妖,对吗?”
我微笑着答道:“确实如此。”
老头问道:“做妖的感觉如何啊?”
我笑道:“做妖,与做人自然是不同的。”
老头笑道:“那究竟是做人好,还是做妖好?”
我笑道:“做人的时候觉得做妖好,自由自在随性而行。做了妖,却又觉得做人好,可爱可恨不羡神仙。”
老头摸着胡子笑道:“那这么说,你是后悔做妖了?”
我握紧宫九的手,答道:“做人如何,做妖如何,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上天下地,又如何。”
老头点点头,说道:“不愧是由人化妖,既有人心,亦有妖胆,怪不得老九为了你,不光六亲不认,连命都不要了。”
我看着宫九苍白的脸,说道:“他由妖化人,自然不能再留在妖群当中,又何来的六亲不认。若非为了活命,他也不致离你们这么远,他这身子,已沾不得你们的妖气了。”说完,我看着老头甜甜一笑,温柔道:“义父见多识广德高望重,您应该了解吧。”
老头眼底隐有青光闪烁,面上却还挂着和蔼的笑容,说道:“我自然知道他变了人,便再受不得妖气熏染,那青霜姑娘你呢?你不也是一身妖气的妖吗?”
我笑道:“我的妖气,本就源于相公,我们一命相系,同根同源,只要我们在一起,他就能好起来。难道义父不希望他恢复成以前那个无所不能的半龙宫九吗?”
老头眼底青光骤闪,一瞬间的压抑,令宫九极速的将我拽至他身后,与老头躬身道:“义父,青霜一路长途跋涉,十分疲倦,可否容她先稍作休息,届时,孩儿自会带她前去与您老请安。”
老头道:“不必了。青霜姑娘新媳妇上门,我老头理当好生款待,你这船舱这么小,哪里是住人的地方。我已命人收拾好了东厢客房,这段时日,你们就在东厢住下,那里虽属坊间,却绝对安静,且无妖气沾染,更不会有人打扰。等老九身体好些,我再来看你们。”
宫九只是迟疑了一瞬,即低头道:“是。待我收拾一下,便带青霜去往东厢。义父还请先回吧。”
“好。”老头笑呵呵的负手离开,随他而来的人,只跟走了一小半,剩下的一半依然立在原地,为首一人向宫九弯腰作揖,皮笑肉不笑的请示道:“九公子,您身体不好,需要收拾什么,让小的们来办。您只管和夫人先行去东厢住下便好。”
宫九皱眉道:“我不需要你们动手,都给我滚。”
那人不惊不怒,依旧那么一副假笑,说道:“老爷子吩咐,小的们哪敢不从,还请九公子见谅。”
宫九还想说话,却只憋出一串咳嗽,我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笑道:“有人帮忙,不是省了许多力气,何乐而不为。难不成,你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密码,怕被人发现?”
宫九缓了一口气,说道:“我失了妖身,在这岛上便没了地位。不光决定不了我自己的去留,连你也要受我连累。义父知道我的内丹在你身上,他是不会放你走了。”
我笑道:“不走,便不走了。如今的我,已不是当年那个喜欢自己吓自己的胆小鬼了,那条老蛇若要惹恼了我,我便吃光他整个蛇岛。”
宫九一愣,随即笑道:“你真的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我拉着他下了船,问道:“那你是喜欢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宫九笑道:“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我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我,那便为我补办一场婚礼好吗?”
宫九笑道:“我原以为,你不在意这些。”
我故作无奈的轻叹道:“以前,我确实不在意这些,直到皇帝给你和沙曼办了那么隆重的一场婚宴,我才发现,我连嫁衣都没有穿过,就稀里糊涂的成了你的娘子。”
宫九揽住了我的腰,说道:“玉门关我送你的那件嫁衣,你不喜欢吗?”
我脸上一烫,说道:“别提那一次了行吗?你都不知道你兽性大发的时候有多可恶。”
宫九叹道:“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的血,比那霓梦还要厉害,沉于人世诸多情愫之间,一重复一重,皆是苦。然不可思议却在于,初尝是苦,入腹却香甜至极,身心舒畅之时,却陡然有如针扎,痛彻心扉,唯有继续的向你索取,才能压制这重痛。”
他抬手帮我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轻声道:“那时,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说妖善惑人,然妖遇上了你,若不及时逃走,便会落入你的手心,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你简直就是妖的天敌。”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生生世世注定为人,尝尽人世诸多苦难,只为求一个情与理的平衡。人无妖仙的异能,却能用情迷惑神魔,无怪乎这情,被誉为人世间最为强悍无匹的力量。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而你所尝到的味道,便就是情的味道。是苦,亦是甜,明知危险,却又被其深深迷惑,无法舍弃。我因情而生,本应懂情,但在受了太多世的情伤之后,渐渐的封闭了自己,除了逃,什么都忘了。”
拉住他的手,我轻笑一声,说道:“在知晓你是我今生的劫时,我一直在逃,直到你令我起死回生,我才明白,这场劫是为了逼我回过头直面自己的心。由人成妖,跳脱红尘,换一个角度重走人间路,以前的一切,皆是一场笑话。宫九,谢谢你让我找回了自己的魂,往后的路,不论如何艰险,我陪你一起走。”
宫九回握住我的手,微笑道:“好。今晚,我会给你补上一场只属于你我的婚礼,让天地皆知,沈清霜,是我宫九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如果能气死沙曼,那就更好了。”我调皮的一笑,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无奈的轻叹一声,笑道:“你这坛醋已喝了三年了,什么时候才能喝的完。”
我笑道:“你的老情人那么多,只怕我这辈子都得一直这么酸下去了。”
他握紧了我的手,说道:“我会找机会带你离开这里,寻一处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只有我们俩。到时候,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我会让你快乐无忧的度过每一天,不再有伤,也不再有痛了。”
感受到他手上的力度,我笑道:“暂且,信你吧。”
一路说笑,不知不觉间,已听到坊间的喧嚣,我轻掩口鼻,对这尘世之中脱离了情的欲,深感厌恶,问道:“造出这么一个肮脏污秽的地方,引得人间诸多黑暗来此倾泻欲望,你就不怕这污浊之气将整个蛇岛都毁了?”
宫九无谓道:“蛇岛自交于沙曼父女,已被他们丑陋的欲望覆盖,前女王不堪其间污浊,便另寻他处修炼,现在的蛇岛诸灵,皆沉浸于旁门左道的邪术当中,吸人欲,借人精,不为修仙,只图一时欢愉。他们既然贪图人世浮华,我便将人间最过浮华的欲望带上岛,酒色财气样样不少,便要看看,那父女俩从我这里拿走的龙气,能支撑这蛇岛多久。”
我问道:“你既然知道沙曼一直在吸取你的龙气,为何还要继续与她欢好?你本为龙,没有必要听从一条蛇妖的命令吧。”
宫九道:“我年幼之时,不懂人心险恶,差点被村民丢进火坑烧死,是义父救了我。我为报恩,答应了他,以龙气助他父女修仙。那时候太小,不懂男女之事,待明白过来以后,生米已成熟饭,唯有将错就错了。”
我继续问道:“如你这般说,你是真的对沙曼一点情谊都没有了。但为何那日在婚宴之上,你拼着爆出龙气,也要阻止我杀她?”
宫九一声轻叹,说道:“我与她肌肤相亲五百年,即便不爱她,也已习惯了她的一切,怎能看着她受到伤害?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爱之所在。我也不会让人伤害她,义之所在。望你能理解。”
我垂眼道:“你说的,我懂。但以后,不要再与她有往来了,我与她水火不容,一旦见面,定会性命相搏,你如不想夹在中间难做,就必须要远离她。如做不到,那便唯有我离开了。”
他抓紧我的手,说道:“我答应你。”
我一笑,说道:“等会,可否帮我去把钱宁找来,那等乌烟瘴气的地方,我实在不想去第二次。”
他笑道:“好。你在此等我片刻,我这就去。”说完,也不顾此刻的虚弱,直接虚着脚步顺着小道融进了隔老远都能瞧见的浊气之中。
人间的欲望,对修行中人来说,乃是最为邪恶的污秽,一丝一毫都沾染不得。然偏偏有一些修炼心法,却就是要吸取那些肮脏不堪的欲望,为己所用。
世事皆有黑白两面,修道也不一定非要成仙,不入邪道,怎能为魔,而魔道之中,是没有龙这种生物的。
沙曼父女一开始就选择了自相矛盾的两条捷径,宫九五百年间的顺从,只是为了今朝看他们自取灭亡。
我能看出他心里对那条老毒蛇恨之入骨,却又忌惮颇深。莫非他有意染指天下,便是想借助天子之力,与蛇岛彻底断绝关系?
但这说不通啊。
我想不出他以前造反的理由,深感头疼,便懒得再想。
百无聊赖的等了片刻,宫九果然带着钱宁从小路之上一步三晃的走了过来。
“哎呀,青霜,真的是你啊!”钱宁一瞧见我,提起裙子狂奔了过来,抱着我欢喜道:“几年不见,你变漂亮多了哎!真的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捏捏她的脸,亦是欢喜道:“嫁给了少爷,瞧把你美得,都飞上天了吧。这小脸都圆了一圈了,少爷是不是把你当小猪养着呢。”
她捂着脸忸怩道:“这关他什么事啊,实在是这岛上好吃的太多了。你知道的,我对美食天生缺乏抵抗力,怎么可能吃不胖。”
我笑道:“你要再胖下去,少爷可就认不出你了!”
“啊?”她捏捏自己的脸,又捏捏自己的腰,自己的小腹,担忧道:“我真的胖成球了吗?”
我笑道:“现在还不至于,再要在这里呆下去,可就真成球了。”
钱宁苦恼的转向宫九,问道:“宫九,我真的有那么胖吗?”
宫九笑道:“怕什么,花满楼又看不见,珠圆玉润,他说不准还更喜欢。”
“你们两口子简直是坏透了!”她一跺脚,拍了我一把,说道:“枉我牺牲自己帮你们俩解除误会和好如初了,你就这么损我啊,太不够意思了。”
我看了宫九一眼,向钱宁问道:“我与他和好与否,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躲的人影不见,陆小凤把能用的人都用上了也找不到你,那只有老娘亲自出马把你引出来了。”说完,她得意的向宫九道:“如何,我就说了,这一招管用吧。”
宫九轻咳了一声,说道:“青霜,这件事……”
我嘿嘿笑道:“我懂,你们俩合起伙来骗我嘛。”
钱宁一搂我肩膀,说道:“这不算骗吧,我跟你相公走了这是事实,至于是绑走的还是我自愿的,这个没必要与人细说对吧。再说了,宫九找到我的时候,只是打听你可能所在,问问你的近况,并没有要我跟他走,这主意是我出的。你要算账,尽管来找我,出什么招我都接着。”
我回搂住她的肩膀,笑道:“那你就这么跟一个看似危险的男人跑了,就不怕少爷担惊受怕发了疯?”
钱宁眨眨眼,说道:“我告诉他我要去帮宫九找你了,他也同意了啊。”
我皱眉道:“意思是少爷也在装模作样的骗我?”
钱宁道:“宫九要打听你的消息,花满楼怎么可能不参与。你那个少爷可是护犊子,差点就要跟宫九动手呢。要不是我拦着,谁知道会整出什么动静来。”
我掩口轻笑一声,问宫九道:“你与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怎的一下就把他们俩拉拢过来了?”
宫九张口欲答,钱宁抢先道:“他可怜兮兮的说他快死了,只想在死前见你最后一面,求你原谅他,不然他死不瞑目。”说完,她又向宫九问道:“喂,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宫九看了我一眼,说道:“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钱宁道:“瞎说,你当时明明摆出一副病入膏肓的可怜相,说你最多只能再活一年,等不了多久了,而且你还忏悔了老半天,那言辞恳切的都把我感动哭了。”
我笑道:“他那是演戏呢,俗话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他那种祸害,怎么可能说死就死。连陆小凤这么喜欢惹事生非的混蛋都还活蹦乱跳的蹦跶着,宫九死不了。你也可以安心的回去,跟少爷过你们的小日子了。”
钱宁抓抓脑袋,说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过河拆桥?明明我还没玩够呢。”
我叹道:“这种三教九流的污浊之地,有什么可流连的。回去吧。”
钱宁道:“不要。等我玩够了再说。”
我拉着她问道:“你就不想少爷吗?”
她笑道:“刚来的时候是挺想的,后来习惯了,就不想了。”
我一皱眉,问道:“你是玩疯了又忘记东南西北了吧。”
钱宁笑道:“哎呀我知道啦,这不是一回去,就不能玩这么痛快了,所以就再让我多玩几天吧。”
她拍拍我的肩,笑道:“你别管我了,岛上的规矩我懂,不会有事的。你还是好好照顾你家相公吧,瞧他那瘦的人干似的,刚见面的时候,我都差点没认出来是他,还以为见鬼了呢。”
说完,她扭转过身,又往坊间走去,路过宫九身边,说道:“喂,好好对待我家妹子,再要让她受半点伤害,我让陆小鸡来抽你鞭子!”
她就这么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提着裙子跑了。
我跟上了两步,见她跑的着急,皱眉道:“你赶着投胎吗?”
钱宁没理我,一溜烟便不见了。
宫九拉住我,说道:“此地,乃是人间欲望最直接的汇集,即便我提醒过她,岛上依旧会有人引她入局。她虽受了些沾染,但受你魂魄牵制,不致陷得太深,回去之后隔绝一段时间,自然就能恢复如常,你不必忧心。”
我看着通往坊间的那条路,叹道:“七情六欲,无人可避,无人可逃。这地方,已汇聚了太多的污秽,若那条老蛇将之凝聚成形,可不是什么好事。”
宫九道:“义父老奸巨猾,怎会做这等蠢事。如此庞大的欲望,一口吞下去,非撑死他不可,更何况,海上早有修仙门派在注意他的动静了,在化龙之前,他是不会自找麻烦的。”
我问道:“适才与那老蛇交谈,他好像并不希望你拿回内丹,恢复妖身。我不明白,你死了,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宫九道:“我活着的时候,真身与人同化,他拿我无可奈何。一旦身死,魂魄分崩离析,龙气尽散,便可被他一举吸取,化身为龙。”
我惊道:“他是想等你死后,吃了你?”
宫九点点头,说道:“确实如此。而沙曼被你废了法力,若能拿到你体内的内丹,便等于得到我全部的妖力,一劳永逸。”
“这对老贼蛇!”我咬牙切齿的一跺脚,已在心里将他们全部掏了蛇胆挂上树梢。
宫九拉着我劝慰道:“妖与妖之间,从来便是如此,无所谓爱与不爱,只有用或不用。你对他有用,他便会亲近你,你对他无用,他甚至连吃了你的兴趣都没有。若非我无意间吸了你的血,也不会这么快,便有了人性,懂了人情。我并不后悔倾尽所有才换取的这一份情,活了上千年,唯有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懂得爱恨情仇是什么滋味。有情,真好。”
他抚上我的脸,在我唇上轻轻一吻,说道:“此生有你,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