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香》秦里

2、第一章 情绝香

　　“怎么会这样？”衙门老爷看着刚收到的密报，眉头皱的十分紧，可以看出这件事到底有多麻烦。立在一旁的军师也已是汗流浃背，尽管秋日的清风多么凉爽，也是吹不散这几人之间的沉重气氛。
　　“兆军爷，你怎么看？”老爷抚了抚已经垂到胸前的白须，问道。
　　“这……回老爷，这柳心眉是出了名的美人，单单用面貌就已击退了我们好些战士，如今，已找不到人选能前去缉拿她了……”兆军爷有些忐忑地答道。
　　“唉……”老爷一声沉重的叹息，让屋内的温度升高了许些。
　　“老爷，让我前去缉拿犯人吧。”屋门忽然被打开了，秋日的清风更加猛烈的吹了进来。身着深灰色衣衫的男子微微额首，直视着衙门老爷，希望得到他的一个准许。
　　“你……唉，罢，你去吧。”衙门老爷微微叹了口气，最终点了点头。一旁的兆军爷也变了脸色，齐灰是他们认为最出色的将士，不管是小贼还是大盗，一一逃不过他的捕捉，直说了便是他，是衙门的底牌。
　　如今连底牌都出了，恐怕，老爷是来真的了。
　　兆军爷暗暗的思索。
　　“是。”齐灰便走了出去。
　　留下的是，秋日的清风缠绕着疑虑和思绪。

　　县城的边缘本是一大片花园，却不知经过了哪一场恶劣的战争，艳丽的花园里只剩下败落的残花，和死者的气息。
　　女子端详着天空，仿佛是在端详着自己。
　　她从未看过自己的面貌。不，正确来说，从一百年前，她下定决心改变面貌的那时，她便从未照过镜子，看过水中倒映的自己的样子。一百年前，她跟那个神秘的女子做的交易，她能让她改头换面，但是却永远不能看到自己的面貌。
　　“柳心眉。”一个陌生的声音钻进她的耳中，打乱了她的思绪。
　　她从残花中坐直了身，疲倦地看着来人，“是来杀我的人吗？”声音很轻很轻，轻的会让人误认为她本身就不存在。
　　“是。”齐灰看到了柳心眉的样貌，神色微微变化。
　　“放弃吧，你杀不了我……连我自己都杀不了自己，你凭什么杀的了我？”话音刚落，齐灰的剑就从头盖了下来。眼看就要杀掉自己了，柳心眉不惊不怕，眼睁睁的看着剑的动向。
　　“叮——”剑尖停落在柳心眉的额头上方。一看便知是强行停剑，剑身发出一声呻吟。
　　齐灰的神色瞬息万变，不管他有多大的决心，他就是下不了手。从柳心眉抬起头看他的那一刻，结果就决定了。
　　这女子……太美了。
　　柳心眉……齐灰的眉头突然紧紧皱在一起，眉心隐隐作痛。
　　“你看，你也杀不了我……”柳心眉自嘲的笑笑，转过身去，不再搭理齐灰。
　　而齐灰扔下了剑，悠悠地离开了残花之中。
　　自此，世上便再也不会有一个叫齐灰的灰衣男子。
　　柳心眉站起身，毫无目的地一直往前走着……她不知道她该走向哪里，还有哪里能容得下她呢？一脸茫然的走着，直到停在一座破旧寺庙前。
　　寺庙很破旧，看似已经很久没人居住打理了。
　　这里，能不能成为她的安身之所？她这样想，走了进去。
　　“什么人？”破旧的寺庙里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让柳心眉为之一振，她不作声，直到黑暗中显露一个阴影，“你是谁？”因为黑暗的关系，他看不到柳心眉的脸，柳心眉自然也看不到他。
　　“女的？这位姑娘……你来这里是？”只见男人有礼貌的问她，柳心眉暗自想，如果这个男人知道她是柳心眉，就不会那么客气了吧？于是低低道：“没事，我这就走。”脚还没踏出半步，就被男人拦下了，“既然来到这里，也是为了避难吧？”一边拉着柳心眉的胳膊让她坐在草堆上。
　　“避难？”柳心眉不解。
　　“嗯，你不知道吗？朝廷正在缉拿乱党，我……”
　　“你是逃窜的乱党？”
　　“嗯……对了，我叫吴无……你不要笑啊，这个名字是爹娘取的，那俩老说我自打生下来就什么都不会，加上刚好姓吴，就叫吴无了，你可以叫我阿无。那你呢？你是？”
　　当吴无说着他名字的来历时，柳心眉真的想笑，这个男人是她一百年来第一个见到她没有起色心的，而且还那么畅快的与她聊谈，只是他还没见到自己的样貌。可是当他问她名字的时候，沉默了。
　　最后，柳心眉小声地，答：“心眉，柳心眉。”
　　“哦——你，你就是朝廷正在缉拿的姑娘？”阿无一脸兴奋，别无他意。这让柳心眉感到一丝心眉，但一百年来，她已经完全不信任男人了，冷冷道：“如果给你带来麻烦了，我可以离开。”
　　“哪有，没这回事，我只是十分好奇你的相貌啊，外边的人都说柳心眉是个奇异女子，拥有一副绝好的相貌……真的这样吗？”
　　“轰——”一个闪雷起作。
　　一瞬间的光亮让阿无看清了柳心眉的样貌，也让柳心眉看清了阿无——他很普通，很壮，但是很像个书生。
　　“真的……真的很美。”阿无有一刹那的错愕，最终笑道。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
　　半晌，柳心眉才出了声，带点疲倦地淡淡道：“阿无，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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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她是个十分丑陋的女子，她曾爱过一个男人，但他受不了她的丑陋便绝情地离她而去，这让她的心很痛很痛，从此厌恶男人。她希望改变样貌，把男人玩弄于掌心，望得以报复。于是，她遇到了那个神秘女子，浑身都是紫色的，处了腰间的那条好看的白色丝带。那女子说能满足她的欲望，只不过，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她说这是有条件的。
　　神秘女子给了她一瓶如同她衣色的紫色液体，那女子说只要把这个涂抹在脸上，她的愿望便轻而一举达成了。当柳心眉沉思的时候，那女子把腰间的白色丝带送给了她，她问为什么，女子说她一直看着这条丝带，所以就送给她了。
　　接着开始谈条件了，条件是，从此不能看自己的样貌。
　　这无非是一个精神上的束缚。
　　那夜，女子背对着她望向夜空幽幽道：“如果违犯了，你所爱的事物将会永远离你远去。”
　　她说，“我已经没有爱的力量了，何曾拥有所爱的事物？”
　　神秘女子只是淡淡一笑，说，“该来的总会来，不该来的永远不会来。”缓了一缓，淡淡地话音又响了起：“不过，若是有哪一天，有一个男人会对你绝下情，那么你便解开这个束缚了。你——做得到吗？”
　　那夜，她的眉间起了波澜。
　　神秘女子临走时对她说，那瓶香液，名为“情绝香”。
　　从此，她真的很美丽了，迷倒了无数男人的心。她从男人身上取走了许多东西——钱财，幸福，甚至生命。
　　每当有新的男人看见她，夸赞她美的时候，她都隐不住的好奇。但至今为止，她都忍住了看自己的冲动，遵守了当年与神秘女子的诺言。
　　匆匆六十年光阴渐去，她惊奇于自己的不老不死……她开始兴奋，兴奋自己可以永生。但这种兴奋始终不能延续多久，她开始被绝望，痛苦所折磨。
　　她了解了不老不死，孤独终生的痛苦，她便央求男人杀死她。但是天不如人愿，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心杀死她。
　　她哭着喊为什么，男人回答，因为你太美丽。
　　她笑了，笑地颠疯——
　　因为她太美丽，所以没人忍心杀死她。
　　她尝试自杀，但命运告诉她：对不起，你不老不死。

　　故事讲完了，柳心眉两手环着双膝，头埋了进去。
　　“至今为止，依然没有哪一个男人能对我绝情。我是不是很可怜，活了一百多年了……人生的喜怒哀乐，我真正尝过多少？”
　　她输了，她输给面前的这个男人，她把所有事告诉了他。
　　身上突然传来一股温暖，柳心眉抬头，只见阿无坐在她旁边，正抱着她。
　　“你……”一时看惯了人间情爱的她脸红了。
　　许久，阿无低低的声音传来，“如果你愿意，你再也不要找能对你绝情的男人了，让我保护你。你这个女人在我眼中，是十分脆弱的。”
　　“阿无……不要因为我的样貌同情我……”柳心眉淡淡地答，眼波如水，却是望着夜空。抱住她的手突然收紧了，带着笑意的声音传入她的耳膜，“你虽然很美，但没我家的老母牛美。”
　　柳心眉笑了，流泪了。

　　“心眉……你不是没有见过自己的样貌吗？没关系，如果你想知道，我天天都说给你听。”
　　“心眉……你不是不老不死吗？没关系，在再我还没死的时候把我样子刻下来，等到转世重生的时候，你就可以找到我了！”
　　每当这些时候，柳心眉总是一笑而过，不置可否，跟他在一起的时光很开心。
　　十年……二十年……
　　二十年的光阴很快的就让柳心眉忘记她是个罪人，一个不老不死的怪人，一个拥有绝美相貌的女子。虽说是二十年，但她的面貌不曾改变，依然美丽如初，这是她这么认为的。然而，那健壮的男人阿无，已然年过半百，正迈向死亡的道路。
　　但很快柳心眉传来了喜讯。
　　心眉怀上了阿无的孩子。
　　某一个夜晚，阿无抚摸着心眉的秀发，看着心眉已经挺起来的肚子，笑了，“心眉，你看，我们现在像不像外公和媳妇？马上就要添个小孙子了？”
　　“别说笑！”柳心眉嗔嗔道。
　　“我说心眉啊，这孩子也快生了吧？”
　　“嗯，今年过了冬就差不多了，等开春吧。”
　　于是，宝宝诞生在了春天。
　　“阿无，我们给宝宝取个名字吧？”
　　“呵呵……我已经想好啦……”
　　“那叫什么？”
　　“单字一个‘茗’，吴茗。心眉，我要我们的孩子永远是个普通人，永远不要出现在历史上，好不好？”
　　美妇怜爱地看着怀中婴儿，轻轻答道：“好……”
　　吴茗，吴茗，永远不要在历史上留名。

　　转眼，又是一个十年过去了。
　　阿无已逝世。
　　阿无去的那天，她没有哭，她平静的为丈夫下了葬，可是依然忘记不了，丈夫临去前对她说的那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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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眉，你知道吗，你一点也不美。我以前对你说你比不上我家的老母牛美，是真的…
　　你很丑，真的很丑，比卖豆腐的黄脸婆还丑呢……
　　不过……你在我这里，永远是最美的……”阿无抓起她的手，放在胸口上，那是心的部位。
　　“阿眉……我爱你……”
　　说完最后一句话，阿无便断气了。
　　柳心眉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思想全部不知飞到了哪里。
　　当她反映回来的时候，她飞去像垃圾堆一样的东西里找着什么，是一面破旧的铜镜。她颤抖着手抹去了镜上面的灰尘，对着自己。
　　这是她一百多年来第一次照镜。
　　阿无没有撒谎，她真的很丑，同原本的她一模一样，脸上有一道又深又长的疤痕，是她与生俱来就有的。更让她不懂的是，镜里的她已经老了。
　　她望着镜子，更加不知所措了，她不是不老不死么？
　　想着，镜子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一身紫衫，戴着面纱的女子。
　　“你是！当年的神秘女子？”
　　“是，我是香夫人。我是来收回我的情绝香。”
　　“啊……啊？”柳心眉一时还没反映过来。
　　“它已经对你，没有用处了吧？”
　　柳心眉急忙掏出那个已经空了的瓶子，交给了香夫人。这一百多年来，她都没有把那瓶子放离自己身边。
　　“香夫人……为什么，我恢复了原貌，根本没有什么男人能对我绝情啊……”柳心眉见香夫人收回了瓶子，正欲离开，赶忙拦上前去，问道。
　　“难道，才一百多年的时光，竟能让你忘记你那段孽缘？我问你，一百多年前，你我相遇以前，你所爱的那个男子是谁？”
　　“齐灰。”尽管过了怎么多年，她依然记得伤害了她心的男人。
　　“是的，那么四十年前在残花中败给你的那个男子，又是谁？”
　　“你是说……他就是齐灰吗……”
　　“终于记起来了吗？齐灰早就对你绝情了，所谓一百年的不老不死，只不过是这段孽缘的报应罢了。是了，‘柳心眉’已经死了，剩下的是吴茗了……如果你不想这段孽缘延续到下一代，那么请你好自为之了……”
　　一阵风过，香夫人已经逝去了踪影，只剩下柳心眉的泪珠，啪哒，啪哒，的声音。
　　原来……原来，阿无从刚开始，看见的就是真正的我啊……而不是所谓的“柳心眉”。
　　阿无……阿无……

　　数年后，县城的边缘有一个十分美丽的花园，人们都在谈论它。
　　“据说它是一个女子亲手打理出来的，花园土地下还埋葬了她的父母呢。”
　　“那个花园叫什么？”
　　“好像叫什么‘吴茗圆’，里面只有两种花，都是外边没有的呢，一个叫‘阿无株’，一个叫‘心眉花’呢！我还听说啊，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一个紫色衣衫的女子在那里游荡，一会儿双手合十，一会摘着里面的花！”
　　“你说会不会是幽灵啊……”
　　于是街坊邻居商量着夜探“吴茗园”，可惜什么紫色衣衫的女子没有见到，只在松软的土地里抽出了一条好看的白色丝带，虽然被土壤埋葬了很久，但仿佛一点也没有被污浊到。他们细细地看了一遍那条白色丝带，上面整整齐齐刻着一行字，干净利落又不失风韵，一看便知是出自一位女子的手笔——

　　情已绝何谈绝情，生生死死归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