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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受伤的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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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莲京娜家里有钱,夏薇猜她家人应该都是官员,或者商人,但一直很奇怪她的父母亲为什么总是不出现。看过以前夏薇的日记才知道,原来瓦莲京娜的母亲早亡,父亲是以前列宁政府的职位不低的官员。自一九三四年以来,苏联中央就开始了对非斯大林集团成员的大规模剿杀。瓦莲京娜的父亲就是因为曾经支持斯大林的对手托洛茨基而被肃反的。他在一九三五年死于狱中,但家中没人敢说什么。瓦莲京娜的唯一的哥哥继承了家产,但他是个在美国经商的商人,不经常回家,所以家里长期都是瓦莲京娜一个人居住。她和夏薇很合得来,就让夏薇在自己家住下了,两个人一起上学。
现在夏薇说什么都不再去莫斯科大学了,瓦莲京娜劝说无果也不勉强,只是帮她办了手续。她一直无偿又尽心的帮助让夏薇很不好意思。
虽然没有去学校上课,但夏薇敢保证,她从来没有这么废寝忘食地学习过。头悬梁锥刺股什么的不敢说,囊萤映雪她确实是做到了。虽然瓦莲京娜家安稳地生活在温饱线以上一大截,但苏联从来不是什么真正的富裕国家,考虑到日后战争的困难,夏薇尽量节约使用每一件日用品,也劝说瓦莲京娜多注意储存生活必备品。能点一盏灯时她绝不点两盏。瓦莲京娜确实对她很好,但她不是真正的夏薇,实在没道理心安理得地享受本应属于别人的无私帮助。她只好就着未消的雪的反光来看本尊的笔记。
在夏薇的努力下,她的外语进步很快——也许是之前这个身体的语言记忆能力太强大,她发音还算标准,单词记忆力也不差。长时间投入的学习甚至让她忽略了时间的流逝。人就是这样,一旦全心全意的投入一件事,时间就会过得很快。不经意间,七月到来了。按照莫斯科大学的规定,暑假假期是两个月,瓦莲京娜又能在家呆着了。
这天晚上,夏薇正就着灯光看书,突然听到从窗户的方向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一声闷哼。她吓得着实不轻。蹑手蹑脚的走去,才发现是有人从窗户翻进了屋子。
来人对着自己,左手捂着小腹斜靠在窗上,见到夏薇,他抬起了头。
夏薇的思维瞬间停滞。
这是一个极其俊美的男子。他的五官在昏黄灯光下精致得像希腊雕塑,一双深邃的胡桃色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夏薇,好像晴天里平静的海湾一样让人觉得美好。但夏薇能感觉到他抵在自己额头上冰凉的枪口,这让她在七月夏天有点热的天气里都禁不住战栗起来。她颤颤巍巍地问:“你要……你要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夏薇。
她自然也不敢说话。
过了一会,她闻到了一股血的味道。她看向这个男人的小腹,虽然他用手紧紧地捂着,但血还是不断从指缝中流出来。
那男子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厉:“一会有人来找,你不能说出我的藏身之处,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你能不能活过这个晚上。”说完还用枪在夏薇额头上轻轻画了一个小圈。
夏薇机械的点了点头,她根本没法思考这个男人说的话。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被人拿枪指过,她完全被吓蒙了。
就在这时,门外面传来了瓦莲京娜的声音:“薇拉?有几个警察说家里可能进入了抢劫犯,让我们进去看看好么?”
抢劫犯?肯定是这个人了吧!夏薇紧张地看了那男人一眼。没想到听到外面警察说的话之后,这个人眼睛一眯,像是嘲讽又像是悲哀地笑了起来。他伏在夏薇耳边轻轻地说:“记得我刚才说的话,不要让他们发现我。我会拿着枪,一直听着你的声音,所以也请你不要耍小聪明,漂亮的小姑娘。”说完,径直上了夏薇的床,在夏薇惊愕的目光下钻进了她的被子,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外面的瓦莲京娜半天没听到回音,着急地的呼喊着:“薇拉?薇拉!你听见了吗?请打开门!”
夏薇紧忙回应:“听到了!请等一下!”一边将书架上的书和烂七八糟的东西全扔在床上,一边把地上那个男人滴落的血迹用地毯挡住。她又脱掉自己的衣服,穿上轻薄的睡裙,想了想又外面穿上了一件衣服好不被看光。觉得大概都没问题就匆匆忙忙开了门,还不忘装出一副刚睡醒的朦胧表情。
算上瓦莲京娜外面大概有五个人,他们显然都没料到夏薇是这个模样,都愣了一下。为首的警察有一个很引人瞩目的鹰钩鼻,他随即开口道:“抱歉打扰您,小姐。您知道,最近抢劫的案子比较多,而就在刚才,我们看到有一个疑似抢劫犯的人消失在了这附近。出于您的安全起见,您是不是能允许我们到您的房间里搜查一下?”
夏薇当然不能说不,于是她请这些人进了自己的房间。这四个警察都是男子,进入女性的房间还是不敢太放肆地搜寻,只是查了窗帘后、墙角、衣柜等等容易藏身的隐秘地方,没有翻她的床。那个刚刚说话的鹰钩鼻警察问夏薇:“请问这位小姐,您刚刚有没有看到附近有什么可疑的人出现?”
夏薇做出一副有点生气又隐忍不敢发作的表情:“警察先生,我刚刚睡着了,并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出现。”
“那请问您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因为前几天生病,我睡得很沉,所以什么都没有听到,先生。”
那个警察和其他几个人对了眼色,确定没有什么发现,舒了口气,说:“对于打扰您生病后的休息,我们感到非常抱歉。”夏薇也长舒了口气:“没关系,警察先生,没有在我的房间里发现犯罪分子就好。” 于是那几个警察都转身准备出去。
就在几个人都要出门的时候,突然,一个年轻的警察回头问:“小姐,您的床上是什么东西?”
一瞬间夏薇的汗毛都炸了起来,心里暗骂了一声,面上却摆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哦……没什么!我最近在研究法语和德语,那些都是我看的书!都是些雨果、歌德、叔本华什么的……”说着回头望了一眼。很好,除了乱成一团的被子和散落一床的书,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哦!我也只是问问,”那人点点头,“我相信犯人是不会藏在这里的。”说完,年轻的警察笑了笑,和其他一行人出了门。
夏薇和瓦莲京娜送几个警察出了门。在他们走出很远之后,夏薇赶紧回屋撩开了自己的被子。那个男人因为受了伤而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但还是紧紧攥着他的枪。看到夏薇的脸,他笑了笑——像只不幸被猎.枪击中的某种无辜小动物——虚弱地说了声“谢谢”,就昏了过去。
夏薇本来想马上把这个男人送到警察手里的,但看到他昏过去之前的笑容,她突然觉得有点不忍心,尤其是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但她后来还是向瓦莲京娜坦白了自己私藏犯人的事。平时单纯的有点过分的瓦莲京娜很生气,执意要将他交给警察,尤其是知道他有枪之后。她拿走了那男人的抢,还去翻了那男人的大衣。看过了里面的证件,瓦莲京娜先是惊讶,后来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瓦莲京娜?”夏薇看到她这副样子,有点担心。
瓦莲京娜回过神来,“哦……没事。既然他已经昏了过去,就让他先在这里休息吧。我去看看有没有药和绷带,他受的是枪伤,要赶紧救治才行,还好我以前学过护理知识。你好好看着他。”
虽然夏薇还有问题,但看到瓦莲京娜的表情也不好再问什么。她点点头。瓦莲京娜出了房间。
擦了伤口,上了药,缠了绷带……忙完之后已经是十一点多了。夏薇和瓦莲京娜坐在客厅的壁炉旁,瓦莲京娜一直都是那副沉默的表情。
夏薇问她怎么了。
瓦莲京娜看着壁炉里的火星一跳一跳的,眼神也幽幽:“我想我应该认识那个人,就是那个受伤的男人。我猜他应该并不是什么抢劫犯。”
夏薇惊讶,又想到那个人听到警察说他是抢劫犯时的表情,确实有点奇怪。可转念一想,如果他不是警察说的抢劫犯,他是什么人呢?警察又为什么会那么说呢?
“薇拉,我跟你说过,我的父亲以前在外交部工作,他是因为当初党内竞选总书记时站错了队……才被指控什么‘背叛祖国,从事侦察和军事破坏工作,实行恐怖和暗害勾当’的罪名,最后被杀害在狱中的!我相信我的父亲并没有罪,他永远忠于苏联!他不可能叛国!”
“瓦莲京娜……我相信你。”
“可是他死了。接替他职位的是他的属下,也是他一手提拔出来的人。没过几年,这个人也死了,据说是车祸。可当时明明有人见到有契卡(1)出现,哪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你是说,他也和你父亲一样,是被人害死的?”
“有可能吧。”
“那他和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瓦莲京娜看向夏薇屋子的方向,她的眼睛在壁炉火光的照耀下一明一灭。她深吸了一口气说:“这个人就是一个契卡。我想问问他知不知道我父亲的事。虽然可能性很小,但我不能错过每一个了解我父亲案件真相的机会。”
夏薇点头。
“虽然肃反活动已经过去了几年,但现在还是有很多忠于祖国的好人时刻生活在危险中。我并不觉得主席是个像国家宣传的那样全知全能的人。如果他真的英明,就不该处死我的父亲!而就刚才我看到的那几个警察的情况,我怀疑这个契卡很有可能也是一个政治受害者。”
夏薇暗暗咋舌。以前在高中学文科的时候历史老师就讲过:“如果列宁去世后,苏共中央委员会遵照列宁的遗嘱,解除斯大林总书记的职务,后来就不会发生‘斯大林攫取党政军大权,建立个人独裁统治,并将斯大林主义推行到所有社会主义国家,最后断送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苏联乃至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体系’的事情。”记得这句话还是因为会考考试时夏薇对这一段话总也记不下来,后来被罚抄了五十遍的原因。现在她终于体会到,黑暗政治的恐怖。
历史书上不痛不痒的一小段话,可能就是当年无数人用生命与鲜血书写的悲剧。
(1)契卡:“肃清反革.命及怠工特设委员会”俄文缩写的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