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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 天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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谛听跟在地藏王的身后,离了奈何桥转回地藏殿,路上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主人,您忘了您的天劫么?”声音朗朗,掩不住的关切。纵然总觉得对主人的过去应该是知晓的,纵然因为执意正果而舍弃了一部分的能力,但谛听依然能够感受到主人那最后的劫难与那个雪发女子密切相关。
“我怎么可能忘记,怎么舍得忘记?”地藏王笑,微有些惋惜,“只是,可惜,最后的劫难居然不是情劫。”
“主人,您应该庆幸不是的!”谛听有些恼怒,语气也不由激动了起来,“要不您会灰飞烟灭的!”
骤然提到灰飞烟灭这个词,谛听的心中不由一紧,它是不是淡忘了什么,它是不是缺失了什么,为什么脑中隐隐作痛?
地藏王看了谛听一眼,笑:“谛听,你是不是又想起什么了?呐,神佛只要不去触碰那些统治者和维护者无法容忍的禁忌,永远不会万劫不复的。所谓的劫难,不过是给凡人精怪看的,喏,你看,他们经历了千劫百难材有今日,你们如果也成仙成佛,行,去吧,去经历千百劫难吧!”地藏王的刻薄言辞肆无忌惮,谛听想要说些什么,猝不及防只觉得额上一痛,眼前是一片无尽的黑暗,耳边含糊地听到地藏王的轻语“忘劫,妄劫……”渐渐远去,在无声的黑暗中谛听梦见了过往——那个漫长的回忆,它看到了年幼的自己绽开了一个甜美的微笑。
似乎有很久没有做过如此漫长的梦了,似乎这个梦总是周期性的出现,但是又似乎从来没有做过这个梦。作为长生不老的神兽它们的生命漫长而没有终点,时间的流驶对于它们来说不过是漫长的遗忘,是的,漫长的遗忘,如果没有这场周期性的梦,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自己那些日子是真实的存在,它只怕早已经连自己也遗忘了,谛听终于想起这场犹如不时复发的宿疾的梦,那是独属于谛听自己的回忆。
住在灵山附近的神兽谛听一族,热切地追求着成仙成佛,穷尽一生的时间和有限的精力。年幼的谛听,看着御风而行的神佛,听着族中热切的向往,小小的心中充满了关于梦想关于御风而行的潇洒自在的憧憬。
谛听对自己说,终有一天我会像那些御风的神佛一般自在逍遥,得成大道,即使是看到族中没有任何修真成功的例子——它们熬过了所谓三次天劫的第一次天雷,第二次天火,却熬不过最后一次的劫难,无一例外。那最后的劫难,唤作情劫,情生意动,灰飞烟灭,魂消魄散。
谛听仍然对自己充满了希望,对梦想充满了憧憬,它用些微的法力将自己化做一个蓝衣的少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只是清修。
避过天雷,熬过天火,谛听坦然一笑,日渐明朗的眉一挑,几分豪迈几分赌气道:“我倒要看看天雷天火奈我不得,这最后的劫难又能奈我何!”
言罢,些微的不安转瞬即逝,它也没有在意,依旧是清修。终于有一天,谛听成就了聆听一切的本领,可观过去未来,可见三千世界,惟独不可见自己的未来,谛听开始有些忐忑,究竟是最后的劫难,是怎样的劫?
“修德有功,性德之显,明心见性,见性成佛。”清朗的声音从耳膜传到心中,谛听抬首,警觉地后退一步。
眼前的年轻人,黑发黑眸,衣着普通,却是掩不住的光华艳彩。谛听看不出他是何来路,听不清他的过去未来,不由提起了十分精神,起手行礼道:“不知……道友到此有何贵干?”
“道友?”年轻人唇上一抹微笑,“这称呼倒真是有趣得紧。我来度一只神兽,一只想要成为仙佛的神兽,唤作谛听。”
谛听瞠大了眼睛,张口却是无言。
年轻人自顾自便说了下去:“真是一只傻神兽,莫非它不知道御风而行的精灵才最自由么?为了正果,甘心做坐骑,为了正果,甘心舍弃一部分的本能,真是傻气。”
那时的谛听太单纯,没有看到年轻人墨黑如深渊的眸子似有无尽的悲悯,只知道谛听一族从来没有放弃过梦想,负气道:“这是我的梦想。”字字铿锵,犹如纯度很高的金属相互碰撞的悦耳的金玉之声。
“梦想么?真是容易让众生迷惑的词句呢!”年轻人抚着干净的下颌,嘴边扯起一个灿烂的弧度,声音轻快,“正好,我缺了坐骑。”
后来,谛听记得不真切了,只是模糊地记得,自己知道那个年轻人是地藏王菩萨——立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善心动天的地藏王菩萨的时候,自己已经只能为稚拙的眼力无语问苍天了。
其实,主人,您完全是没有成佛的善念的吧?其实,您感天动地的誓言,只是因为不甘没有受过最后的那场要命的天劫吧?
谛听见地藏王日日看花开花落,看万物荣枯,怡然自得,它几乎都以为地藏王已经忘了自己的誓言。
直至一日,地藏王孤身外出,良久方归。他墨黑的筒光彩艳艳,似乎每一寸肌肤都焕发着欢喜:“我们明日下地府。”声音犹如少年得了至宝一般快活。
谛听讶异地看着他,半响才喃喃道:“是。”
“呐,小听听,”地藏王微笑着抚上谛听的脑袋,语调戏谑,“天劫不会要你的命的!”语调似有深意,眼眸中有谛听没有看见的悲悯。
谛听对这般的称呼已经习惯至麻木,咬牙抹去额上的青筋,压下自己不是宠物的腹诽,谛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本因为担心随着法力日进却愈发无法预见天劫的惶恐随之消失,只余一声习惯性的嘀咕:“这样的人,如何成的佛?”
地藏王笑了:“小听听呐!”一波三折的“亲密”呼唤让谛听体会到“祸从口出”的金玉真言。
“我不是佛,也不是由人身修行的。”地藏王笑容清浅,语带揶揄。
谛听看一眼状似自吹自擂的主人,偏过头去,决意不去理理睬。
地藏王笑容更加:“哟,小听听,生气了呀!”
我没听到,没听到,我没听到那状似调戏的呼唤,谛听脑中居然浮现出花花公子状的主人和委屈小姑娘状的自己,不由大惊,喃喃地催眠自己,之前的恐惧早已经抛至九霄云外。
“今天天气真是不错呢,不妨出去走走——反正也要下地府了,去探探友人也好。”地藏王看悠远的蓝天笑着决定。事后回想,谛听才发觉那样看似自得的表情分明掺着嘲笑。
“友人?”谛听好奇起来,要知道地藏王甚少出门,谛听实在是好奇能与这般古怪得紧的菩萨交好的有人是何方古怪的神圣?谛听不无而已地揣想,甚至在脑中已经勾画起了主人古怪朋友的尊容。
地藏王悠悠道:“小听听,如果我说,你的劫难只是掉进茫茫海水,你又待如何?”
谛听偷偷地白了他一眼:“是不是遇上个美人相救,尔后如何如何陷进情劫的言情小说版?”话出口,谛听惊觉自己把主人的口吻语气还有乱串时空学了个十足。
地藏王笑而不言,良久方道:“不知道怕水的毛病多喝几口谁,喝啊喝啊的,会不会就习惯了,也就学会了泅水呢?”考究的语气半带促狭。
谛听的表情顿时僵住,这样一本正经,您不会真的拿着怕水的坐骑去做溺水试验吧?谛听隐隐觉得不安,凝聚起全部的法力,却发现,自己能聆听的世界似乎越来越小。
地藏王忽叹了一声:“小听听,我说过,修成正果是要付出代价的。以天生的能力被封印住一部分,以禁锢的能力一旦觉醒便汹涌至难以控制,若无法以自身意志支撑过去,便是前功尽弃,被打回混沌不知的兽形,就算是支撑过去了,也无法再拥有这些的能力。如果,你现在放弃,我还可以帮你。嗐,怀璧其罪,你如果不是谛听,或许好点。”
谛听一脸坚定:“我还是那句话,这是我的梦想。爱拿走什么便拿走吧!只有这个,谁也不能拿走。”
是了,时间太过漫长,谛听,你怎忘记了,怎忘记了那些——因为聆听一切的神力而招来的无妄之灾?那一场从天而降误烧了谛听一族的天火,那一场让谛听一族死的死,伤的伤,最后无一例外地失去了神力的天灾,从此,谛听一族只余下自己还有着神力。
那些掩盖在堂皇事实下的真相,知晓即罪过。
谛听的身躯在打颤,颤抖得如同秋风中萧瑟的落叶,是的,他想起来了,他不曾忘记深埋在心底的那一场劫难,那是毫无预兆的大劫,自己纵然预知到了隐隐的一角,却已经来不及了。他所能见的只有熊熊的天火,所能闻听的只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风中飘荡的焦味……地藏王拦住了急欲冲进火场的谛听,对他摇了摇头:“来不及了,谛听。这是天火……三日不到不能散去。”
谛听死死地盯着地藏王,倔强而年轻的脸庞写满了不甘和不满。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地藏王放开了拦住谛听的手,转头坐下,诵起了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往生咒若有魔力,谛听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红着眼,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住了双拳,一声凄厉的悲嚎响彻天际——那是他的家乡,那是他的族人啊!天道何其不公,他们不过只是修行,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低沉温和的往生咒萦绕在谛听的耳边,谛听双目尽赤,眼中无泪,只有恨意滔天。
沉沉叹息一声,地藏王起身,缓缓地抚摩少年的头:“睡吧,睡醒了便会好点……”咒语一般的低喃让谛听心神一松,竟沉沉睡去,就如同千百年来每一次的睡去一般。
再次醒来,谛听只觉得自己似乎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却又丝毫无法想起梦中场景,只是握紧的拳,入肉的指甲,仿佛正在提醒自己,这是一场极为惨烈的噩梦。
究竟他遗忘了什么,遗落了什么?谛听怔怔地出神。
“又想起了谛听一族的瘟疫么?小听听~”地藏王一如既往地挑高了尾音,“准备一下,我们出门哦!”
谛听有些恍惚,瘟疫?那场夺去了谛听一族生息的突发的瘟疫么?似乎一想起这件事,内心总有模糊的疑问,一旦深究却又头疼欲裂。
地藏王的手不重不轻地拂过谛听的头,谛听迷惘地抬眼,然后恍然,回头便去准备出行事宜——因为此次是要访故友,时间略久,便要在阎罗殿里备下案来。
慈悲啊……究竟何为慈悲?地藏王看着谛听离去的背影,眼中颇有几分复杂,怀璧其罪,天之过,抑或是谛听之错?
谛听之能实在是太过可怕,只要修成,上天入地,无所不知。它们一族,又太过单纯,单纯而又拥有异能的神兽,在任何时候,都是灾祸的诱发体。谛听不知,它能成神,是以自己天生异能日渐封闭作为代价,等谛听的异能全部消散,那一天,才是谛听真正修成仙体之时——在那之前,谛听只能是一只神兽,一只坐骑。
这种不知的代价,竟也成了谛听救命的稻草——呵,世事如此,何等讽刺,无知是福。而他偷偷在谛听身上动的微小动作,也快起效了,很快,谛听便只会记得那场瘟疫了……
地藏王似笑非笑,一双眼,却是无尽深沉。
谛听与地藏王出门是在一个晴好的天气,只是谛听总觉阴霾阵阵。
那日,谛听跟在地藏王身后御风而行,地藏王忽然回头冲自己一笑:“小心哟,小听听~”
谛听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刷”有什么东西冲着自己打去,它猛地一闪,就失了平衡。听到风声从耳旁掠过,谛听觉得慌乱,想要控制自己,但浑身僵硬得不能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直直地下坠,却一点术法也施展不开,“嗵”,水铺天盖地地袭来,口腔,鼻腔,胸腔,都是水,眼睛也睁不开了,一片黑暗,谛听手脚并用地挣扎,猛然抓到一个柔软的东西,出于求生的本能,死死抓住了,忽然听到风声,睁开眼睛,自己已在空中,主人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还不快回头去见救了你一命的言情女主角?”
谛听恼怒难当:“主人,是你下的束缚手法吗?”
“哈哈……”哈哈笑了两声,完全没有回答被谛听当成默认下此事的地藏王再也不理谛听,和谛听身后的“言情女主角”说道:“许久不见,故友风采依然。”
“佛友亦是荣光焕发。只是,能否请佛友的神兽松开我的腰带呢?”
那是一个和地藏王全然不同的女声,温柔和善,语气间却似乎有着令人难解的隐含在寒暄中的针锋相对。
谛听面色一红,急急松开,这才回头向救了自己一命的主角道谢:“谛听写过上仙救命之恩。”
“小友客气了。”依然是温婉和善的女声,谛听微微抬头,才看清那女子的长相,秀丽天成,不施脂粉,面上微微带笑,似新草萌芽,似花苞初绽。
他脸上不觉又是一红,便垂下了头,静听地藏王与其叙旧。
“潮音洞许久不曾有故人踏足了。佛友此番前来,是叙旧,抑或是……”
“我之所想,你亦了然。”
“是么?”不紧不慢的反诘换来的却是一阵笑声。
“哈哈哈……”地藏王朗声大笑,那是谛听从未见过的生动得像人的表情,那是谛听从未听过的开怀之音。
他们的对话,谛听一点也没听懂,唯独清晰的是,此处便是潮音洞,这女子便是……大慈大悲观世音大士。
天命已然开始运作,谁也避不开。
天命如是,世事如斯,倒不如坦然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