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恩劈西

1、小短篇

　　轮回
　　夜凉如水。醇香的酒味回荡四周。
　　他伏在桌上，沉沉睡去。好看的面庞，细长的眉眼，一如从前。彻西单手撑着下巴看对面的男子，一言不发。
　　彻西的名字正是这男子取的。彻西彻西，实在不象女子的名字。而他只说，那是儿时玩伴的名字，实在喜欢，你不要么。彼时的彻西坐在他怀里，宛若一只寻得主人的猫儿，贪恋他怀里的温度不愿离去。她拼命点头，凌乱的长发落到眼前遮住了视线。她看到男子微扬起嘴角，伸手替她抚开。彻西楞楞地望向他，觉得一辈子都这样，那该多好。

　　你以为妖能和人相爱一辈子么。
　　说话的是莺南，彻西的姐姐。这个娇媚的女子半倚在门边，看妆镜前正梳头的彻西。
　　彻西停住了手，不知如何应答，白玉制的梳子梳不开纠结的长发，稍稍用力就扯下几根，留在梳子上，黑白分明。
　　人的阳寿不过数十载，你已有数百年修行，你可以长长久久地活着，而那男子，只怕陪不了你那么长久罢。莺南说着就哭了，淡蓝色的眼泪淌在脸上。是的，她也是妖，数百年前也曾爱上人。他给她取名叫莺南，日日唤，夜夜唤，她就傻傻地以为这便是永远。明明以约定永生永世来生来世的相守，转世轮回后，却再寻不见他。世界那么大，他们可以相遇，为何，不可以再相见。
　　可见到了又如何。
　　彻西在他面前，一坐便是一夜。对面的男子醒来。她唤他：昭洛。
　　昭洛昭洛，你记不记得前世我总在你怀里，喊你策默，策默。
　　她唤他：昭洛。男子抬起头来，舒展开眉眼笑笑看她：彻西小兄弟酒量果然好，在下服输了。
　　小兄弟。彻西扬起嘴角笑了。
　　误了昭洛兄与娘子的见面，彻西得向你赔不是呢。
　　然后，昭洛便辞去了。
　　彻西推开窗户，满目的阳光灌进房来，清晨的日光也这般刺眼。彻西坐在窗框上，伸手挡住了扎眼的光，却也看不见了离去的男子的背影。只留一句“有空来寒舍坐坐，定让娘子烧几样拿手好菜”。冷冰冰的客套话，撞得满心的疼痛，却就是扎根在脑中，挥之不去。
　　这便是轮回吧。不知何时出现的莺南依旧半倚在门边。
　　妹妹，别再执著了。人妖殊途。
　　姐姐几时放手了，只怕现今还惦念着当日的书生吧。
　　莺南不再说话，彻西不再应答。偌大的房子里冷清得没有人声。风抚动旁侧的窗，吱吱哑哑地响起，辽远而深邃。
　　曾经有五百年，两人就是这么度过的，在阴冷的山洞里。彻西抱着男子冰凉的躯体，日日对他说话，只盼他的应答。莺南日日坐在洞口，等待迷途的爱人问他出山的路，然后两人一起离去。
　　然而都只是空想罢了。男子的尸体腐烂成白骨，洞穴里安静得只有凉风过穴的声响。洞穴外方圆百里内无人敢接近更见不到赶考的书生。
　　安静孤寂的日子，一过便是五百年。
　　五百年说长不长已让荒凉的山头绿意盎然。昔日鲜有人至的寒山如今成为漫天樱花的樱山。
　　五百年说短不短，终于等到爱人轮回转世的时候。

　　五百年对妖来说算是微不足道的。因此只有区区五百年道行的彻西，遭了附近妖物的暗算，被迫离了住所。所谓住所，也不过是与姐姐所住的山洞。彼时彻西还没有名字，而姐姐为了寻找死去的爱人的转世，一去经年。
　　然后，策默出现了。这黑发白衣的男子逆光站着，暖洋洋的日光便从他身上倾泻下来。他伸出手来对着蜷在角落里的女子笑，唇间一张一合，吐出温暖的词句：要跟我走么。
　　彻西伸了双手出去，男子的笑意更深了些，也便揽她入怀，抱起来还调笑着说：轻飘飘的，怎没什么重量。
　　策默带着彻西去了竹屋，彻西这时才有了名字。
　　彻西，彻西。

　　竹屋离城不远，隐藏在竹林之间，鲜有人来打扰，算不得大，两人居住却绰绰有余，何况策默并不常常在。
　　鸟语花香，溪水流淌，如临仙境。彻西走出屋去，看门上方的牌匾，写的什么字已经看不太确切。于是策默将其改作“瑶西居”。彻西问起来，他抚着她的长发，轻笑着说：因为此处住了漂亮的彻西啊。掌心暖暖的温度，话语暖暖的温度，彻西低了头往他怀里钻。策默大笑起来：彻西怎似猫儿一般如此爱撒娇。
　　他的笑，还是笑。彻西的脑子里装满了男子的笑，温暖，美好，甜蜜得让她不敢相信往后的事。
　　往后的事。后来那个女子是怎样找到了彻西，她哭着向彻西跪下，以死相逼。
　　结局，是彻西离去，还是那女子死去。
　　都不是。
　　彻西只是眼睁睁看着策默笑着看向她们。
　　对不起。
　　是我的错。
　　是我负了你们。
　　你们要好好活着。
　　活着，一定。彻西哭着点头，淡蓝色的泪混着腥红色的血，在他的白衣上留下黑色的印迹。
　　此后五百年，彻西再没有哭过。

　　白天的市集人声鼎沸，彻西不喜欢，便挑了傍晚时分，夕阳西下。
　　缘分未尽，定可以相见吧。
　　蓦然回首，竟真的看到那黑发白衣的男子逆光站着。
　　她唤他：策默，策默。
　　男子笑起来，唇间一张一合：小兄弟怕是认错人了吧。
　　认错？彻西无奈地笑了笑：阁下与我一故人太过相似，一时恍惚便认错了，失礼。
　　男子的笑意更深了些：在下昭洛。
　　在下彻西。与昭洛兄一见如故，不如到舍下坐坐。

　　彻西在瑶西居里张罗起来。昭洛站在一旁，注视着，又笑起来：彻西怎似个小娘子的这般细心。彻西顿了顿，抬起头：昭洛兄见笑了。尽力压低的声音带了些隐忍，不似当年脆亮的声音在屋外喊他的名字，金丝雀一般好听，回荡林间。
　　同是在瑶西居，却不是同样的感觉，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待到昭洛离去，瑶西居恢复原样。残旧，破败。五百年来无人居住，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塌了一半，彻西施了些法术才使它看起来与五百年前无异。而法术终究只是幻象，解开了，眼前只剩下荒凉。
　　与莺南一起，费了不少时间，总算把瑶西居收拾干净了。站在屋外，彻西笑笑着说：姐姐，长住下来吧。樱山穴再不会有书生来问路了。
　　莺南沉默了，嘴角露出苦涩的笑，许久才应道：妹妹该加把劲啊。
　　彻西抬起头，却只是看到夜幕下的瑶西居没有一点生气。哪怕同是瑶西居，五百年了，总是有地方改变了。

　　几日之后，彻西前去拜访昭洛。依旧作男装打扮。
　　昭洛携娘子出来迎接，看得彻西满心的疼痛，却还要调侃着：昭洛熊与嫂子好生恩爱，羡煞旁人了。
　　三人齐笑。

　　上回败给了彻西，今次再搏一回，一醉方休。昭洛端起酒杯道。彻西却喝得心不在焉。她望着酒杯里自己的倒影：果真是个清秀的少年。莫名其妙的话，彻西自己都笑了，摇晃了几下杯子，一口喝干。
　　酒至半酣，昭洛已经醉了。彻西问他：昭洛相信轮回转世么。
　　对面的男子笑起来：信，当然信。
　　那前世的恋人，还可以继续相爱么。
　　那可就得讲缘分了。我家娘子总说我与她定是月老的红线未断，今生才可相遇。想不到彻西也对此感兴趣。
　　是这样么。彻西笑着摇了摇头：昭洛兄不是打击我这孤家寡人么。
　　昭洛笑着又倒下了。彻西正要扶他，正好来了他娘子。于是，只能坐在一旁，看这两人离去。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眼前这两个身影叠在一起，中间竟容不下一点空隙。
　　姐姐，出来吧，陪我喝一杯。
　　桌子对面凭空就多了个人，静静地看着彻西。
　　妹妹若是再早些见到他就好了。
　　早些又有何用。早到五百年前就已相识，今生依旧擦肩。
　　妹妹别难过了，起码你还可以寻得他，而我……
　　我才要羡慕姐姐呢，明知无果还如此执著，是我太傻，倒不如像姐姐，见不到更为干脆。不是姐姐说的么，人妖殊途。

　　辞别的那日看不见太阳，满目的乌云越积越厚，遮蔽了日光。天地瞬间变暗。
　　甜蜜的小夫妻还劝她再多留几日，等过了雨再走也不迟。
　　怎能再留下去。已经碎去的心如何再碎一次，再怎么凝望男子的眼眸，见到的也只是男装的自己，不是最初时候宛若猫儿一般蜷在怀里的女子。
　　姐姐，我们都错了。
　　当他们喝过孟婆汤，他们的记忆中再没有我们。
　　当他们走过奈何桥，就已经不再是你我的爱人。
　　生而为人，才有所谓的轮回。我们是妖，长生不死。我们的生命是蔓延万里的直线，哪怕走到了终点，也盼不回轮回转世。
　　彻西撑着纸伞远去了，不是回瑶西居，却是去了樱山穴，忍了五百年的眼泪，再无法支撑，在那一堆白骨前，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