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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不识故交 ...

  •   我跟汪曼枝学习了两天课件制作后就感觉不对劲。她的办公室门口老是人影憧憧的,一些同事故意经过门口,眼睛鬼鬼祟祟地往屋里瞟。我心里一思量,就明白这些人别有用心。该不是看我往汪曼枝这儿跑得勤,就怀疑我们有男女关系吧?
      学到第七天,我基本学会了课件的制作,多媒体的使用也娴熟了。汪曼枝如释重负,她说,毛若愚,你知不知道,你耽搁了我多少宝贵的时间?我瞄了一眼门口,这两天人迹罕至,——是因为我们循规蹈矩的表现让他们索然无味?我说,汪校长,再耽搁你一点宝贵的时间,今天晚上我请客,答谢师恩。汪曼枝也不推辞,行,地点我定。
      我们坐上一路公交车摇摇摆摆地在城市里兜着圈子,我问汪曼枝去哪里,她笑而不答。她双手摊放在膝盖上,肩挨着我的胳膊,一直笑着。我很想搞懂她在笑什么,怎么笑得那么甜美?可我不敢再看她一眼,我几次心猿意马又几次悬崖勒缰,才忍住我蠢蠢欲动的一双想要犯罪的手,——她的笑勾魂摄魄。为了抑制住心里的这股冲动,我只好欣赏车窗外的建筑物,我看着车子拐入了老城区,看着车子驶过安澜桥,前面一个站就是杨树街了。我猜到汪曼枝可能要去的地方。
      在杨树街下了车,汪曼枝并不马上走,在街口站一会儿,举目四顾。落入眼帘的是匆匆行走的人群和低矮的饭铺子里油锅炸出的腾腾烟雾。一阵一阵的辣椒味呛鼻刺喉,路过的人常常捏住鼻子掩了嘴加速奔走,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撵着似的。汪曼枝使劲地吸了一下鼻子说,好香。她喜欢吃辣椒,她兴奋地说,走,去杨六郎老店。
      我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这杨树街我再熟悉不过。原来黔城师范就在这街东头,现在已经改建为一所城市职业学校了。杨六郎老店在黔城师范斜对面的一条巷子里,吊脚木楼,黄篾门帘。门前一只大酒缸,挂一排容量不一的竹舀子。
      汪曼枝在学校门口又站了一会儿。现在这所职业学校比黔城师范当年气派多了。大门扩宽了近二十米,大理石门柱,一座飞天造型的不锈钢雕塑。校名是镏金大字,闪闪发光。汪曼枝说,一切都成为过去了。我风雅了一句,不觉逝水流年。汪曼枝说,是啊,逝水流年,一切都会流逝。我们走过去了几步远,汪曼枝又郑重地补充道,我们的学校没了。我们是一群没有根儿的人。我扑地一声大笑起来。我想到了我□□里的东西。——不是一条硕大的根?汪曼枝说,你疯了。她不喜欢我这轻浮的态度。其实,我这人也算不得玩世不恭,我是不习惯严肃地谈论一个话题,我容易分心。
      在杨六郎老店,我见到杨六郎,他已经有了白发,我问他还认不认得我,他想了半天,说不认得了。我再看穆桂英,她居然靠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磕着葵花子。这娘们,倒学会享受了。原来她可是被杨六郎喝得团团转,脚不点地,象一只上了线的陀螺。汪曼枝说,穆桂英洋气了。我才注意到穆桂英穿了一件大红的竖领唐装,一种俗艳的喜气衬得她僵硬的木瓢脸泛出引人注目的暖意。
      这条巷子叫杀牛巷,屠户杨家有六个儿子,老幺就是杨六郎。杨六郎的堂客有名有姓,我们偏叫她穆桂英,她也就成了黔城师范的穆桂英了。我们第一次见到杨六郎,几乎笑破了肚皮。此杨六郎不是彼杨六郎,不但相貌猥琐,还是一个六指。左手的大拇指旁多出了一根子姜似的嫩芽儿。穆桂英也算不得女中豪杰,她一算账就常常出错。杜鹃在这里就着实捡过几次大便宜,她口齿伶俐,绕几个圈圈,就把穆桂英弄糊涂了。只有汪曼枝不欺她,总把多找的钱如数奉还。害得穆桂英一见着她,就像见着亲闺女一样。看今天这情况,穆桂英显然没有认出她的亲闺女。
      汪曼枝点了一个辣子鸡,一个火爆肠头,都是杨六郎拿手的招牌菜。我要了半斤杨六郎自酿的杨梅酒。店里请了服务员,一个脸上长青春痘的姑娘,行走如风,很有些穆桂英年轻时的影子。
      汪曼枝夹了一筷子辣椒在嘴里噼叭地嚼着,等下了肚方痛快地说,够劲道,真过瘾。她觉得热,就脱下了黑色的风衣,我看见她的额头沁出一片亮汪汪的汗水。我说,汪校长,你是歌里唱的辣妹子。汪曼枝说,我有好久没尝到辣椒了,你知道的,王子凌是沾不得辣椒的,家里的菜清汤寡味,我的舌头都快长出苔藓了。我说,你说笑话吧,你在外面搞应酬,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你哄鬼呀?汪曼枝说,应酬?我不喜欢。再说,我没有时间。
      她说这话倒不是矫情。根据这几天我的观察,她的确忙。安排学校工作,找老师谈话,赶写各种迎检材料,准备开会发言稿,构思学校活动方案,检查教师工作,写教学论文……我看见她的日程排得满满的。有一次,她歉疚地对我说,我都没有仔细地琢磨教材了,真对不起的我的学生。什么时候等我卸去了这些劳什子的紧箍咒,好好地教几天清净书。
      我觉得我的精神领地在课堂,我喜欢在课堂上那种感觉,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云中漫步。她饱含深情地说。
      我听过她的一节语文课。是在黔城的大礼堂里,台上是五十个学生和她,台下是数千名听课的教师。她执教的是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好好儿活”,她模仿课文中病重的母亲对残疾儿子的慰籍,声音里有一种痛彻心肺的伤感。当时会场静极了,老师们屏声静气注视着她。学生们也动了情,课堂上涌动着一股生命的激流。课讲完了,会场还是安静。静了一会儿,才泻出山洪般的掌声。许多人的眼里泪光莹莹。有人舒出胸中的一口长气,激动地说,原来语文课还可以这样上,还可以上得这样美。那节课成为黔城小语界的经典范例,她一举成名。
      我为汪曼枝斟了一杯杨梅酒,使用时下颇为流行的社交辞令,汪校长,祝你前程无量。汪曼枝说,活在当下,莫问前程。我吃惊地看着她,她的脸上流了很多汗,湿漉漉的,一条条蚯蚓似的汗柱子直往颈子里淌。她的鬓角也湿了,蒸腾起汗津津的热气。汪曼枝说,我新陈代谢旺盛。我为她要一张热毛巾擦汗。她坚持不要,她说,她就喜欢这大汗淋漓的感觉,汗流过后身体说不出的通泰。我说,诚惶诚恐,汗出如浆。你这算什么?汪曼枝说,一日三省吾身,我诚惶诚恐啊。
      用完餐,汪曼枝说她倦了,想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她披上风衣,脸埋在臂弯里,也不知真睡过去没有。我找杨六郎要了一只烤火炉,红红的炉光似乎快点燃了她胸前垂下的一枚亮闪闪的水钻饰物。
      她睡了约摸半个钟头醒来,扬起脸,颊上红扑扑的。她使劲地跺了几下脚,笑着说,我的腿都麻了。我说,我还以为你喝醉了呢。
      汪曼枝说,我还真想醉。一醉不醒。我说,使不得,岂不是与世长辞?汪曼枝说,有时候,我真觉得死是一件好事。我不敢再接嘴。我实在害怕汪曼枝又要絮絮叨叨地抒发人生哲理,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常常搞得人神经兮兮的,除了让人变得优柔寡断以外,没有丝毫好处。
      我结帐的时候再一次向杨六郎作了自我介绍,我希望他真的能想起我,当然这也是顾客优惠打折的惯用伎俩。杨六郎说,我这里接待的学生客多如牛毛,我就是再长十个脑袋也记不住。
      我叫过来穆桂英,指着汪曼枝说,你还认得她吗?穆桂英说,我脑袋坏了,什么都不能想了。我说,她是汪曼枝呀。穆桂英说,哦,是巷子东头汪老五家的姑娘吧?
      我和汪曼枝就大笑着走出杨六郎老店。汪曼枝一边笑,一边揉着眼睛。我是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怎么搞的,汪曼枝突然一跤跌坐在地上,仍然笑着,手里的挎包摔出老远。过往的行人惊咋咋地站住脚,满腹狐疑地观看依旧欢笑着的我们。我索性在汪曼枝身旁坐下来,无意看见巷子的顶上是一轮淡远的弦月。我指给汪曼枝看,汪曼枝含住笑,不作声地盯了好久。我感觉石板的凉气透过裤子钻进了肌肤,在我的体内的血液里游走,让我感到了初冬的第一缕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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