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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这一日,朝会与公务都结束得仓促而沉闷。
      天边滚滚乌云,却总也下不得雨来。只有凉风阵阵,吹动各处旗幡。
      梁煜轻装束发,牵着马儿打西市口走过,兜兜转转,从离槐枣巷子不远的一个岔路拐进夜市,趁着万家灯火,径自进了一家酒肆。这酒肆外头挂着大大的“徽”字,乃是京城里口碑不错的南方酒馆。此时客流稀少,倒也无人注意面带疲色的英挺青年。
      那掌柜抬眼瞥过来,竟是个三十出头的独眼客。
      只听掌柜的招呼了小二:“麻溜儿的,去后厨取上好的甲酒来。”
      梁煜摇首道:“莫上甲酒了,来两壶临风醉。”
      掌柜闻言一顿,眼罩外那只深邃好看的眼睛,便转过来瞪着梁煜:“哟,梁大官人明儿不准备公干呐?”
      梁煜挑眉,径自往楼上走:“都快丢官的人了,公干个鬼。”
      一句话噎得掌柜半晌没回过神。
      小二怯生生道:“拿、拿临风醉么?”
      掌柜便虎了脸沉声道:“客人就是天!愣着作甚?还不快去上酒?!”
      小二只好麻溜儿地往后厨赶。
      大堂这小小的插曲并未引起零星几个食客注意,而梁煜很快在二楼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个角落。
      虽说酒肆口碑不错,却是一直不曾搬到更大些亮敞些的场子,故而来此地吃饭喝酒的达官贵人,终究是少数。
      梁煜默然盯着窗外,顺手在桌缘小心摸罢一圈,便轻声叹了口气,斜倚在窗棱旁,全然不似个正三品的朝廷大员。
      这临风醉说起来,在京师酒友之间,也算有几分名气,但并非只这家酒肆有得出售。不同的是,临风醉本从徽州最隐蔽的山谷村庄里酿出,虽配方被行商收买了去,教各处都能见此酒踪迹,但京师地界只有这里,是从徽州运了酒来。每年就三大车,卖完也就没了。
      梁煜轻抿薄唇,给自己斟上满满一盏。
      灯火映了工部侍郎刀刻般的面容,在这红尘喧嚣里,竟生生带出几分遗世之感。
      林文恕踏完最后一级台阶,便瞧见窗台旁斜倚着喝闷酒的梁煜。
      他眉头微皱,止了身后小二动作,伸手将托盘接过,便将人赶下楼梯,径自往角落走去。
      梁煜桌前两壶酒喝得只剩了一壶,看着正是微熏时候,抬着眼儿便瞧见林文恕白衣墨发,清隽得好似个云中来客,还给他端吃的。
      梁煜噗嗤一笑:“林大人亲自为我端菜,不敢当……”
      林文恕白他一眼,将托盘重重扣在桌上,却是不发一言。
      梁煜晃着脑袋直起了身:“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林文恕没理他。
      梁煜便又凑近些:“喂——锦衣卫可能还跟着我呢,你还是……”
      林文恕没忍住,抬手就狠狠拍了桌子:“梁崇光——!”
      力道大些,二楼虽空空荡荡,但也有些唬人。
      梁煜便肃了脸色,正正坐将回去。
      林文恕皱着眉头,冷声道:“事到如今……也就这里能堵到你梁大官人。”
      梁煜挑眉一笑,往窗外看了一眼,只得低声道:“水深得很,听我的话,回府去。”
      林文恕皱眉不答,梁煜便又道:“等过些时日……”
      林文恕却淡淡道:“过些时日?梁大人说得好生轻巧,只是不知泥潭深陷,如何独善其身。”
      梁煜闻言手间一顿,便停住给林文恕斟酒的动作。
      “倒也算不得泥潭深陷,只是如今朝中境况,与我此前计划相比,终究困难些许罢了。”
      “宗敏,你莫担心。”
      林文恕心思百转,盯着眼前桂色清灵的酒,半晌才道:“记得少年时刚刚入朝为官,跟在你后头学这学那,你总事无巨细,全教予我知晓。如今分属要职,你却是不肯开这个口了。不过是江苏河道账目有污,我林文恕却要经了别人的口才知道,当真头一遭。”
      “可是忌惮我么?”
      梁煜一愣。
      “……何出此言?”
      林文恕冷着脸道:“御史台言路已阻,楚大人摆明了不敢得罪锦衣卫那头。我虽是御史中丞,原本还想插手江苏河道一事,如今却是窥得几分厉害。那姚思远区区五品主事,便敢来寻我晦气,更敢在朝堂上狐假虎威,抓着你的由头不放。如履薄冰,约是如此。我之位低言轻,此时亦方显。”
      “若如当年金陵之时,天家储位更迭之秘辛,你也能告知如常。”
      “现在不过是涉及锦衣卫,你却处处避着我……可见人心之易变。”
      梁煜皱眉,想要说什么,林文恕却是绷着个脸,静静看着他,那神色,倒教工部侍郎心中发憷。
      “……宗敏……”
      林文恕憋了半天,此时瞧了梁煜脸色,气倒是出地差不多了,终于动动眉头,还是没绷住脸,扯嘴角笑将起来。这一笑,带了三分憋闷七分捉弄,半真半假的,看得人心慌。
      梁煜此时方才回过味儿,讶然道:“好哇,你那话里话外给人下套的本事,反倒用在我身上了。”
      林文恕挑眉端了酒盏:“什么下套,这不是还没让你往袋子里钻,我便收手了么。”
      梁煜无奈摇首,也去端酒盏:“我年纪大了,经不起你这般吓唬。”
      林文恕便笑道:“这便惊吓了?”
      梁煜深深看他一眼:“别人说什么不要紧,只是你来提什么人心易变,没的教人心凉……宗敏,下次莫提这话。”
      林文恕却低了头道:“这倒也不是全然故意编排的假话说辞。”
      “江苏河道一事,你总这般将我拒于千里之外,我不愿意。”
      “其间凶险我自知晓。可自金陵始,什么样的凶险咱们没遇到过,我何曾怕了?”
      梁煜顿了顿,斟酌片刻,方皱眉低声道:“与此前不同。这次若非被逼无奈,我也不至于这时候就动手。”
      “锦衣卫势大,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林文恕一愣:“被逼无奈?”
      梁煜道:“往年南方拨款亏空,不过十之有二,今年却是十之有五。若非如此,春汛何至那般惨烈?江苏江水沿岸吃了观音土的百姓,几可以万计,如何不教人痛心。”
      “……何以至此?”
      梁煜目中幽暗,并未回答。
      他看向窗外华灯锦绣的街景。
      这繁华京师,处处酒绿灯红,家家朱门富户,再看远处壮丽宫城,通明灯火,何等辉煌。那新修的宫室,翻整的街道,何等齐备。
      梁煜低声冷冷一笑:“是啊,何以至此。”
      为官十三载,宦海沉浮抑或青云平步,似乎都不曾改变过梁煜眼中的光亮。林文恕看着眼前的人,不知为何,近日来心中总在忐忑的思虑,似乎慢慢平复了些许。
      “那接下来,你当如何?”
      “等。”
      林文恕一愣:“等?”
      他抬眼看向窗外,山雨欲来满楼风啊,哪里还等得。
      可梁煜斟着酒,喝着酒,并不愿多与他解释的样子。
      林文恕没来由便有些气闷。自打这人回了京师,不说当日在他府上,便是后来好不容易见了面,都是能少说便少说,哪里还像当年在金陵在徽州,事无巨细皆与他说道清楚。
      他林文恕巴巴儿地找来这里陪他喝酒说话,将心里的说辞都给他套了明白,怎的还换不来半句真言?
      梁煜抬眼,见林文恕又冷回了来时的脸色,不免苦笑,伸手探了过去。还没触到脸颊呢,便给躲了个干脆。只见御史中丞撑了桌角乍然起身,皱眉瞪着梁煜道:“做言官也是你给我指的路子。如今江苏河道一事我既知道一二,就不会袖手旁观。可你三番两次避而不谈,是何道理?”
      梁煜有些无奈:“并非故意避着你,只是……”
      “只是如何?”
      梁煜的眼睛原本正正瞧着林文恕清秀的面容,慢慢却转了过去。
      他沉声道:“只是御史台如今为楚方绪把持,若其间机要诉与你知晓——”
      “啪啦!”
      林文恕直接拂了杯盏:“梁崇光……”
      “哎哟哎哟,两位老爷息怒息怒!”
      那独眼儿掌柜耳朵灵敏,老远就吼了起来,蹬蹬蹬上得楼梯,见林文恕这架势,不免也吓了一跳,只得赔笑道:“哎呀林大人息怒……梁大人,这又是咋的?惹林大人不快活了?”
      梁煜白他一眼:“没你事儿。”
      林文恕深深看一眼梁煜,却是不发一眼,只放缓了脸色,没等掌柜近前来拾掇,便自行弯腰将裂成两半的酒盏拾起,放在了桌上。
      那独眼掌柜不免咋舌:这等修养,倒不愧是一路跟着梁煜的……
      待林文恕拂袖而走,下得楼去,掌柜看看沉着脸的梁煜,嘿嘿一笑,凑近了装作擦拭桌上酒渍:“这么赶人家,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梁煜失笑,白他一眼:“你这多话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掌柜挑眉:“啧,你师兄我眼睛少了一只,这话嘛,自然要多说一说,不然活得多亏。”
      梁煜懒得理他,只是低头喝酒。
      “你看你师兄我就从来不敢说鹤丹半句不是。”
      梁煜噗了一声,差些儿喷出酒来。他抹抹唇角,无奈道:“那也得你把人家追上手……”
      掌柜挑眉:“那还不早晚的事儿么。”
      “你瞧我这么英明神武的。”
      说罢他还挺了挺胸,一副胸肌坚实的样子。
      梁煜扶了扶额头,想说什么,眼角却瞥了窗外。
      蓝衣管家与林文恕的轿子相错行过,抬首便瞧见酒肆二楼的两个人。
      掌柜高兴地擦擦手,搭了毛巾就往楼下奔,,没一会儿就又跟着蓝衣管家上得楼来。
      鹤丹无奈地看他一眼:“赵铎,你先下楼去行不行。”
      掌柜扭扭捏捏的不依:“那怎么成……”
      梁煜实在看不过眼,轻咳一声,淡淡道:“府中有事?”
      鹤丹抿唇,点头道:“袁阁老来访。”
      梁煜一愣,却是不曾料到。沉默半晌,他将壶底最后一些酒斟了,昂首而尽,起身便走。
      赵铎抓抓头发,见鹤丹还是温顺柔和地站在那儿,不免心中痒痒,凑上去捉了一把年轻管家的衣角。
      鹤丹瞪他一眼,却也没挣开,只是轻轻敛了衣摆,转身要走。
      赵铎见他如此,心中便满满涨起喜悦,忙殷勤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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