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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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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让人发疯的单调的滴答声,就这样冷酷地一直走过两天的时间。
黄濑醒过来的第三天,每一天笠松到医院看到的都是和前一天一模一样的毫无生气的黄濑,让他几乎有种错觉,时间是不是在原地打转。
推开门前,笠松在深呼吸中想起之前在警局的对话。说到最后,友人甚至收敛了凤眼中常带的笑意。
「适可而止,去执行任务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只要你能从那个该死的医院里出来怎样都好。」
那时森山撑着两边的门框直直盯着笠松,他想如果笠松能够按自己说的重新开始一个新的任务,也许就能够从这道阴影中暂且走出来。
「你现在还是警察,只有这点不要忘了。你不可能一直陪着一个醒不来的人。」
「——抱歉。」
——而他对着友人少有的严肃面容,如此认认真真地低了一下头。
要坚持多久?笠松幸男从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还有希望吗?还要忍耐多久呢?已经足够痛苦了,所以就先原谅自己吧?
从没有问过,从很久以前,到很久以后。但是一次又一次,他竟然都挺了过来,走着最辛苦的那条路,不宽容自己也不向其他人求救,仿佛没有什么能把他彻底击垮。即使是这一次,他也一样做好了咬牙的准备。
笠松幸男推开门。
床上躺着的被子一角滑到了地上,黄濑不在那里。
有一瞬间他几乎失去呼吸,下意识抬高目光,下一秒心脏险些骤停。
“黄濑!!”
他脱口而出又戛然收声,才发现自己惊恐到了什么程度,甚至忘记这种情况最不应该的举动就是让对方受惊。
——他呼喊的人此刻就侧身坐在狭窄的窗台上,一脚已半在窗外,只要稍稍一动可能就会跌出窗口。
唯一幸运的是从门口到窗边的距离很短,不需要安抚和谈判也足够他冲过去把人带下来。笠松脑子里什么都来不及想,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行动是怎么做完的,而结果也相当惨烈——等他重新喘过气来,两个人都重重摔在地上,笠松还做了肉垫,整个人都是懵的。眉间酸胀得厉害,看到黄濑恍惚的脸,一忍再忍,眼眶里还是止不住涌起了热意。
这样沉默了几秒,他猛然通红着双眼揪起黄濑病号服的衣襟,一翻身将他一把摁在地上。
笠松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胸口剧烈起伏,与紧攥的拳头相接的手臂肌肉绷起,明显地颤抖。他倾身与对方僵持着,哽死的喉头却半天也不能组织出一两句流畅的话。
“你记好了……”
短小的句子变调到难以置信的地步,那张漂亮的脸映在他眼底,影影绰绰地有些模糊起来。
“你要是……敢死的话……”
太可笑了,他想,自己看起来一定就像是个穷途末路无计可施的失败者。如果来晚哪怕一步,一切就都完了。他无能为力,毫无办法。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害怕失去黄濑凉太,幸运又不幸的是,黄濑更不知道。
安静的房间里,笠松幸男随即听见了自己的幻觉。
“笠松……桑……?”
他不敢眨眼地盯着黄濑翕张的嘴唇,又听到一句:“怎么回事……?”
“……是你,黄濑?”
“笠、笠松桑?”
笠松伸手掐了一把那瘦削下去的脸颊,听到对方立即反馈回来一声疼。
——不是幻觉。
所有紧绷的防线,这时才一溃千里。
笠松差点一巴掌拍上去,最后还是折回来,“你醒了怎么不出一声!还有好端端爬什么窗户——”
“我可以解释……”
“——我他妈还以为你不想活了你知不知道!?”
两个人的声音叠在一块响起,然后顿时进入冷场的寂静里。
打开门看到那副情景时的恐惧笠松幸男恐怕会记一辈子,他在心里懊悔了千万遍自己为什么没想到,没想到黄濑竟然会痛苦到,即使没有知觉、不去思考,也还是下意识想要结束生命。他只是认定黄濑不会是那么脆弱的人,他一直这样说服自己!
但他其实一直最为明白,没有什么人无坚不摧。
黄濑像是被笠松吓了一跳,噤若寒蝉地仰望着难得一见眼睛红得像只兔子的笠松,做了半晌心理建设,还是抬手轻柔地为他擦了擦眼角的水汽。
“我不知道笠松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怎么可能会死呢?我可是不是会丢下最珍爱的人一个人不管的那种家伙哦。”
这本该是最娓娓动听的情话,于笠松却顿时成了一记当头棒喝。他终于浑身发冷地意识到从刚才起就隐隐扎在心头的某种不妥。
黄濑凉太眼中确确实实澄明地倒映出他的影子,但那双眼睛太过于干净。有几分不知所措,仿佛是并没理解周围的环境和自己身上的伤,但除此之外,笠松在那里找不到任何该有的憎意。他从没想过,这会比什么都更让他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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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很快得到笠松的消息,匆匆来更新病历。到了相对封闭的办公室里,医生才神色颇凝重地询问笠松情况。
“伤口毕竟只在皮肉,病人出现这种情况,光拿外伤恐怕解释不通——以前,在这次受伤之前,有过这样的情况么?”
笠松想了又想,最终摇头回答没有。
“既然不是旧病复发,那就奇怪了……”医生略是迟疑,扶了扶自己的金边眼镜,“我们对病人的其他病史了解还不够,笠松先生,冒昧问一句,病人受过什么刺激么?任何可能导致这种现象的原因,希望你都能坦白告诉我。”
在那并不咄咄逼人但却具有着说服力的目光下,笠松心中迅速闪过数个念头。他清楚在医生面前隐瞒一切会让自己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于是斟酌着选取了其中一小部分能说的事实。
“他确实,损失过一些记忆。”见医生皱眉,笠松沉沉补上一句,“我之前那样说,是因为没有亲眼见过他失忆的过程。我们有一年的时间失去联系,再见面的时候,他对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近一年以前,查到黄濑的消息的那时,他在几天之内把各种情绪都尝了一遍,黄濑还活着是他不知揣了多久的愿望,但真正面对那些颠覆他以往认知的真相的时候,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无法分清,从前与黄濑共度的那些时光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他虚幻的臆想。
“那就是了……不过您之前说,他看起来只是忘掉了短期内的事?”
深蓝色的眸光有轻微的一丝闪动,“他问起……一个约定,那是几天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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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黄濑喝过水,又是一阵休息后,黄濑才打开话题,“我怎么会在医院?笠松桑送我来的?”
笠松心中一紧,那种不妥的感觉又强烈了几分,他觉得隐约能猜到现在的状况,又觉得不敢十分相信。
“这很重要?”
“呃……只是问一问,有点……想不起来……”黄濑有些吞吐,食指在脸颊上忐忑地上下划着,“我只记得是神奈川在下雪的那天,我出了门……然后现在醒来就在医院里,一点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那天本来答应了笠松桑一起去看雪……该不会没有赶上?”
说到最后一句,鼻音浓得明显,像是做了坏事心虚的孩子那样,抿着欠血色的嘴唇的金发年青人看上去很有些难过委屈。
“……你是说,你都不记得了?”
“只是这几天而已,应该没事……”他似乎以为这么说能够安慰到笠松,抬头看清笠松眼中神色时却吃了一惊,“笠松桑……?”
原来如此,所以黄濑醒来后,自己竟然一时间还非常自然地用着从前的方式和他相处。
笠松伸出双手,以不容置疑的气势捧住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
“黄濑,对我说实话。”
黄濑不得不困难地迎视笠松,目光深处转瞬的闪烁笠松没有放过。
而他自己也是一样,习惯隐藏内心最深处情绪的男人,此刻的防御系统却玩忽职守,灰蓝双眼不再只是一贯的平静沉郁,那其中如蛛网般曲曲延延地爬满了无数绝不温和的感情,让那片蓝色仿佛海面涨起了绝望的潮,湿气冷意弥漫不去。
无论黄濑说的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都足够将笠松幸男的精神防线再摧毁一层。
黄濑声音的温度也降了下来。
“……为什么要这样说?笠松桑听说什么了?还是看到什么了?”
“不要转移话题。”
“应该不要转移话题的从一开始就是笠松桑才对,是笠松桑先擅自绕开我的问题的,就算你觉得不重要,但对我来说——”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黄濑陡地收住了。
这句里的心思,笠松有八九分明白。如果他是黄濑,醒过来,自己受伤躺在医院,最后的印象停留在自己去出任务的那天,十有八九会以为是任务失手带来的结果,而现在最担心的事……无疑也会是自己情报贩子的身份被笠松知道。
眼前的黄濑还不知道他们之间那些不可挽回的事,他还是傻傻地试图维系表面的平静,努力扮演成一个普通人,把那重灰暗身份藏到恋人看不见的地方。而笠松这唯一的观众,却早已知晓剧情。
“……不管怎样,笠松桑只要相信我就好了。”
黄濑捏着被角,最后又认真对他重复一遍。仿佛笠松的相信,对他而言是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
眼眶发着涩,笠松只是说:“……说什么傻话。”
你这家伙知道吗,教我相信的代价有多大。
已经是第二次,你差点因为我而付出生命。
“不是傻话。”黄濑攥紧手中的被单,笠松没想到他竟然固执地争辩了起来,“因为笠松桑你……是我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现在这样的生活,我一辈子也不想放弃,所以也希望笠松桑……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放弃我……”
黄濑的声音虚弱,却像一记记擂在笠松胸前的重拳。
“我有一些……过去没有解决的事,以后才能告诉笠松桑,告诉了以后,等一切结束,我们可以离开这里,我们可以去我在冲绳的房子,旁边有大海,有沙滩,终年都有灿烂的阳光……走得更远也可以,去不会被打扰的其他国家……”
他扯出一个不安的微笑,“那时候,我想带你一起走,你允许么?”
“……”笠松深深呼吸,“你不用说这些——”
黄濑的呼吸显然更急促不稳,惨白的面色看得他不自觉揪心,他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黄濑捉住了他的手腕,“可是如果不说,我害怕会……笠松桑今天的样子……一直让我很害怕……”那副神情近乎像某种祈求,“什么也不做的话,好像你就会对我失望,就这样走掉。”
笠松没有办法也没有力气解释,面对如脆弱的雏鸟一般的黄濑,他根本做不到现在就把真相摊牌。尽管黄濑的每一句话都如此准确地插进他负罪感的脓疮里,一直将他刺到体无完肤,他也还是忍不住想,如果真的像表面那样,黄濑不是情报贩子,而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生活照常继续,该多么好。
这一刻,笠松幸男诚心诚意地,如此希望着。
他反握住黄濑的手,另一只手绕过对方的肩背,轻轻拍在他的肩头,“不会,什么也不要想,不会的。”
不会放弃你,他在心中说。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