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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7、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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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大三的暑假,柳妍登上了旅行的火车。这一次出行的初衷是陪失恋后的林雪散心,在确定目的地时两个女孩都犹豫不决,最后鬼使神差地,柳妍头脑中模糊闪过一个念头,于是终于定下了Z城。
爸爸知道后显得不高兴,嘴里说:女孩单独出门不太安全。不过她明白,这是因为,小叔叔在那里。
她说:小叔叔?一路顺风。
一天,他没有回复。
两天,没有回复。
两年,他没有任何音信。
偶尔听到的消息,也只是节期里家族聚会时通过别的长辈口中谈起。他不再回老家来,仿佛再度成为每个家庭里总会有的念念不忘的某个模范代号,柳敏学习好、柳敏工作好......与她的年少时代对这位模糊人物的印象同样。只不过现在,人们除了夸奖还多了许多抱怨。那小子早已经回国,却过年过节也不肯回家来看看,忙、忙什么忙......工作明明干得很好,知名企业,年纪轻轻升到中层,偏要辞职自己干,多少人下海赔得衣服都没得穿了,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非要走歪路。诸如此类,饭桌上众人每每可以从柳敏出发针砭时弊一番,最后达到指点江山的豪情万丈散场,并总结——那小子不安分,跟他爹一样。
柳妍试图不去听这些,然而每次坐在堂屋里她的老位子上,抱着膝盖略低着头,却还是控制不了双耳竖了起来接触关于小叔叔的一切。
那么太明显,他不接受她那时候冲动而幼稚的感情流露疏远了她。
她觉得痛苦又压抑。他讨厌她么?还是看不起一个喜欢上自己叔叔的女孩?
更或者他讨厌、看不起,喜欢上叔叔却竟敢不知羞耻地表达出来的人。
可是她不过是忧伤至极的时刻抱了他而已。嗅入他的味道,深深地刻进脑海怎样也忘不掉了。
这种痛苦不能言说,总是在夜深人静时侵袭她的枕头,仿佛在棉布细密的织纹间撒进了沙子。她白天的样子越来越阳光,如同快要绽放的水莲花,梦境中却一遍又一遍地沉入水底,阳光灿烂地浮在白沫表面,她睁着眼,看到他高大的身影淌过来,却没有对掩埋泥沙里她伸出手。
柳明对女儿的现状却是欣慰的。
李玉梅更欣慰。自从她受伤养身体以来丈夫变体贴了,二十多年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顺利,争吵、折磨、丧子、流产,各种痛苦加起来足以凑足一整套整点档电视剧,然后便是死水一潭,因为有了妍妍,所以平静地维持下去。到现在,差不多死了一次,原以为遂了男人的愿,没想到伴侣倒变得惜福。那个年代生长的人,她想,轻易不能说什么爱情。但是到更年期,她尝到了一点感情的甜头。这就是老话里说的老来伴吧。一辈子怎么折腾都不算数,结果好就是福。虽然家里现在经济必然紧张,好在妍妍大了,压力并不如那些年。柳明强烈要求从厂子里内退了出来,专心照顾卧床的老婆。不管怎样,大事小事全交给他去操劳,把那些年她伤的心、劳的神全倒过来,补回来,叫他越来越对她的脾气暴躁深有体会,叫他内疚,她就开心了,平衡了。
李玉梅对自己不值的前半生开始有了一些成就感。
她对妍妍的高期望慢慢变得和缓。不过她发现,女儿自发地开窍了。柳妍从未有过这样叫人不操心的时期。她俨然成了大人们口里的别人家的好孩子,好学,懂事,虽然晚了点。别人已经花枝招展地恋爱、挥霍青春或者被挥霍,她还在忙于拿奖学金、打工,衣着朴素,性情低调。用林雪的话来说,越来越有灭绝师太的倾向。虽然学着冷门专业,但她表现出似模似样的兴趣。李玉梅总觉得女儿身上似乎有哪里不同了,却又说不出来。也许是从早到晚家里的药味掩盖,她没有发现柳妍习惯了抽烟。
娘家姊妹有时来串门看望李玉梅,她会笑吟吟地说,到明年妍妍要是能保上研,前途也一定不会差。小姨就说,哎呀女孩子读太多书以后难嫁出去的。现在社会上“剩女”那么多,多数都是高学历、高收入又年纪大的女孩子。妍妍是好的,就是太单纯,你别叫她个性弄得太不活泼,到时候不招人喜欢,学历又高,就难嫁了。不会、不会......李玉梅信心满满,妍妍长得又不差的。小姨又说,女孩子三分靠长相七分靠打扮,二姐,不是我说你,你那些老观念早过时了。她瞄了一眼柳妍的齐耳发型、中性化T恤和牛仔裤,继续道,妍妍真的太朴素了。李玉梅只当是褒奖,满心里喜孜孜的,她也没有想到,到后来狂热地逼迫柳妍把自己嫁出去的,就是她自己。
这样乖的女儿,用攒下奖学金的钱申请一次暑期旅行,李玉梅自然支持。
而柳明不快的神色没有当着老婆的面。
他比李玉梅更加清楚明白妍妍的“懂事”。
——你以后不要和柳敏多联系。
两年前,接老婆出院的那天,柳明就下定了决心对妍妍如此交代。
她当时的脸色无比难看,既羞愤又震惊。他并不希望是自己多心的那样,于是终究和蔼地道,我们一家都不是喜欢欠人情的人。妍妍你大了,要懂点事,我晓得柳敏重感情,但我们还不需要人帮忙。你妈妈的事他看到了,非要资助我们,爸爸我好歹还是工程师,一辈子没攒几个钱,但也不算困难到极点。你不晓得我花了多少口舌才推掉他的好意。你心里有数,今后就不要麻烦他,不要让大人为难。他想报恩,只用对你爷爷报去,我柳明绝不占人一分便宜,更何况他还是我自家的弟弟。无论如何,只有他受我照顾,没有我欠他的道理。
话说到这样,既留了面子又有底子。
柳妍怎么会不明白。她根本、从来没有奢望过,要去追寻小叔叔。
喜欢一个人本身就足够了。
因为他是碰不得的人。她也并不敢想。
Z城因其优越的港口和各种政策优势吸引着无数淘金者前仆后继。
柳敏选择了与曾经的英国同事加入这里洪流般的国际贸易,创业的确是辛苦繁忙,而且艰难。仿佛用细沙般的时间,一点一滴填充在沙漠里仰望星辰的巨大空洞。他既喜欢当下,也依然在心里住着当初静止的时光。
有一天整理旧电子文件,无意中看到自己几年前制作的风景。
其中一张是戴着面具的图坦卡蒙法老像。
——“据说,图坦卡门很可能是埃赫那吞法老的儿子,后者大约公元前1379—1362年在位,是古埃及历史上最著名的统治者之一,也是与“艳后”克娄帕特拉齐名的涅菲蒂蒂王后的丈夫。他的遗骨显示出近乎‘外星人’般不可思议的特征。有人评价,他是天狼星人的后裔。古埃及人的天狼星崇拜,以及对准天狼星的金字塔,是否只为了表明流浪与回家?”
靛蓝色的天空背景上,星子无比孤独。他注视了一会儿屏幕,忽然发现那团深邃的孤独里,有一排深蓝色不起眼的8号字。
“如果是真的,这些流浪者为了令回家的渴望深入骨血永不遗忘,才会代代同脉相婚吧。”
他不记得自己写过这句话,也不记得谁动过他的文件夹。
查看了看属性,修改时间指向那一年的夏天。
蓦地,心底抽动了一下......
是小丫头调皮加上的啊。
他抬起手来,撑住了自己的前额。屏幕的光在另一手鼠标的挥动下变幻闪烁,透过指缝漏进眼帘,如同轻细的撩动。
他打开邮箱,许久不用的那一个。
里面充斥未阅读的广告垃圾。略略一扫,他翻到第一页,仿佛时光倒流,曾经珍惜的联系人一个一个冒出来。
他花了一个晚上不疲地看过去。
有时候,他看到自己晒得像黑炭一样的照片,衬在粗犷雄伟的风景里,那样渺小无意义,笑得却无比开心。发到柳妍的邮箱里,她回复,风景好美,人好丑。
柳敏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又慢慢止住。舌尖抵住上牙膛,尝到了烟草的苦味。
黎明时分,熹微的金光透过镂空纱帘照射进来,映暖了冷气十足的墙壁。
他不觉侧头,看到远处斑驳的海面,上面正挂着月的白缺。一艘轮船缓慢地入港,传来悠远低沉的笛声。
邮箱恰在这时提示音响了起来。
他回过神。在点开时,整个人怔了一下。
我XX号将到Z城来玩。小叔叔如果看到,可否一聚?
柳妍。
颤抖地发送出去,柳妍抽完最后一支烟,倒头睡下。
可是依然不比斗争了一整晚的心绪平静多少。
她后悔了。
翻来覆去又爬起来,认真地收拾烟盒和打扫烟灰。
最后定好了闹钟,恰好收到林雪的暴力短信。
你今天要是迟到,直接提头去XX站卧轨。
她哈哈大笑一阵。
终于心情好了,进入梦境。
18.
旅行开始极不顺利。大雨泥石流导致了部分铁路中断,柳妍和林雪乘坐的火车绕道西南,原本十来个小时的旅程最后花费了两天一夜终于抵达目的地。
爸爸在电话里喊:玩什么玩?!到处都是暴雨、洪水!你在同学家里休息两天就给我回来!
柳妍吐舌头:老爹,我买不到车票。
叫你不要去吧!幸好你们这趟车没出事!报纸上说,你们前面那一列困在一个小山沟好几天了,断水断粮,乘客又饿又渴又热,都快死人了!
她说,老爹,我手机快没电了!到了给你电话,拜拜!
然后她长舒出一口气。转头,只见林雪甩出了一大串牌,嘴里说:“柳地主,你后院起火了吧。”
柳妍“哦”了一声。几乎都没怎么注意,才发现这一轮“斗地主”,自己又输了。
“柳妍,你一路上蛮心不在焉哦。”
她撇了撇嘴,目光扫过对面座位的男生,眯起眼回应林雪:“不是我心不在焉,是我没有好命有人给我放水哦。”
美女就是美女,一朝失恋立刻会有雄性生物前仆后继地候补。对面的男生长得倒不讨厌,高、瘦、白净,镜片后面的眼睛总是笑得弯弯的,有些讨喜的样子。多亏火车绕得远,几十个小时下来,他早已和两个女生混熟。我在X大上学,开学以后还能和你们在同一个城市见面的。这么说时,他笑望着林雪的样子,热情不要太明显。柳妍不时拿她的无奈逗趣。
广播里终于传来即将到站的消息,男生赵志晨勤快地收好扑克牌,伸了伸胳膊腿,站起来卖力卸下几人的行李箱子。林雪发短信给前来接站的Z城同学,讲好在哪个出站口见面。大雨造成铁路系统告急,外面已经不卖站台票了。
颠簸了两天一夜,柳妍患了感冒,越发觉得疲乏至极。“老爹要我过两几天就回去。”
林雪杏眼一瞪,“花了这么多功夫才来到这里,怎么能轻易就回去?不管怎样,我都和你一起。”
“对嘛。我是本地人,可以为你们导游。”男生插嘴道。
“抱歉,不需要。”林雪性子直,并不留情。
柳妍拿起自己的旅行杯,连同一板感冒药,借口打开水,穿过拥挤的过道来到两节车厢中间。但是快要进站,车上已经不供应热水。她从窗子望出视线,忍不住抽了一根烟。
外面渐渐划过密集而陈旧的白色砖瓦房屋,中间不时露出远处这个陌生城市繁华象征的高楼大厦。棕榈、椰子,以及各类热带植物茂盛无比,青幽翠绿地掩在盘根错节的高架桥间,仿佛水泥森林中的夏花。空气是湿热的,一种黏腻而温和的感觉扑面而来。她很快喜欢上,从玻璃里看到自己上翘嘴角的样子,又恍然微垂下了头。这是既期待又无比失落的心情。她知道,她不会见到柳敏,而他也恰好没有看到那晚的邮件,或者刻意装作没看到。无论如何,她决定忘掉,自己不该控制不住再去联系他的。她后悔了三天、三夜,她手指放到包里无意识地抚摸着手机光滑的外壳,外面站台的巨大挂钟电子屏幕慢慢靠近又远去......以及两年零六十八天。
柳妍用冷水洗了个脸,然后鼓起腮帮来拼命微笑。尽管头痛鼻塞脑热,不过她决定一定要痛快地享受这一段旅行。林雪是快速恋爱一场分手之后需要发泄,而她,觉得自己也失恋了。一场既没有开端也看不到结尾的漫长的失恋。
回到座位,林雪也在迫不及待向外张望。站台上除了穿制服的人,没有多少散客,也许是特殊时期不许亲友进来接站的缘故。
某一个瞬间,林雪用力拍了拍柳妍的手臂。“那个拿长柄伞的男人好帅啊。”
她扭头,“谁?”瞬间,张开的嘴唇用力地抿了起来,几乎发抖。“......我、没有看到。”
“怎么会?站台上一共也没几个人。”
赵志晨见状,继续不气馁地插嘴,“美女们,要下车了哦。我在前面帮你们开道。”
林雪仍兴奋地唧唧喳喳,我许久没见过这一款的帅哥,气质真好,一柄黑伞,稳稳地执在他手里竟像配饰,有种英伦范儿,说不出的低调优雅。
柳妍回头去,透过车窗的纱帘,瞥见那一抹游移不定的身影,心脏突突地快速跳动。然而又强迫自己转回,脸低下,弓着腰拉住箱子,掩埋在大力推挤的人群里。
这是他吗?明明,那张脸,是。
可是,亲热,宠爱,而带点儿无奈的那个哥哥样的人早就不见了。她直觉得他浑身的气质冷峻,成熟了太多。这是一个真实的,与她之间隔着辈分的男人。从出生起她就追不上,也不可能做它想。
他的表情如同他们之间遥远的距离。行步缓慢,眼睛张望而又似乎并不张望,二十多节车厢排下来,长龙一般的人群四散又汇聚,他拿着伞在那里仿佛守株待兔,更像一种不确定。面无表情,毫无急切。
她心想,他为什么来?
为什么带着这种表情来?
因为于情于礼,他应该,推辞不掉,来接自己的侄女儿么?
他不知道她的车厢号却进站来做做样子是为了更好错过么?
亲戚。哈!她想,我是这个人的穷亲戚!!
柳妍跟在赵志晨瘦高个子的背后,再后面是林雪,飞奔地挤上扶手电梯。不过力气很快像被抽空一般。她不敢回头,手虚软地抓着拉杆。仰起脸,头顶的镜面反射出人头攒动的场面,而扶梯末尾,柳敏的长腿,迈了上来。
车站大厅外,接站群体早已因车次晚点两天而情绪焦躁无比。林雪叫了一声,跑到前面,和一个高个子女生大笑拥抱。那也是柳妍的高中好友,周小琳,因来到Z城上学,放假专门等接待了这两个疯丫头,再结伴回家。
柳妍摇晃了几步上前,倒了下去。
柳敏捕捉到妍妍。
她戴着帆布帽,细致小脸垂笼在阴影里,脸色却不好,比平日更白一些。他以为自己不会一眼发现她的,毕竟成百上千的过客之中,丫头不会起眼。仿佛是一种考验,他想见她,又更大的可能会彼此错过。这趟车晚了三十八小时四十三分,中间一度传来它受困泥石流危险地带的传言,他担忧焦虑了两天,一直守候在车站。而眼下,看到她生动的背影,他蓦地放下心来,内心只剩下危机和忧愁。
他离得不近跟在后面,伞柄握在手里无所适从。
远望着她,恐怕才是合适的。
灰色卫衣罩在她身上有些宽大,Z城不如故乡那样火热至极,尤其台风带来的雨水,空气里不够热,她却光着一双腿,一如既往喜欢穿短牛仔裤,线条纤长完美。他下意识觉得,她是不是又长高了,还是越发多出女人的味道?总之形貌离他更近一分,距离却不得不更远一分。
他想,自己再也不能抱那个女孩,和被那个女孩抱。
柳敏目光越过人群盯着妍妍,突然之间见到她昏倒了。
没有了思考,他奔跑冲过去。
她刚一恍惚恢复意识。
他只好微笑看着她。叫道,“妍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