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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争见当时年少(一) ...

  •   大周都城,锦州云川。

      自百年前宣启帝率万千铁骑南下,灭了风雨飘摇的梁国,见梁都云川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干脆大笔一挥,将都城迁至此地,并将国号改为周,年号也由梁国末代皇帝定的辉庆历改为熙元历。

      云川建筑以烟碧为主,檐角勾梁则以金粉鎏漆,庭院中大多种着云川最出名的矮柳。冬日里厚厚的雪积下来,好似满城杨花飞尽。

      临渊楼坐落在大周皇宫之外的御街正中位置,也是整个云川城东西二市的中心。楼南北连着御街,东西则贯通最繁华的一条大道,道路往东尽头,便是声明赫赫的琅琊侯府。

      临渊楼这样特殊的地理位置,客人自然少不了。相传此楼乃是当朝开国皇帝宣启帝亲手督建,就连匾额也是亲笔所提。然而这并不是临渊楼最有名的地方,这栋百年老楼最大的名气,还是来自于每日午时请来的说书人,总能说上一两口时人最关心的段子。这日午时,说书的老头儿照例讲了一段儿宣启帝开国的伟业,又在众人吆喝催促下拣了一段儿前朝的野史。

      “嘿!合该前朝当亡!诸位不知,不止那辉庆帝昏聩无能,唯一的儿子还是个性好男色,不学无术的纨绔。我听闻前梁太子整日不读什么圣贤书,只跟着下人捉捉蛇、逗逗鸟儿,他养的一条小青蛇当庭吓走别国使节,这前梁太子不仅没想着补救,反而愈发宠爱那小蛇,分毫不把人命看在眼里。啧~”

      这位前梁太子眼高于顶盲目自大,梁国已难以为继,他却只顾自己玩乐。若是放在前几代皇室,不过落得个“昏庸”二字,可他命不好,逍遥了十几年,梁国被灭,就此从高高在上的太子爷一屁股跌成最低贱的亡国奴。大概是这位太子的教材实在不值得参考,毫无正面作用,不止史书上草-草几笔带过,就连酒楼说书人也不常拿他举例。没成想正是因为不常提,此刻老头儿一讲到这段儿,反响竟出乎热烈,他自己也说得是口沫横飞、神采奕奕。

      “据传这位太子爷亡国后,痴痴傻傻整日里无所作为。咱们宣启爷仁德无双,不仅没杀他,还留他在宫里当了一名烧火的伙夫。这小太子往日里贪玩儿还真下过厨子,也不知他可有想过有一日,会真变成一名伙夫?哈哈。”

      那边有人听得兴起,喊了声:“老先生知不知道前梁太子何时卒的?可有娶一房媳妇儿留下子嗣?”

      “这个……史书上没有记载,小老儿翻遍各类流传在民间的杂记,只能推测那前梁太子死时,尚不足弱冠年纪。至于是否娶一房媳妇儿留有后人嘛,”那老头儿捋捋胡须,摇头笑道:“都说他性好男色,恐怕是娶不上媳妇儿,儿子自然也不会有的。可怜前朝绵延三百年,竟在这么个不肖子孙手里绝了后。”

      众人听罢都是唏嘘不已,各自垂头叹惋,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淡淡道:“不过是个胡作非为的蠢人,提他何用?平白污了耳朵。”

      这两句话语气虽淡,可话中对那前梁太子的不屑却十分明显,众人闻声转头望去。就见挨着窗子的茶桌旁,正坐着一个赭衣少年,约莫十七八年纪,肩上还停了只肥头大耳的画眉鸟。这少年模样不出彩,普普通通,身上料子洗得发白,倒是那只画眉鸟体型虽不太美观,一对儿黑漆漆眼珠子,却灵气十足。

      赭衣少年见众人都看向他,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枚银稞子放在茶案上,神态和气:“在下初次来到大周都城,想去侯府拜访,老先生若是有琅琊侯府的消息,不妨讲上一讲。”

      听到“琅琊侯”三个字,临渊楼里的气氛蓦地一肃,说书的老头儿盯着银稞子咽了咽口水,不自然地动动小指。

      “侯爷么……侯爷他老人家的事,小老儿也不过道听途说,得了些做不得数的闲话。嗨,都是皇亲贵胄,哪轮到我们平民嚼舌根呢。”

      他倒不是不想说,只是琅琊侯一家子的事儿实在敏感,银子想要,也得留着命花不是?正叹息一桩大好生意没了的时候,忽然听到刚才少年不紧不慢的腔调响起,犹如就在耳畔一般清晰。

      「老先生莫怕,在下行走江湖,粗通传音的小把戏。老先生知道什么,不妨在心中默念,在下自会知晓。」

      说书人听到这里惊疑不定,顺着话音往那边看去,正看见赭衣的年轻男子抿了口茶,冲他微微一笑,又掏出一枚银稞子,同方才那枚并排归在桌上。

      「若老先生提供的消息让在下有兴趣,桌上这些银子就是老先生的了。」

      这老头儿久在茶肆间来往,也曾听闻有些奇人精通一两门诡术的,此刻见周围人无一察觉,强行定定神,拱一拱手退下来,寻了处隐蔽的地方默默在心里念叨。“公子?公子可还听得清?小老儿不如去同公子一桌儿,也方便些?”

      片刻后之前那道清越的声音再度响起。

      「老先生此刻过来,反倒引人生疑,只怕日后会给老先生添些不必要的麻烦。」

      说书人一惊,猛然想起方才这小公子表现出对琅琊侯府的事很有兴趣,若现在过去确实招有心人的眼。皇城根儿下,万一日后有个什么,自己难免被卷入其中。不禁心中感激:“小公子考虑周全。小老儿确实知道些旁人不知的消息,只是这消息的真假……都是些贩夫走卒私下流传,可没法担保的。”

      「先生话中意思,似乎侯府情况不太妙啊。」

      说书人心中默然想到:“岂止不妙。自从侯爷夫妇走后,偌大的琅琊侯府便相当于散了。一众仆役走的走逃的逃,若不是侯爷旧部在朝中斡旋,恐怕那小世子此刻已做了不明不白的鬼,追随侯爷夫妇去了啊。”

      那赭衣少年似乎也被这消息惊到。

      「怎会这样?九年前侯爷只是打了败仗,在下听闻琅琊侯府传自宣启帝正宗,侯爷殁后,世子便是唯一血脉传人,百般保护还来不及,又怎会受这件事牵连?」

      “咦?公子竟知道这等辛秘?看来是小老儿眼拙了。”

      其实杨柳当日一见琅琊侯,便从这位侯爷面相上瞧出些问题。

      “既然小公子知道这件事,老朽便不好藏着掖着。宣启帝百年后传位于其弟,而后几经辗转,今上算起来该称宣启帝为祖叔公。都说因为琅琊侯一脉乃是宣启帝嫡系后人,又功勋盖世,这才有此横祸。若不是琅琊侯人才太过出众,当日那场仗,输赢还不定呢!”

      「哦?你是说那场败仗……」这回那赭衣人真是惊讶了。

      “老朽自然不敢论断皇家私事。都说琅琊侯武能安邦,用兵伐谋,自他领兵来从未有过败仗,当日怎会败得那样快?!何况侯爷走后,夫人也跟着去了,这唯一的血脉又生下来就不能看不能言,侯爷这一脉,岂不就相当于断了传承?!今上的心思,可实在太深了。”

      宣启帝是胡人血统,大周立朝以来民风开阔,一向不禁民间言路,彼时琅琊侯能征善战、深受大周臣民爱戴,而今上阴枭冷酷,当日湘南边界上一战结局又如此蹊跷,民间早就颇多猜测不满。这说书人见了少年神通,心底防线一开,便话里话外少了几层顾忌。毕竟皇家秘事,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越禁止越引人探究。

      只不过那赭衣人似乎关注点并不在此处。

      「不能看不能言……什么意思?」

      “小公子看来不是本地人。这云川城内,哪个不知道侯夫人殉情投了井,只遗下个又瞎又哑的小世子和个老奴守着侯府!英雄无后,实在可悲、可悲啊~”

      ******

      东大街尽头是开国时立下的宝箓门,而门后那一处如今看上去有些凄凉的大宅子,就是大周上下都闻名的琅琊侯府。

      只是如今侯府虽在,门脸却远不能同当日琅琊侯尚在时相提并论。这偌大府里除去几个下人,就只剩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仆,与不足九岁的小世子两人艰难支撑。

      时是寒冬腊月,一场大雪刚过,荒废了的侯府花园内犹残留几分凉气,廊上悬挂的纸灯也染了一些冰霜的寒色。挨着街角那一段花廊悄无声息,老管家动作艰涩地将那一盏盏灯烛点上,一边对院中堆着雪人的孩子嘱咐。

      “天晚了,外面地上凉,老奴给熬了桂圆粥,小主子快些回来,该开饭了。”

      雪地上那个孩子听了站起身摇摇头,明明是九岁的男童,已可算个小小少年,身量却瘦小,看上去反倒像七八岁的娃娃。那老管家见他摇头,叹了口气,知道小世子虽然不能说话,但性子执着坚韧,便不再劝,只说:“那小主子就再玩上一会儿。不过外面雪气重,可不能超过半柱香时间。”小孩儿点点头,重新坐下摆弄手边的雪人。

      这边花园临街,正是晚课放了的时候,外面吵吵嚷嚷传来一阵小孩子追逐打闹声,男童们清脆欢快的声音稚嫩悦耳,还带着临近元月那种特有的喜庆,园中的小少年听着听着,不觉有些呆怔。过了一会儿外面吵闹声渐渐低下去,小少年脸色突然变得难看,果然只隔了一会儿,那些声音就离得近了许多,似乎是外面那些调皮鬼一个个贴着侯府的院墙在喊,声音也蓦然大了不少、整齐不少,竟似是集体背诵童谣。

      “八月无霜塞草青,将军骑马出空城。侯爷百战身先死,夫人留下个玄世子。玄世子,小瞎子,牡丹紫,禾苗死。有口不能言,有眼不能见。芦苇高,芦苇长,世子不如个放牛郎。风也奇,雨也奇,留下此恨恨无极!哈哈!哈哈~[注1]”说完墙外几个捣蛋鬼们一哄而散,嘻嘻哈哈往远处跑去了。

      院中那少年眉眼间本就清冷一片,此刻一张小脸儿更是绷得面无表情。他坐了一会儿,园子外面的声音都远了,估摸着大概那些小孩儿已跑远,这才站起身继续堆雪人。冷不防脑袋后面风声一响,有心躲闪,奈何坐在雪地中久了,手脚有些僵,「啪」地一声正好被一团雪打在后脑上。

      雪团被人捏得实了,使得劲儿又大,隔空远远投掷过来,直把玄州砸得合身扑倒、连带快要成形的雪人都扑散了。墙头响起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几个小脑袋码成一排出现在琅琊侯府后花园的院墙上,见玄州狼狈地载进雪里,都是一阵欢呼:“哦哦!中了中了!”显然是事先假装走掉,暗中埋伏,只等给这一下。

      这游戏他们配合得默契,玄州神色也不见有何愤怒,只一双眼更冷几分,可见几个小童玩这样的“把戏”已不止一次。其中年龄大的看玄州神色冷清,自己挣扎几下爬了起来,连扫也没往墙头这边扫上一眼,心底恼怒,又觉颇没意思,招呼一声带着几个“手下”悻悻散去。

      他们这帮孩子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恶意,玄州这小世子生下来就是残废,他们心底隐隐还带着几分同情怜惜。只不过“会哭的孩子有奶喝”,玄州虽然残废,却自始至终都冷冷淡淡,看着就让人讨厌。小孩子么,谁不爱那种会哭会笑,嘴巴甜甜的软包子?捉弄过几次,这小世子偏偏硬气,一直板着棺材脸不吭声,也不见给管家告过状,同龄小玩伴们的胆子更大的同时,原先对玄州那点怜悯,也彻彻底底变成了排斥。

      再说玄州见这回人真是走干净了,才重新站直身子拍拍身上的雪。只可惜原先那个堆了大半的雪人,此刻被扑散,连萝卜做的鼻头都歪歪躺在地上,样子可怜。玄州愣了半晌,手足无措,正咬牙打算干脆打散了重新堆,就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叹了口气。

      他瞳孔微缩,猛地回头警惕看着树后,却在下一刻再绷不住老成的面孔,真正想个九岁的孩子一样睁大了眼——

      只见那颗树下光华环绕,相互交织,淡到几乎难以看见的星光明明灭灭点缀其中。渐渐地,一个身材颀长的人影从无到有,一点点浮现出来,就仿佛水的波纹投在了那一处空地上,玄州揉揉眼,再看向那里,竟真的看到方才空无一人的树下出现了一个微微笑着的年轻男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争见当时年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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