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除夕(二) ...

  •   青锁之中有一玉人,穿身明晃晃的艾绿,外头搭件雪白的貂毛披肩,黛螺略施。他倚坐琴头,也不奏曲,只轻拨窗前玉凤,闲且赏玩。
      “先生,小爷和两位姐姐到了。”
      宫墙柳抱琴沿着花园小径走出房门,见了谢尘,不等他说话已经开了口:“我说你啊,不知道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么?自打入朝做了官你就愈发不着调了,还不如来我这儿干活。新年新气象,你掂量掂量呢。”
      谢尘哭笑不得,这大过年的见了面,宫墙柳居然第一件不是恭喜发财,而是规劝一个三品大员转行当小倌。
      “狐狸精,又在胡说八道什么!”绿豆瞪他。
      谢尘怕他们大过年的斗嘴,拉了拉宫墙柳,宫墙柳老奸巨猾道:“对了,方才我还在想呢,要不要教妹妹弹两首曲子。”
      红豆轻轻推了推绿豆:“你不是同二公子吹嘘,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么?眼见这么好一个师傅,别太使性子。”
      绿豆气得转身跑了:“小爷教我也是一样的。”
      宫墙柳把眼睛笑成了两弯月。

      宫墙柳是个有趣之人。他的艳名,与他手里那把“善别”一般远播。
      “善别”不光是一把琴,还是把绝世好琴。起初,它音色柔靡,谈不上珍奇,不过是前朝皇帝赠与某位名妓的解闷之物。之后,家国煨烬,帝阙兵缠,前朝皇帝衔璧而降,百年基业炬诸一旦,可名妓晚妆偏不肯归顺太祖爷,挥刀段琴,以弦自害。太祖爷一声喟叹,命太医将人救活,又请工匠把琴修好,放她出宫。晚妆再一拨修好的琴,竟万籁醇厚,玄妙清雅,成就天下第一的美名。
      她唤它作“善别”。
      也有人言,太祖爷对晚妆是真有情,才不惜重金,新制了“善别”云云。故人已逝,独留一琴辗转世间,这其中真假虚实难以言说,不过是与他人做了清供去。
      而这件世人钦羡的宝贝被交到宫墙柳手里时,却分文未取。
      晚妆辞世前曾言:此琴见过太多离合悲欢,如今太祖爷鼎成龙去多时,她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当年战乱中的许多悲欢离合并非参透了,只是过眼云烟无从再提。她央人于她死后毁去“善别”,这六十年是非功过便可一笔勾销。
      然而不久后,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探访晚妆,只求能在“善别”被毁前扶琴一曲。晚妆屏退众人,应了。当天,谁也不知那少年弹了首什么曲子,只知鹤发童颜的老妪叹了口气,对他道:“这琴你若喜欢便拿去,就当是老朽的一双耳朵,听下一轮甲子的红尘愁绪罢。”
      从那往后,世人再听不到晚妆的消息,宫墙柳却名动天下。
      谢尘问过宫墙柳,当年弹的是首什么曲子,能叫晚妆那般赏识。宫墙柳却答,年少时胡乱弹的东西,哪里记得许多,好像是首甜蜜欢爱的曲子,到后来调都没了。

      “宝物果真总与名士缘,一件件都还非得有个雅称逸闻才作数。”谢尘懒洋洋伏在美人靠上,半眯着眼。
      “这话你倒是说对了,”宫墙柳偏着头凝神外头的动静,回答得并不专心,“你那花公十三盏,名字就不艳么?”
      谢尘承认得大方:“是挺艳。”这两个人都像喝醉了般,一个比一个懒。
      宫墙柳趴在桌上,手摆在琴前,闲来无事地撩拨两声:“我听说那消息是真的。上元那日,泥孩儿胡同丽景堂里,会有人唱卖花公十三盏。届时我给你二十封银子,你去将它买回来吧。”
      谢尘点头答应。有些朋友间,是不作兴言谢的。
      “等宝贝回到你手里,我也有得喝。”宫墙柳跃跃欲试地笑道,好似又成了一桩好买卖。闭目思索一会儿,他坐起身,摸了摸琴头侧身一道刀痕:“尘尘,你说两个皇帝,她到底喜欢哪个?”
      谢尘皱眉摇头:“我听闻太祖爷驾崩前,最想见却没见着的人,就是她了。”刚说完,却一骨碌爬起来:“你看会不会如此,她既不喜欢前朝皇帝,也不喜欢太祖爷,实际倾心于某个风流才子——放牛大汉也行啊,是谁都不打紧——可前朝皇帝相中了她,不许她与他人来往。好容易江山易主,她的心上人却在与她相会的路上叫流箭射死,小姑娘一时间受不住,死去活来要抹脖子,偏偏没死成,还又被一皇帝看上……”
      宫墙柳抽了抽嘴角:“人家那可是大义殉国,你怎乱编啊?再说了,我见过她的,提到太祖爷之时她还叹气了呢。”
      谢尘却越想越有门:“那又如何?比如我喜欢甲你喜欢乙,咱俩八竿子扯不到一块儿,几十年后物是人非我死了,别人提到我,你便想起年轻时的种种,自然要叹气的,难道也能说你喜欢我?”
      谢尘说得轻巧,宫墙柳的脸色却越来越坏,噌地跳起来扯他嘴皮子:“呸呸呸!大过年的说什么丧气话!老天爷,您就当这傻子放了个屁,千万别往心里去!”
      谢尘看他形象尽失,笑得前仰后合。宫墙柳不过瘾,还想再骂他两句,正这时红豆绿豆过来叫他们吃饭,宫墙柳便没再多说,只恶狠狠瞪了谢尘一眼。

      四人走到园子里,众小倌童子早已花枝招展地坐了几桌,谈笑亭台。待白露酿开坛,饭菜端上,宫墙柳见菜色别致,心说不愧有红豆绿豆监厨,便又翻起他的老黄历:“尘尘,其实你挺会过日子啊,做什么不好,非得想不开去当官?干脆跟我一起卖娃挣钱得了,要是甲看上你了呢,你跟他走,要是他不来呢,我们就上山里盖几间小茅屋,你做代笔先生,我来煎茶卖酒,那时候他们这些小青头也出息了,还能掏银子孝敬我们呢……”
      谢尘这回出乎意料地不曾拒绝,云淡风轻道:“好啊,只要届时你没让乙拐跑,那就这么定了吧。”
      宫墙柳忍俊不禁地对着谢尘手心拍了一下:“喝酒喝酒!”

      插花走马歌下醉,听彻清弹酒更酣。
      酉时,浮桥柳苑放起了烟花,红豆绿豆两姐妹胆子大,在烟花师父身后跟进跟出,天际烂漫。因此地高势,照亮整座京城,不少人携家带口地出来看。宫墙柳也大方,这一放就放了将近两个时辰,漆黑的一片天像染了水粉般徒添许多艳丽,再渐次归为平静。夜凉如水,石桌凳上起了更露,众人陆续回屋,红豆绿豆抱着毛豆进屋睡觉,谢尘尚未尽兴,也不管明日大早宫里有朝会,与宫墙柳回屋再饮。
      宫墙柳有些上头地趴在桌边,眼比月色朦胧,心较杯酒清明。
      谢尘随手拿发钗挑了挑银灯,问他:“在想什么心思?”
      “如今云霁涟放出来,我又能去见天白了。”宫墙柳把脸埋在袖子里,孩童一般地低语。
      谢尘静静看了会儿眼前之人:“你真喜欢他。”
      “那是自然。他笑起来会眨眼,那时候最神气……”宫墙柳抬起头来,语调高高兴兴的,眼中却丝毫不带神采,“尘尘,你说天下第一的美人又如何?只要心里存他,他便是天下第一。我这一生唯独羡慕过的一个人,就是云霁涟。”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真正不羡慕云霁涟?”谢尘斟酒放在桌上,徒然没了兴致,“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他?葛天白并非小量之人啊。”
      宫墙柳摇头:“但他却是个钟情之人。我贪念太深,又要能跟他说话,又要让他听我的琴,还要他与我熏同样的夜香。他若真见了我,怎还会如此……你又如何呢?真的不喜欢尹千钟么?”
      “宫美人,你以为寻常人互怀衷肠该是怎样?”谢尘反问。
      “你说吧。”
      “我家里就有两个好例子,先是瞧对了眼辗转难眠,想见又怕见,慢慢就在一块儿了,有时高兴有时难过,性子柔呢就偷洒些泪,泼辣的呢能拌上两嘴,可气不过一天就又好了。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能诗书礼乐地胡侃,但还是扯那些家长里短最贴己。”
      “你说得是,我们这样的……都错了。”
      正在这时,全城寺阁鸣五十里钟鼓,平易悠长,一声连着一声,叫清醒的人霎时有些寂寞。宫墙柳总算坐直身子,轻轻碰了碰谢尘放在桌上的酒杯,叮地一响。
      斗丙回寅,一年去了,一年又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除夕(二)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