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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别离 ...

  •   别离
      父亲与紫轩离开的那个傍晚,夕照满山。母妃抱着紫轩,不知缘何,哽咽不止,再三的叮咛与嘱托。紫轩掀袍跪地,郑重叩了三个响头,继而,跟随父亲翻身跃上马背。

      不知是因为年少轻别,还是由于我理所当然的认为紫轩只是离开一些时日。总之,那时的我,未曾表现出过多的忧伤与不舍。

      紫轩转过头,在落日的余晖中深深忘了我一眼,那种眼神,是我从来未曾见过的柔情与眷恋。

      然而,还未等我完全看明,他已然转回头去,扬起黑色的马鞭。骏马嘶鸣,卷带着会稽的烟尘,飞快的消逝在茫茫山色中。

      绿杨芳草长亭路,可唱别离曲。

      就在紫轩扬鞭而去的那个瞬间,我的心蓦然被重重一击,似乎穿出了一个洞,空荡荡的疼。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紫轩的马儿在夕阳下越跑越远,我在后面拼命的追,却怎么也跟不上了。

      我被这个梦惊醒,用手一触面颊,发现脸上全是冰冷的泪水。身旁,瑛姑在熟睡,屏风外守着的欣蓉也在打盹,我赤着脚拎上木屐溜出房门,直到离房间很远了,才穿上鞋,沿着小径跑向紫竹轩。木屐撞击青石的声音清脆而响亮,敲得这个长夜愈加清冷孤寂。

      我喘息着停在紫竹轩前。夜风阵阵吹过,竹叶的喧哗细细密密。月光笼罩着无人的庭院,静静的,静到我的心都疼了。

      我慢慢坐在青石台阶上,望着地上孤独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一阵促促的步履朝这里走来。其中,有瑛姑的脚步声。

      “郡主。”

      我抬头,望着她充满担忧的双眸,她的身后,是一脸着急的欣蓉她们。

      “瑛姑。”我轻轻应着,抱紧膝盖。

      瑛姑默声看了我片刻,回头向欣蓉说:“你们先回去吧。”

      侍女们行礼离开。

      瑛姑轻步走到我的身旁,与我并坐在台阶上。她抹了抹我冰凉的手臂,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在我背上。

      我摇了摇头:“瑛姑,我不冷。”

      她不理会我的拒绝,系着披风上的锦带,一面问 :“怎么不睡,到这里来?”

      我偎依在她怀里,轻声说:“瑛姑,父王和紫轩,他们何时会回来?”

      瑛姑沉默良久,摩挲着我的额头:“郡主想念他们了?”

      我点点头:“想了。他们刚走,就想了。”

      瑛姑叹了口气。

      “瑛姑,紫轩临行前,答应了我一件事。”

      “哦,是什么?”

      “他说,他会让我见到阿翁和建康城。”我喃喃道,“瑛姑,他会回来的,是吗?”

      从前紫轩也常常不声不响就出远门,少则十余天,多则一两个月,但是,他总是会回来。

      瑛姑的指尖冰凉,还有些颤抖。

      我厌憎自己的敏感。因为它使我更加绝望。

      瑛姑望着中天的月明,对我说:“郡主知道,当初陛下为何给您取这个名字吗?”

      “知道。”我说,“阿翁希望我的人生,像我出生那夜的月儿一样圆满。”

      “是的。”瑛姑叹息道,“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的人生,会没有分离,郡主明白吗?月儿都会有阴晴圆缺,何况是人呢?”

      是啊,月都会有阴晴圆缺,何况为人。

      瑛姑的一语双关,终于使我印证了心中的预感。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有奇迹发生,于是日复一日的计算他们的归程。

      我从蔷薇花谢,盼到莲荷盛开。父亲归来的那一天,我正跪坐在席上看书。听见欣蓉欣喜的呼喊,我连鞋也顾不上穿,匆忙奔出屋子。

      父亲站在廊下微笑看我。我看了看他,眼睛盯着他空无一人的身后,仿佛这么盯着,那里便会生出一个人来。结果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出现,只有艳丽的木槿花静静绽放在我眼中。

      父亲走上前,蹲下身轻柔的拭去我脸上的泪痕。

      天色一点一点暗淡,山阴又升起了明亮的月。我坐在冰凉的竹席上,脚踝边躺着父亲交给我的卷轴。它从卧室的东墙,一直延伸到西墙。如霜的月色下,画轴上的人物风景,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每一笔每一画,都是我熟悉的痕迹。

      父亲说,紫轩一进京城,便嘱人驾着马车,将整个建康走了一遍。参加完祖父的生辰晚宴,他回到王府,就把自己关进房间,整整十五天不出房门半步。他就是这样不眠不休的完成了这幅《宴乐图》。当他将画交到父亲手里时,终于支撑不住,昏厥过去。

      紫轩确实兑现了答应我的承诺,但是到最后,他还是骗了我。

      没有人告诉我紫轩去了哪里,我也不愿去问。

      缓缓将画卷从尾卷起,一点一点,卷起他画的建康城的每一个角落,卷起他画的祖父的每一个细腻眉目。我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去看它一眼。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要将这卷上的每一个痕迹在心底牢记,犹如我永远不会忘记紫轩与我共同度过的那一段似锦童年。

      紫轩走后,我每天都会给他写一封信,说我的生活,说一堆闲杂繁琐的小事。

      这些信,一封都没有寄出去。它们厚厚的叠满了我的檀木小柜。

      没有紫轩在的时光里,我学会了一整天一整天坐在院子的秋千上,看着日头从东起,从西落。学会了在寂寂漫漫的深夜,坐在窗下默默的仰望月空。没有他的陪伴,我终于懂得,寂寞孤单原来这么难以令人承受。

      这样的日子,每天熬着,似乎难过。

      积日成年,两载岁华,其实不过恍惚回首之间。

      泰和三十三年的一个春日,我坐在窗下看书。瑛姑端了盘点心进来,默默坐在我对面。我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微笑道:“瑛姑今日怎么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她沉吟半日,道:“王爷从建康寄了书信回来,说是为郡主请了一位西宾。过不了几日,就到了。”

      “西宾?”我轻轻蹙了蹙眉头,“在建康请的么?”

      “不知道。”她摇头,“不过信中交代,说那位先生来了,不要惊动王妃,郡主自去迎接即可。”

      我淡淡道:“我知道了。嘱人收拾一间院子吧。”

      暮春季节,会稽一直在下雨。我素来最厌烦这样的天气,南风过处,到处都是潮湿。

      怏怏坐在廊下,靠着柱子看雨景。庭院里花残叶落,萧条满目。微雨沾湿我顺着长椅垂落的裙摆,一片桃红的花瓣,随风坠落,摇摇晃晃的跌在我的脚边。我抱着膝盖,倾身拾起它,缓缓的放进嘴里。

      身后传来响动。欣蓉跑来道:“郡主,管家来说,王爷为郡主请的西席先生到了,现在花厅等候,请郡主过去相见。”

      “好。”

      我站起身,瑛姑从房中拿了伞和斗篷出来,和欣蓉一同送我过去。

      西花厅三面环水,四面门庭大开,入口处的门垂着斑竹帘。欣蓉和瑛姑站在帘外等候,我走进去,花厅中有一个男子背手静立在观水的栏前。

      飞雨横斜,一只白鹭掠过丽水池的水面。男子听见声响,转过头来。

      依然是月白的面具,鸭色的发。

      我同他相视良久,他的薄唇弯出一抹好看的弧度:“郡主。”

      我定定站在远处,亦牵起了嘴角:“先生,许久不见,别来可无恙否?”

      “尚可。郡主可好?”

      我没有回答,反问道:“听说先生此来,是来当我的西席?”

      “非也,我不愿当你的老师。不过来实现曾经对郡主的一个许诺而已。”他缓缓走到我面前,伸手在我头顶比了比,笑道,“两年未见,郡主长高了许多。”

      “长高了,不意味长大了。先生,无论你愿不愿当我的老师,总之看见来的是你,我很高兴。你想不想听听我如今的愿望呢?如今,我的愿望,不是写出好看的字,弹一手好听的琴,亦不是博古通今,精学百家。”我仰起脸,抬手指了指丽水池上,那只飞往天幕的白鹭,“我只是想成为一个不畏人世风雨的,坚强的女子。因为,成为那样的女子,我就可以不畏别离,不再哭泣。我就能够勇敢的承担,不需要亲人的羽翼。我就能够守护我所爱的人了。”

      我凝望着白鹭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倔强的睁大眼睛,还是无可避免的滑下了泪水。

      我想成为那样的女子,可现在,我什么都承受不了。

      一只手轻轻的伸来,温暖的指拭去我脸颊上的泪痕。我隐然闻见陆祈的衣袖飘来一股清新的香气,淡到几不可察觉,仿佛他袅若谪仙般的卓然风姿,轻渺得仿似随时就要飘然而去,但人们就是能够一眼看到他的所在,即便茫茫人海,他只是露出一角轻飘的衣影,亦足可安逸人心。

      “别离最重,泪水最贵,守护最难。”他低低叹出一缕气,“郡主梦想,我已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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