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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

  •   所谓强诉,应当是这末世影响下自然流转之法。本朝自太祖开疆扩土,至平宗真元二十五年为起止,信奉的俱为本土伽罗女仙。国力昌隆,盛世繁华之际,上至皇亲贵戚,下达平头庶民,都已布施伽罗天妃宫,凿壁修窟为荣,可谓争先恐后。

      那时虽有海客渡过那罗海而来,宣扬佛教,朝廷也允许其在下京设立讲坛,乃至于佛寺,但因民心所向之缘故,并无引动热潮关注。

      只到近世一百五十年来,盛况如月夜潮汐一般逐渐消退,今生眼看辽阔枯寂,毫无乐趣,而佛法所宣扬的寂灭为乐,来生得大果报的思想开始越发流传,并且得到自上而下的支持。贵族中开始流行以手持佛教中的八宝制作的佛珠为时髦,一般文士则开始与僧侣阶级交往酬唱,研读并且翻译佛经。庶民则将之前奉献伽罗天妃的热情转投于此,有些甚至举家剃度受戒,贡献家财与田地。

      佛教在这块土地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崛起,发展规模在短短数十年间甚至超过了之前百年的总和。他们甚至拥有了属于自己名下的连片土地与佃农,佛堂上供奉的造像无一例外金碧辉煌,连观音手中的净瓶也采用整块翡翠雕刻制作。沙门僧侣出入之际,都穿着金线刺绣的豪华袈裟,尼君的素纱禅衣也有用东海出产的鲛纱,并且用明珠装饰。全然忘记了先辈们踏上这块土地之时,是如何用陶钵饮水,竹箪盛放食物。

      他们所许诺的世间众人还不曾脱离苦海,自己则早尘世之中构建了一片奢侈无度的净土。饶是如此,因朝廷之中阻力颇大,接连好几代帝王虽心有不满,但终究无法彻底地解决这一问题。于是流弊到了泰定皇帝这儿,已是毫无转圜的病态模样。

      那些扎根在帝京的,威望颇隆的寺院,居然都有了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

      因为之前也曾发生过贵族随口允诺奉献田产,却临时反悔之事。往往僧侣会以“不妄言”为名,集结在府邸外不分昼夜讽诵《法华经》,结果却遭府兵驱逐作为了结。一旦上诉,官官相护,也常敷衍了事。为此,也不知究竟是谁先起了头,纠结了一群人组成“僧兵”,用以抵御。一例既开,是为强诉。从那之后京中多穿械斗,多有损伤。但皇帝既然无虞,料想他们也不过是一群为抢夺食物而互相啄食得连羽毛都不顾的乌鸦,便不曾正眼相待,严于管束。事到如今,却以龙庆寺武力最盛。帝京之中私下流传的说法是——只怕那些“穿金戴银”,不可一世的三卫老爷,也不敢入龙庆寺。

      袁骁在此事上却是反其道而行,连夜着人将那金执卫的兄弟,被当成敌酋惨遭“人蜡”之刑的送入龙庆寺内,名为将养,实则另有打算。

      他虽不受天恩,却还是当朝小王爷。知客僧不敢有所懈怠,唯恐被捻了把柄去,不知不觉搓掉一条小命。忙敬奉香茶果馔,又请主持云明出来与之相见。

      云明原本不意如此,觉得自己若纡尊降贵,必然玷污了清高无为的风范。只是推门而入,见首座上那位小王爷笑嘻嘻地,翩翩丰神俊朗,心下一喜,也顾不得许多,颠颠地凑了过去,愿闻其详。

      也不知袁骁是如何说明的,总而言一炉香的功夫,他便已经负手而出。且让云明陪在一侧,送至山门口,才道:“你若能按照本王的意思下功夫。那我名下别院的产业,加上兰成王的那些许诺,还有租田耕作的人都愿意归在龙庆寺名下。云明师父敏捷,应当知晓这笔买卖的分量。”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言利字,但求普度众生去往极乐。”话虽如此,但云明的眼睛明显发亮深邃得厉害,“不过我佛慈悲,既然王爷将丝线系于贫僧右手上百般祈祷,那定然会不负所托。”

      那男子被送入龙庆寺后,虽然得到至亲看顾,但身子却还是急剧地衰落下去。其兄苦别无良策,最终还是听从劝告,为其剃度受戒出家。云明亲自主持仪式,并且为了提高祷祝之力,法号超出众人,从“云”字辈。

      也许真得大德威力,男子的身子于受戒后稍有好转,居然能够听辨家人的声音,并且随之做出反应。可这终究是昙花一现,七月中旬之时,盂兰盆节还未曾到,焰口也不曾打开,那人却已经气息奄奄。

      云明显得悲痛万分,连连自责,表示:“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都是因为我得道不够的缘故。”于是不顾寺内僧侣的劝说,毅然决然地放弃主持身份,转交于“师兄”云灭身上。

      而就在当晚,那人蜡便过世了。

      尸体被停放在专用的火葬台上,因为夏日的缘故,只不过几个时辰,就已经散逸着不洁的气味。必须得要火化。

      可卸任半日,却已经重登主持之位的云明,手擒火把,迟迟无法点燃垫在死者身下垫着的香木。

      众人皆成半月形围拢,死者之兄长也在另一侧,双目丝丝紧盯至亲微阖的眼,仿佛下一秒就要变成成鬼。

      “方丈……”无人敢质疑,为何迟迟不点火的举动。

      云明突然长叹一声后撒手,将火炬抛入柴堆。转身朝众人道:“我们的方丈他……已经过世了。”

      回应他的,是一片略带拘谨的抽气声。

      不过这不不要紧。云明手指身后慰灵骨塔,又道:“只是他死得含恨衔冤,却一字一句都说不得,着实悲哀无奈,却连不尽其数的经卷供奉,都无法消弭怨恨。倘若如此下去,又当为何?”

      也不知谁混在乌泱泱的人群中振臂高呼,“自然是要变作怨灵,祸害京内。”

      “是啊,正是如此!”又有人接续,连贯无比,“京中冤魂,还算少吗?云明大师慈悲,决不能令此事再度发生!”

      “那汝等可愿随我强诉,为云灭主持求一块弹丸之地,安放灵骨?”

      便如山呼海啸之声,起头只有几人零零落落,而后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

      数十、数百、数千……袒露右肩,刺穿右臂沾血绘制吉祥纹路,口口声声拥护道:“愿意!愿意!”

      “誓死追随云明大师!”

      就连那金执卫也被煽动起来,无限澎湃:“大师何时动身?我这便去营地通知各位兄弟,遇大师法驾绝不以宵禁之罪论断。那些北面卫和其他喽啰,您并不用在意。”

      冲天的火焰逐渐暗淡,火葬台上只遗留一片墨黑与灰白。负责此事的僧侣听从云明的吩咐,将骨灰调匀了,涂抹在观音造像上,接着装入佛龛中,令八名武僧抬着法轿,便往寺外迤逦而去。

      此刻若是能够登高望远,必得见从者如云,队伍无时不刻地在发展壮大。那些蛰伏于浓黑之中的夜盗、游手好闲的纨绔等,并不问所为何故又从何而来,便是觉得好玩有趣,就加入其中。

      宁都街道四平八稳,纵横如棋盘,暗夜中逆风执炬而行,宛若幽闭地底万年的火龙,一朝匍匐跃然而出。放纵地吞吐着炎热气息,上一刻还觉得好玩,下一秒却足以裹挟雷霆之势,将一座尽善尽美之城,与生活其中平静度日的众人拖入真正的地狱之中。

      事情虽是袁骁与兰成王友谊挑起,但他们能够掌握不过大抵趋势。其余细枝末节,譬如今日强诉途中又烧杀抢掠无数,甚至将妇女剥除衣物,拖在马后的事情无法一一顾及。若能探究兰成王心底隐秘,便知他根本愿意怂恿此等行为。

      这宁都还不是他的,是被皇城之中泰定皇帝持有。此时明面看来,皆因其暴虐不仁引发,与己无关。可良机若逝,恐再无机会。

      当日穆柯曾说他有十年时间,如今越发逼近那一日,老谋深算如他,也越发沉不住气地焦躁起来。

      “继续闹,要搞得声势浩大才好。”西荒有兰成王最想要的证据,一旦穆柯能为他带来,这天下只能在他手中。

      “没有几日了吧,就让他再度流连一番这王座的滋味,又能如何?”

      此刻京中形式,恰如远远望见海上一阵白浪滔滔,却还未曾毕竟。于是住在沿岸沙堡中的人们便互相安慰着说:“还好还好,十分安全呢。”并不以为意,认定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断然无法撼动根基。

      朝臣尚且如此作想,幽居深宫之中的贵妇人自然更是一派天真无邪,甚至是捂住耳朵,恨不能对这些不甚风雅之事不闻不问。

      因茜夫人依附兰成王的缘故,此刻他又被今上勒令查办此事,于是乎仕宫女子们看待她的目光中,又添一份轻蔑。她好生苦恼,又没有其他办法开脱,只得整日呆在昭阳妃子身边,日子一久,形容俱损,神智也有些恍惚。

      其他女侍怕她对于龙裔有害,便买通的医女给茜夫人服用可长时间安眠的药物,令她不适的症状雪上加霜。成日趴伏在偏殿里,也无人理睬。

      这日天空铅云低垂,不如之前明丽放晴。众人都道不过午后便会落下绝大的雷暴雨来,于是忙着检查屋内可能会漏雨的地方,又将桐木支撑的护板取出,倚靠在一边等待取用。

      不知为何,夏日之中遇上这般窒闷的日子,要比一般的燠热难熬得多。心上恍恍惚惚,却很难尽然描述那般不安之忧思,只得端坐在屋檐下,无声地注视着有气无力的,庭院之中的草木,同时无聊之极地随口说道:“哎呀,这雨何时才会落下呢?”

      泰定皇帝已久不入后宫,转而迷恋那些身份高贵女子身边的女官与外命妇,私下流传的更为不堪,说是陛下对于一些臣子的夫人也萌发了异乎寻常的兴趣。虽然无法判断真假,但对于世人来说,相信丑闻的存在不需要耗费太多力气,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那无数看向昭阳妃子的目光中便多出许多异样与窃笑的探究,仿佛掰着手指计算——红颜未老恩先断,这句诅咒在方馥馨身上实现,还要花上多少时间呢?

      是在诞育了子嗣之后,抑或更早,在这以前便优雅地倒下?

      方馥馨身边的女官对此也十分着急,可却无法表露分毫。偶尔有极为身份贵重又能说得上话的,斗胆地旁敲侧击道:“已经好久没有举行游乐了。”

      流水之宴席啦,讽诵歌会啦,延请高僧入内讲解佛经啦这些个被统称为游乐。常常会因为迎接圣驾而举行的活动,如今已是销声匿迹。

      “我怀有身孕,不宜过度喧闹劳累。”方馥馨总是含着和蔼得体的笑容,似是而非地拒绝,令旁人无法猜度其心思。

      这般下来,每个人都觉得寂寂无趣。方馥馨也乐得自在,整日与诗书双陆相伴。

      她精通此道,放眼宫中竟然无人能与之抗衡。此刻依着乌木棋盘,手中不断把玩骰子,红唇吊起,流露莫名笑意。

      这样凄艳,总令人头一时间心生畏惧,却又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方馥馨空有昭阳妃子这宛如流华的名号,实则是一位身具有暗夜魅力的魔性之女。

      “这孩子,应该是陛下的吧。”自从确定怀孕后,便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虽然心中渴求,希望能够是袁骁的孩子,但无论如何询问御医,得到的答案都无法与伽罗别院那一夜联系起来。

      “这样也好,你我之间就不会有任何纠葛了。”宫廷倾轧颠覆,最是冷酷黑暗不过。若身怀的的确是袁骁之子,方馥馨很能对自己保证说,是否在十年二十年后,心中刚毅果决恰如此刻。

      天下憾事,往往离不开去去感叹“如果”二字。方馥馨并不认为自己能够一直处于此刻的巅峰,勇往直前。从现今看来,最好的结果无外乎于自己诞下龙子,成为国母,继而挟天子以令诸侯,真真正正地成为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恰如其从年少时就盼望的那样。

      只不过等到那时,她必然会比现在更强烈地期待一份纯真的感情吧;定然会用枯槁的面容去描摹自己娇憨模样……假如真是那样,她必然会做出令人感到羞耻的事情。

      会迫命袁骁回到自己身边,而为了达到那个目的,也会情不自禁地说道:“王爷,当今的陛下是你的儿子。”

      时光,乃至于人伦,是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所以方馥馨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在投入与袁骁的那份故情中的时候,就欠缺了祝福与运气。

      即使如此,也无法表明那些东西会属于如梦。只要一想到那个女子的名字,方馥馨就好似服下毒药,在这三伏天里,都止不住浑身战栗。

      “天下之事,我无法掌握的,或许只有眼前这骰子的落面吧。”方馥馨着迷地看着纵横交错的双色棋盘,如观蕴藉其中无穷奥义与正理。

      “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的一介蛮夷之女,居然还想在帝京起舞吗?”

      远处陡然响起一连串沉闷之声,遽扬的南风吹入前一刻还凝滞的空气。

      呆在屋外的人纷纷走避,女侍在身后大声劝说道:“请贵妃进入殿内避一避吧,怕是要下很大的雨了。”

      “去请同昌郡主来。”方馥馨恍若未闻,一字一句说道。

      “什么?”诸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向来温柔体恤的昭阳妃子,为何会下达这般不近人情的命令。

      “去请同昌郡主入宫,就说我十分想念她之前相伴的时光。听清楚的话即可起驾,我特允你动用贵妃半副仪仗。”

      “可是……”女侍依旧迟疑,嗫嚅道。

      方馥馨见不惯身边之人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中猛然火气,扶着肚子将一双骰子狠狠地打落在其身上,“还不遵旨而行?”

      “京中这些日子在闹强诉,听说那些僧道居然比恶鬼还可怕。若是贸贸然出宫去,婢子怕自己就回不来了。”说罢,居然呜呜咽咽地就要哭了起来。

      方馥馨见此状,不免心烦意乱,强忍将这群没见过世面的饭桶一脚踹翻的冲动,只是冷冷不作容色道:“正是怕同昌郡主被暴徒侵扰,这才希望她能入宫。你不见兰成王的茜夫人也在此处住了许久吗?强诉又有什么关系,此乃天子脚下,他们还真要闹得造反不成?不过是眼大肚子小,求些不合身份的钱粮土地罢了。你若真是害怕,可令北面卫护送,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曾是天子宠妃,余威犹存,这驱动皇宫卫队效力之事,做起来格外称心顺手,毫不费力。

      “快去吧,”方馥馨笑得美艳绝伦,“等天真落下雨来,郡主她还不知要遭多大的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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