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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权逊]紫电青霜 ...

  •   陆抗诣都谢恩时,已经是赤乌八年的仲春了。
      暮春三月的江南,他带领陆家的五千部曲踏过落英缤纷,马蹄下是清溪中半浮半沉的杜衡香气,肩上是整个陆氏的责任与荣光。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恨什么该谢什么,只能把每一丝多余的情绪隐藏在小心谨慎忠孝礼义之下。
      正如他的父亲。
      正如他父亲的当年。

      送葬还乡,诣都谢恩,谢的是什么恩呢?拜封校尉一职的恩典?对于孙家的外孙,似乎怎么加恩也不为过,对于陆逊的儿子,似乎又带了几分不可言明的复杂情绪。
      好像很久以前就有人说过,忠孝不可得兼,故而忠臣不得为孝子。陆逊听说后不以为然,直接驳斥道:“不为孝子,怎为忠臣。”
      如今轮到陆抗来感同身受,各中滋味也只能是如人饮水了。

      君王的诘难和宠信一样猝不及防。陆抗在家中呆了几日,门庭隔绝,近乎软禁,他安心的等着,终于如预期中一样,等来了宫中使者替皇帝传递的责难。
      正如——还是正如——正如他父亲在生前最后那段日子里所承受的那些。
      不过之前他还是半个旁观者,而今换了他直面这一切。
      倒也没什么可多说的,条条款款,分辨明晰,无非也就是将陆逊生前的言传身教换种方式剖析给君王看——或许连看都不用看,武昌的上大将军与建邺的皇帝相交相识了四十年,又有什么是需要这一道近乎多余的程序来澄清的呢。
      说到底,无非也就是帝王的选择了,信或是不信,如何信,怎么信,信了有什么好处,不信又有什么好处,是非对错也就是一瞬间的抉择。林林总总,陆抗看的通透,却也不去戳破,只低眉敛目尽着为人臣为人子的本份。
      身在其位而谋其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都是他父亲用生命教给他的事。
      陆抗就那样一条一条解释着,恭顺而刻板,遣词造句都被框在不知道描绘了多少遍的模板中,因而也只用了七分思绪,剩下三分却控制不住的往刻毒的方向飘去。他想着那个不知该称呼陛下还是该称呼至尊的老人,自己父亲的死亡能否让他满意呢?如今这般,看起来倒像是那些尚未发泄完毕的无明业火的延续,那么陆家人的回应,是否又要从武昌一路延续到太初宫去?
      那又有什么用呢?
      逝者无法复生,帝王想做的事却还要继续。
      更何况,唯一能劝阻他的人已经不在了。始料未及抑或是如他所期望的那样不在了。无论过程如何,结果总是无法改变。

      后来陆抗还是入宫觐见了一趟,遵循着皇帝的意思。
      他不相信那些被他父亲重复过不知道多少遍的解释能打消帝王心头的疑惑,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大概是:皇帝忽然想起来他身上还流着孙氏的血吧,因而相较于对他父亲的步步紧逼,给他来自母系的血统留了三分体面。

      孙权坐在正殿正席上,陆抗远远跪坐于殿下。这间宫室太大,日光从窗棂一格一格斜滤进来,却还是昏暗一片,皇帝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模糊不清。陆抗也不敢抬头,只听见孙权的声音沉缓得像石头城下日夜不休的淮水,又轻飘得像蒋山上穿林打叶的罡风。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皇帝没继续他前几天的苛责,似乎那二十条言之凿凿的罪责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他只是问陆抗:“你父亲临终前说了什么?”
      陆抗在心里苦笑了一声。说了什么?无非就是他生前忧心忡忡的那些事,可皇帝未必希望听见这个回答。他斟酌了半响,最后开口,“什么也没说。父亲只是让我带一样东西回建邺,说是交还给陛下。”
      话一出口,立刻悬了十二分的小心。孙权没说话,陆抗也不敢多话。一老一幼隔着空荡荡的大殿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是帝王沉郁如斯沉寂如斯的声音:“是什么?”
      是一柄剑。
      陆抗没敢带在身上,它还好好放在家中。剑上寒光湛湛,如凝霜雪,陆抗没见过父亲佩这把剑,临终时突然提及还累得他找了好一会儿。如今孙权问起,他就说了,说了后心里忐忑,不知道这又是父亲和皇帝之间的哪段瓜葛。
      孙权就“哦”了一声,又摆摆手——当然,陆抗看不见——用一种陆抗无法理解的复杂语气说:“不必了。”
      不必什么?陆抗只觉得头大如斗,处处都是哑谜,但他可没有父亲和皇帝之间那份经年累月锻炼出来的灵犀。好在孙权接着说:“你留着吧。”
      这便是把它赐给陆抗了。
      陆抗心里一松,俯身便要叩拜。礼行到一边又听见孙权的声音:“等等。”
      他不尴不尬的停在那里,听见皇帝的脚步声拐入内寝,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孙权径直走到他面前,“哐”的一声,砸了个东西下来。
      居然又是一柄剑。
      陆抗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陛下这该不会是要赐死我吧。脑子又转了几转才把这心惊胆颤的揣测按了下去,只等着孙权吩咐。
      孙权的声音压得低喑,“伯言生前简朴,定然是命你薄葬的。这剑和那一柄,就一起随葬了吧。”
      陆抗觉得悬在自己心头的那一滴冷汗终于颤巍巍滑了下去。孙权命他起身,当着他的面缓缓拔剑出鞘,一面印上了陆抗年轻的眉眼,一面印上了帝王垂暮的神色,无形间把一室的凝滞气氛割裂两半。
      这下陆抗看清楚了,这柄剑和陆逊给他的那一柄近乎一模一样,只是剑脊上泛着一抹紫色的流光,不知道是怎么铸造出来的。
      孙权还剑入鞘,把它丢给了陆抗,转身负手而立。陆抗垂眼,只能看见玄色袍裾的一角。孙权就这么给他解惑:“都是年轻的时候派人铸的,三刀七剑。这一柄和你父亲的那一柄原本是同一炉钢水铸造出来的,剑上有紫光的,叫紫电,剑上有寒光的,叫青霜。”
      世人皆知吴主好武,吴宫藏宝刀有三,宝剑有六,都是绝世的利器,却不知道还有与它们同时铸出的一柄宝剑被昔日的吴王私下赠给陆伯言。紫电,青霜,陆抗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忽然明白了什么。他在笔记杂谈里读过高祖斩白蛇起兵的故事,以高祖配剑同名的宝剑赐予自己的父亲,当时的吴王又是在暗示什么呢?
      对功臣期许以开疆拓土的勉励么?
      可如今人已经不在了。丞相还会有,上将军还会有,守卫江东的王佐之才也还会有——譬如眼前的陆抗,但,都不再是能与帝王同配一对宝剑的那个人了。
      陆抗沉默着行了个礼。孙权已经示意他退下了。

      他在建邺的“谢恩”已经结束了,翌日,他将扶灵向东而去,一路去向吴郡,回到陆氏的故土,回到他父亲这一生的沉浮跌宕开始的地方。
      而那两柄宝剑——先赐给陆逊的,后赐给陆抗的——将跟着东吴昔日的丞相、上大将军、江陵侯一并封入土中,再不见天日。
      但也永远置于一处。

      正如它们昔日的主人,无论经历过多少起承转合人情翻覆,无论他们最终的结局如何,留于青史上的始终是两个永远并肩的名字,一段竭心竭力相知相携的传奇。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权逊]紫电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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