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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2 每逢佳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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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每逢佳节
三年后第一次回归。
见到桃花依旧人依旧,总有种恍如隔梦的错觉。
仙人师叔保持爱理不理的高度。
储备粮师弟整天忙前忙后,屁颠屁颠围着师傅,不像鹿精,倒像只小狗。
作为唯一的伤员,我理所当然要求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没事还师弟出出难题,给师叔练练对瞪,享尽了这大爷般的好日子。
师父说,难得人齐全,就一起过中秋吧。
回想起往年的中秋,我都在干什么呢?
认真追究起来,我不是在除妖,大概就在赶去除妖的路上。月圆时节妖怪多容易躁动,生意总是特别好。
唯独有一次灭妖归来,我走在回客栈的路上,见垂柳湖畔一汪冷月西下,寒塘栖鹤影,才恍然觉风吹衣凉,已过十五。
如今回来,虽然多了多余的人,勉强也算个团圆。
十五那天,是个大团圆,也是我这一生最热闹的时光。
储备粮师弟忙碌了一整天,从早到晚,摆桌布置、收拾碗筷、煮酒做菜,好容易在未央殿的白梅树下折腾出那么一丝佳节的气氛来,某位仙人则用几个响指,变出了一桌子美酒佳肴,再变一片金秋桂子与曲水流觞,气得他吐血。
我兴致一来,也拘了符纸剪几个小人来吹弹拉唱,演一段歌舞升平。琴声幽幽,笛声萧萧,折合这皑皑雪山,清清梅香,别有一番情趣。
师父坐我旁边,斟上一杯又一杯,只抿唇笑。
然后……
就醉了。
在这个世上,大概还没有几个人能有幸见到不同种族的醉态。
仙人师叔的醉颜虽然还是如往常那般冷若冰霜,那只紧拽着师父袖子的手却出卖了他的恋兄情结。储备粮师弟变成了真正的储备粮,正用它应以为傲的长角死死顶着树干,要与老桂树决一雌雄。
师父的酒品略好,不闹,只是笑。好吧,现在他只会笑了。
我千杯不醉。
在收拾善后这件事上,谁不醉谁倒霉。
我考虑了一秒钟,决定只把师父拖回去。
“真没意思,你都不会醉。”他仰躺在地上,任我扯住自己的后襟一路拖拖拖,呆呆望天上一轮满月,抱怨后辈的不合群,“以前听人说,不会醉的人……粗心眼!心肠通常都很硬!”
“是是是,我又粗又硬。”
“哈哈哈哈……嗝,小木木你学坏了!你下流!”
“……”
我告诫自己不能跟醉鬼较真,继续无情地拖,任他一路口齿不清地胡言乱语。
闹了一阵,许是冷了,终于不折腾了。
正是月上中天,山中空旷。清冽的风吹过地面的雪粒,吹拂宽大的袍袖,空气中有幽淡的桂子香,在远处。
身后安静得异样。
我匆忙忆起师父数年前落下的病根,正要回头,那人却忽然阻止我。
“别回头。”声音听起来有点模糊,似乎用手盖住了脸才会有那样的闷,隐约有丝疲惫, “别回头看我。”
我脚下一滞,又顺从地向前。
这样的师父,是我不曾见过的。
“……你有没有,试过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寻找一个人?上穷碧落,下尽黄泉,近到眼前微末,远至沧海桑田,只要那个人不出现,就一直一直找下去……”
问我吗?
我略略思索地一会儿,很快回答:“你活不了那么久。”
他却恍若未闻。
“我寻了那么多年,还是见不到……阿献说,那个人早就不在这世上了,可我就是不信。我做的那么多,他究竟有没有看到?”
我不答,缓缓地前进,只是足下的每一步,都越来越慢。
心中有种莫名的情绪在叫嚣,在翻滚,却被生硬堵在胸口,快要炸开。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想要什么。
该感到高兴吧?这是师父第一次跟我提起自己的秘密。严格来说,幼时,在他与仙人之间偶然的争执中,我猜到他一直在寻找一个人。这事在遇见我之前就开始了,但始终没有曙光。
师父从不在我跟前提。那人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有什么喜好……我一概不知,唯一的线索是,那个人跟黑狗妖一案有联系。
因此,师父才会意外救起了我。
“我……等不及了。”他的叹息如死。
天上月满,银霜遍地,映得人心凉。
他猛地咳嗽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苍白的脸颊上飞起病态的绯红,气息紊乱,唯独眼中的明灭不变。
他说这是他前些年落下的旧疾,可我在山上那些年从未见过他这样子。原因,我不敢猜。
我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回身在他跟前蹲下,背着他走。
他醉醺醺的气息吹在我耳畔:“阿黎,你这是可怜我?”
往常他都叫我徒弟。
我把他往上抬了抬,免得他跌下来,平静地说:“你想太多。”
他吃吃地笑。
“阿黎,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孩子似的把脸颊埋在我的肩膀,呼出的热气融化飘落我肩头的飞雪。垂落的青丝随风舞,亲昵地贴上我的脸颊,痒痒。
他说:“阿黎,你穿着那一身蓝,真像他。”
我直觉真相呼之欲出。
却没了下文。
他一歪头,呼呼真睡去了,口水流我一脖子。
他该庆幸我并不是那种对真相特别执著的人,否则这个中秋的尾声一定鸡飞狗跳。
我一路将他背回寝居,抱枕铺被,安顿他睡下,转身要走,却动不了。
醉鬼抓住我的袖子不放。
“你到底想怎样?”他松了手。许是嫌投进窗棂的月光太亮,他也不睁眼,只捂着脸,翻个身背对我。
我起身,拍拍被他扯皱了的蓝道袍要往外走,他却忽然开口:
“——等天亮了,你就走吧。”
我明明白白听见这句话里,无一丝醉意。
他的话叫我醒。
原来,这山中的缱绻美好,只是执子的暂停,却不是落子将尽的终局。
我不懂他,他不懂我。原来,过往的那些,都是浮云。
师父总有他的用意。
我虽不明白为什么他总赶我下山历练,但我也知道,他叫我安心呆着,我也不会留下。
我们各有各的路要走。
我还有大仇未报。
“——谨尊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