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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奔赴 ...

  •   一
      这是很多人普通的一天。
      2011年2月21日,我研二下学期上课的第一天。
      上午没有课,但闹钟响起的时候我还是准时起了床。拉开窗帘让天光透进来,走出房间去敲隔壁房间的门。我说,韩大叔该起床了。
      在厨房用微波炉加热吐司,打浓郁的豆浆。他喊我去帮他选一条领带,我说这条蓝底的好看,衬他的西服。他说,好咧,小丫头就听你的。两个人做好出门前的准备,一起坐到餐桌前吃简单的早餐。
      七点五十,我们出发。清晨的南国之城仍然有阵阵寒意,但是比起遥远的家乡已经是非常温和。一阵风吹来,他温暖的手揽过我的肩,掌心的热量传到传到我的身体里。他开车送我到学校,然后再去上班。走的时候我跟他挥手告别,然后走进图书馆。
      很快收到他的短信,他说,丫头,新学期第一天快乐。
      就是这样平淡温和的开始。
      像之前每一天的开始一样。
      我今年二十三岁,不再过本科时日夜颠倒的生活,学会在十一点准时睡觉,七点准时起床,开始注意自己的生活习惯,有一份安稳的感情。从二十一岁起,我的生活就是这样平静温和的河流,缓缓地流淌,一眼看过去,就能预知未来的归处。
      手指上的素钻闪烁着光芒,我又一次仔细地端详它的模样,简单雅致的样式,是我亲自挑选的。那一次韩大叔说他妹妹要结婚了,让我帮忙挑一对戒指。我仔细地选好了,却没有想到他在我面前单膝跪下,他说,亲爱的丫头,嫁给我吧。
      那是在我的家里,在我的爸爸妈妈面前。这个男人,在我的家里,在我的爸爸妈妈面前向我求婚。
      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是既然来了我似乎也没有什么不愿意的。人总会有一个归宿,和一个人过完一生。
      二十四岁毕业之后,我会嫁给他,然后一起离开这里,回到我生长的江南,选择一份稳妥的工作。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选择在同一个城市念本科念硕士,或许是一种惯性。想到以后要离开这里,心里竟然有隐隐约约的害怕。
      大概那意味着,我终究得告别我年少无知的岁月了。
      而现在,我得赶走我这些胡思乱想,先看完手头的这些大堆书籍,免得被导师刁难。

      二
      韩大叔其实不是大叔,也只大我八岁而已,只是我喜欢这么喊他。他从来不介意,顺着我的意,喊我小丫头,抚摸我的头发,吻我的额头,宠溺我如同女儿。
      订婚以后他让我从学校搬出来,住到他的公寓里。他把给我的房间布置得像一座粉色城堡,连书桌上的台灯都可爱得让人不忍用。我忘了告诉他,我不是喜欢这样粉色可爱的女生,但是推开门看到他精心布置的一切的时候我还是红了眼眶。
      每个周日早上他载我去教堂,安静地陪我听牧师讲道。这是个喧嚣的城市,并没有鸽子落在教堂顶的十字架上。但我还是习惯性地会顺着最高处的十字架仰望天空,企图捕捉到一些什么痕迹。
      就像每当飞机飞过的时候,我会仰望天空一样。
      然后低下头笑自己又发傻了,这里并没有直飞那个国度的飞机。
      可是我改不掉这个习惯了,他在我生命里留下的痕迹那么多,我把他从我人生的梦想里抽离已经花去了仿佛半生的力气,这些无关痛痒的小情绪,就任其留着吧。
      当初若不是因为黎晟,我也不会认识韩大叔。
      认识韩宋,是大二时一次晚会,黎晟出去拉赞助找到了他们公司。当晚我是主持人,韩宋作为嘉宾出席了晚会,我扬着被劣质的化妆品污染得乱七八糟的脸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欢迎韩经理的到来。他从第一排的座位上站起来转身对后面的观众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他回过头来,认真地看了我一眼,有隐隐笑意。
      活动结束后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请了一堆工作人员吃饭,有我们主持人,也有黎晟。
      我的妆来不及卸就被拖出去,晚礼服长长的裙摆拖在地上,夜晚的风吹得我打哆嗦。黎晟皱了皱眉把外套脱下给我披上,我贪婪地呼吸他衣服上的气息,微红了脸,不过没有人看得出,我的妆早已花了,一脸的乌七八糟。韩宋被一群女生围在中间,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就这样认识了,他开始单独地约我。我推辞不去,他也没有步步紧逼,和我保持联系,不会让我忘记他,却又不会逾越。这样的态度让我觉得安全。
      他是温润如玉的人。很多时候我看着他的笑容,安心得可以睡着,没有轰烈,却也没有什么不确定的因素,一睁眼一闭眼,转瞬之间我们都老去了。
      而黎晟呢?他是不确定的风,从我的胸膛决绝地穿过,带着青春特有的凛冽危险的气息,引出我身体里蛰伏的疯狂的因子,将我的生活点燃成一团灼灼的烈焰。

      三
      那么,黎晟,你曾经是我梦想里的一环,可是现在,我要将你抽离出去,我的人生还是我的,可是没有你了。
      大学毕业之后的夏天,我在日记本里反反复复写着这句话。
      九月,我继续留在我们认识的城市在不同的学校读研,我不能再一个电话就可以喊你出来散步吃宵夜了,命运的轨迹在短暂的重合之后终于将我们抛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韩宋在这个时候像捡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儿一样捡回了我,我渐渐依赖他的温和细心。躁动不安了四年,是时候找个温暖的角落安安稳稳地做个自己的窝了。
      我像是一直在沉睡着。
      我想我会一直沉睡着。

      四
      或许因为是开学的第一天,精神总不那么集中,我想了太多和过去有关的事情,头有些痛。
      晚上韩宋接我回家,我怏怏地拒绝了他说去看电影的提议。他细致地做了清淡可口的晚餐,没什么食欲,但为了不让他失望我还是吃了一些,然后洗澡窝进被子里抱着笔记本看电影。
      很老的电影了,《西雅图未眠夜》。我跟着女主角念出那个词,magic,发现自己有些哽咽。
      Magic,我和韩宋之间,有没有这样一种magic呢?
      心烦意乱地把笔记本合上,准备关灯睡觉,手机铃声有些突兀地响起来。
      来电无法识别,会是谁呢,我顿了两秒按了接听键。吵闹的音乐声流淌过来,一片嘈杂之中有个声音,喊着说,苏和你还好吗?
      我浑身呆滞,一瞬间竟然无法开口。我摸摸自己的额头,不敢相信地说,黎晟?
      黎晟,是你吗?
      北京时间十点半,那么,他那边差不多是凌晨两三点。
      不知道电话那头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有没有胖一点,他的声音倒是没什么变化,他说,是我啊,你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从2月22日的凌晨传到我这里2月21日的夜晚,仿佛带了一种魔力,让我开口说话变得如此艰难。我又顿了顿,说,我在看电影,你在做什么,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我们一群中国留学生在开party,闹着闹着我就想给你打个电话了呗。他的笑声将他周围的吵闹淹没,我听着格外清晰。我也笑了,你都还好吧?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说,你们不在我身边。
      他叹了口气,仿佛欲言又止,我沉默着等他开口,终于他说,我这边很吵,你早点休息吧,你这边是上午的时候我再打给你。
      我说,好,你也别闹得太晚了,注意身体。
      始终睡不踏实的一晚,额头很烫,我想我发烧了。在床上翻来覆去,嗓子隐隐作痛。我掀开被子下了床,没有开灯,在黑暗中走进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双手捧着杯子,一口一口喝下去,时间是凌晨两点钟。
      后来终于渐渐睡过去,却做了个梦。梦中仿佛是我刚进大学的时候,比现在黑一点胖一点,傻乎乎的。身边有很多人,宿舍的姐妹,隔壁班的同学,部门的师兄师姐,所有人都齐了。我却急得没办法,我在找一个人,可是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啊,我在找谁呢?梦中我匆忙地跑遍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教学楼,图书馆,宿舍楼,湖边……可是都没有。暮色渐起,我倚在校门的柱子上哭出来,你在哪里呢?世界开始晃动,溃散,我惊恐地奔跑起来,一动弹就睁开了眼睛。
      是韩宋摇醒了我,他扶着我的肩,他说,丫头你做什么噩梦了,你在哭,你发烧了。
      我摇摇头,擦去挂在脸颊上的泪,侧过身子不看他。他好脾气地哄我,丫头,起床我们去看病。
      我将自己埋在被子里,说,不用看病,你让我多睡会,一夜都没有睡好。
      我听到他无奈的叹息,轻轻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但我想他是知道的,知道我躲在被子里,瑟瑟地哭泣。
      黎晟,我在梦中都找不到你。
      这一日我没有准时起床,蜷缩在被子里发了半天呆,九点多的时候拿起手机上微博。
      看到的消息让我瞬间从被子里坐了起来。
      新西兰时间2011年2月22日中午12时51分,新西兰第二大城市克莱斯特彻奇,又名基督城,发生里氏6.3级强烈地震,震源深度距离地表仅有4公里。

      五
      这是北京时间2011年2月22日早上9点15分,在84分钟以前,黎晟所在的城市发生了地震。
      这是很多人不普通的一天。
      下一秒我冲出房门,惊慌得不知道可以做什么。我没有想到韩宋没有去上班,他在厨房里安静地忙碌。
      他听到我发出的声音,笑着转过头来,说,起床啦,结果看见我的张皇失措。他放下手里的盘子走过来把我搂到怀里,温和地问我,丫头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我将头埋在他胸前,拼命地摇头,把手机上的新闻给他看,然后抬起头望着他,说,黎晟,在那里,地震了。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失去了常年的淡然的笑容,可是很快又恢复正常。他轻拍我的背,他说,没事,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基督城九月也地震过一次,震级比这次还大,都无人死亡。
      我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说,不一样的,上次震源深,这次震源那么浅,震级又大,不一样的。
      我后半句话没有说,但是我知道他懂。他渐渐松开我,隐忍痛楚的神色在他的眼睛里蔓延,我不忍看。
      上一次黎晟不在那里,可是这一次,他在。
      上一次九月四日地震,他九月十号才过去。
      就是这样,毕业之后我刻意减少了和他的联系,甚至几乎不联系,但是我知道他的消息。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的朋友,知道他的消息轻而易举,我就以这样沉默的方式关注着他。
      但是这一次,我不能只是关注。
      我一定要到你身边去,哪怕天地下一秒就要崩裂。
      我的脑海里蹦出这样唐突的一句话,刹那间就融进我的血液里,和他昨晚在电话里说的话交织,一遍一遍不停地重复,我的头疼得越发厉害——
      你们不在我身边。
      我一定要到你身边去,哪怕天地下一秒就要崩裂。
      我双腿发软,跪下来匍匐在沙发上,我开始祈祷。韩宋没有说一句话,丢下我很快出了门。
      我自知并不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很多时候信仰只是一种让我觉得安全的形式,我每天定时读圣经,睡前祷告,周日敬拜,这些都是我平静的河流里的水滴,没有颜色没有味道。我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迫切地需要感知到上帝的存在,我迫切地需要一种力量来填满我内心被那一阵风穿破的空洞。
      我说,亲爱的上帝,我可以过没有他的一生,可是请你一定保全他的生命,让他好好地活下去,无论怎样,一定要活下去。
      我的眼泪落下来,我爱的上帝,如果你允许,把我生命的年岁加在他的身上。
      而我一定要到你身边去,哪怕天地下一秒就要崩裂。

      六
      2011年2月26日,我去到香港,搭上了飞往奥克兰的飞机。
      从地震到现在,我都没有接到来自基督城的电话。我问遍了所有的同学,都没有他的消息。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让自己用最快地速度去到他身边。
      韩宋送我到了香港,一路上我每次想说些什么,他都阻止了我,只是笑笑,然后沉默。
      我看得出来他的疲倦和隐忍的难过。上一个夏天他带我去新加坡旅游办了护照,现在还没有过期。这一次他大概动用了所有的关系,找了几家大型的旅行社,托了很多人,才在最短的时间内帮我办好了去新西兰的签证。
      我以为那天他丢下我是生气了,可是他没有。当我在哭泣的时候,他必须得为我忙碌。
      他在学生宿舍找到我的时候把签证,机票还有一张信用卡给我,说,丫头对不起啊,现在都买不到直接飞基督城的机票,只能委屈你先到奥克兰再想办法过去了。我会随时帮你联系的。
      我顾不得形象哇一声大哭起来,他还是像以前那般拍着我的肩,说,乖,丫头不哭。
      可是我怎么能不哭呢。
      我的大叔,我的韩宋,我的未婚夫。
      在机场我紧紧地抱着他,说出我一直没有说出口的话,对不起,韩大叔,这一生我只能当你的丫头却做不了你的妻子了。
      我取下手指上的戒指,放到他的手心。
      他握紧了戒指,搂着我,下颔搁在我的头顶上,声音如以往一样温和。他说,丫头不哭,我的小姑娘长大了,要去勇敢地见自己的心上人了,大叔是高兴的,你要带着他平安地回来。
      他渐渐松开我,熟悉的气息散去,他对我笑着挥手。我挂着眼泪转身离开,从这一刻起,我必须自己独立勇敢地站立,去一个陌生的国度,带我爱的人平安归来。

      七
      黎晟,我们认识快六年了。
      这六年里,我变了有多少?我变白了,变瘦了,我从那个笑点低的傻呵呵的笨蛋变成后来有点沉稳有点聪明的我了,我从一个单身的姑娘变成了别人的未婚妻现在又回归单身了。
      可是你知道,其实我一直都没变。
      后来我们很多次说起相识的最初,快乐那么单纯,逃课出去吃饭都能傻乐上好半天。朋友混在一起,每天都有一大堆值得高兴的事儿。
      对你的喜欢,和初恋不一样,我见到你不会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可是你有牵引我的力量。
      我最讨厌去参加那些每个班派几个人去出席的活动,可是如果是你打电话喊我去,我就一定允诺。那一晚你带着我,礼堂里人很多,你在我前面,走几步就回头看看我在不在,你的眼睛在黑暗中也是明亮的。后来签了到过了一会儿,你起身拍拍我,示意我跟你走,你带着我从后门光明正大地溜走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些活动是可以这么逃掉的。
      你和其他的人不一样,你和我不一样。我天性懦弱,循规蹈矩,虽然内心渴望自由的生活也不敢去做什么。而你不一样,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所以从来不犹豫,果敢决断,有勇气。这样的你我怎么能不喜欢呢?
      你大学谈了四场恋爱,每一场我都知道。我的几任男友你也知道,除了韩宋,因为毕业后我就没怎么和你联系了。
      你是在生我气没有告诉你我和他在一起了么,那你快快醒来好不好呢,只要你醒来,我什么都讲给你听。
      我还要告诉你,我这个傻姑娘,对你的喜欢从来都没有变过啊,只要你醒来,黎晟,只要你醒来。

      八
      2011年2月28日,在韩宋一个朋友的帮助下,几天几夜不眠不休,我终于从奥克兰到了基督城。
      我抹着眼泪穿越堵滞的人流,废墟,眼泪和哀嚎一边祈祷一边匆忙赶到学校向校方打听他的消息,又借助Facebook和当地华人社团建立的地震寻人网站寻找他。
      有很多时刻我的身体几乎快到极限,我咬着牙撑下来。我想起韩宋说的话,你要带着他平安地回来。
      终于,晚上十一点,我在一家医院的病床上找到了我的黎晟。
      好久不见,黎晟。
      可是你为什么闭着眼呢?你不应该跳起来拥抱我得意地向我介绍你漂亮的女朋友啊,为什么你要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让我那么恐惧。
      医生告诉我你在废墟里昏迷了两天,能生存下来已是万幸,所幸没有外伤,只要能醒来就会恢复得很快。已经联系到了校方,校方通知了家人,但是家人没有护照签证不可能那么快地赶过来。
      我躲到卫生间嚎啕大哭,把这几天硬撑的坚强全都卸下。我穿着布满灰尘的衣服直接坐到地板上,感觉自己都要融在眼泪里,几乎快要窒息。不知道哭了多久有人走了进来,我没有抬头,进来的人坐到我身边扶着我的肩,她递给我一块洁白的毛巾,她说,Be strong. He is waiting for you.
      我怎么能这么哭泣呢,黎晟,你在等我,等我把你安全地带回去。
      我要拿出当初喜欢你的巨大的勇气和热情,把你从睡梦中唤醒。

      九
      我看着黎晟,他每天吃高热量的食物可是还是没有变胖一些,依旧瘦得让我很愤怒。
      他总是对我减肥的行为很不理解,我每次都恨恨地说,如果我像你这么瘦,我也每天大吃特吃。我一旦这么说,他就哼一声懒得理我。
      我怎么好意思跟他说,如果我不瘦一点,如果有一天我做你女朋友了,你抱不动我怎么办?
      我颤抖的手指触摸到他微蹙的浓眉,不知道他现在的梦中是否有我。
      而这些年,我一直在做一个梦。
      我梦见骑着单车的少年,从两旁开满鲜花的道路上冲下来,激荡起一阵夏天的风。他双眉扬起,眼神明亮,张开双手拥抱碎落在整个天地之间的阳光,完美如一幅画。
      这个梦里没有其他人,没有我自己,只有他,只有骑着单车的黎晟。
      这个梦境的碎片在醒来的时候化成我心中的一根刺,我用血肉掩埋,依然控制不了它的生长。有些时候,它在里面蠢蠢欲动,让我感觉到从心底传来的阵阵刺痛。
      然后过去的时光像青鸟一样展翅扑面而来。
      是怎样开始的呢?记不太清了。反正从某一刻起,突然发现这个人的话对自己有特别的力量。背演讲稿紧张得不行的时候,他淡然地把稿件从我手中抽出去放到一边,不动声色地说,别看了。我有些发愣,我想说你拿走了那份没用,我包里还有一张。但我终究还是乖乖地坐在他身边,不再一遍一遍看稿件也真的不再紧张了。
      一件件的小事情,一点一点震颤心脏。那震动太细微以至于自己也没有发现,而待到有一天发现他的名字清晰地被刻下时,时光已经又转了很多圈,我们都已经不是初见时对彼此纯白的少年。
      我仿佛着了魔。
      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我们每天一起上课,有共同的社交圈,我们太靠近彼此注定我们只适合做朋友。倘若,倘若,我不敢想,倘若我们真的在一起然后又分崩离析,我们周围的世界会被我们影响得有多糟?
      而如果之后连朋友都不能做,我该如何度过把他当做陌生人的生活?
      可是我着了魔,我终于没有压抑住自己。
      十七岁,那一次不顾一切去争取。
      那是我活得最自我也是最像你的一次。

      十
      2011年3月1日凌晨,我已经几天没有闭眼,却一丝睡意都没有。我坐在床边握着黎晟的手,不停地对他讲述我记忆里闪现的片段。
      时间仿佛凝固,我在过去穿梭,拾起那些鲜活的点滴,以此和病房里死亡的气息争夺我的爱人。
      他的脸颊因为长时间的昏迷而越发消瘦,我的手覆盖在他的脸庞上,你快醒来吧,醒来我做好吃的养胖你,我真想看看你变成中年大叔发福的样子。
      好像是很久之前,又仿佛是昨天,我也有过这样凝视他的机会。宿命画出相似的画面,把它们安插在不同的路口,我们一次一次经历,深陷其中无法挣脱。
      可是至高无上的上帝,只要他好起来,如果付出此生永不再见的代价我也愿意接受。
      以前上课的时候总是喜欢有意无意地张望他所在的角落,偷偷看他的侧脸,如果发现自己和他坐在同一排就忍不住傻笑。
      而现在,我光明正大地看着他却要拼命忍住自己的眼泪。
      我说,黎晟,你知道我为什么和韩宋在一起了吗?
      你肯定是不知道的。那天我送你,就是你在香港飞新西兰那天,你的飞机起飞以后,我整个人都失控了。我像一个坏掉的水闸,眼泪好像从每个细胞里冒出来。你的飞机早飞得没有痕迹了,我看着天空,我想是不是这一辈子我都不能再和你有靠近的时光了。我要读研了,你出国了,以后我们都会有各自的家庭,都忙着挣钱买房买车养孩子,人生再也没有那么多闲暇可以让我们聚在一起了。我觉得你肯定再也不会管我了,你不会再跟我一起逃课吃饭吹水散步了。我想到这些我的眼泪都止不住,你不知道,曾经在我的人生里,你是我梦想里多重要的一部分。
      我擦了擦眼泪,继续对他讲,我想他是听得见的。
      然后那天我遇见了韩宋。他去机场送朋友,结果看到一个女生哭得缩成了一团。他走过去一看发现是我,他几乎是把我拖到车里去的,我蹲得太久腿早都软了。那天他跟我说,小姑娘,我可以慢慢等你忘记飞走的那个人,你累了,我这里可以让你好好休息。
      我亲吻黎晟冰凉的手心,没有了你,被点燃的生命渐渐冷却下来,他是一条缓缓的河流,让我觉得安全。可是那不是爱情,所以这一次,万水千山,我奔赴到你身边。
      你没有带我走不要紧,你看这一次我多勇敢地来到你身边了。

      十一
      毕业典礼那天,我满二十一岁。
      所有的人都喝高了,包括以前滴酒不沾的我。夜深了人渐渐散去,走路跌跌撞撞,他喊我一起去散步。
      我头痛欲裂,但是心里依旧清醒。走在我们走了无数遍的路上,月亮悬挂在空中,风中飘来淡淡的花香。
      他一直沉默,我问他,你还好吗?
      他摇了摇头,说,不好。
      我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坦诚,我也不好。
      毕业这一天,我们在我们各自的世界里遭遇了分手。他说,能给我一个拥抱吗?我靠近他,我们用力拥抱彼此,企图给对方最大的能量。
      夜太深我们进不了宿舍,于是去了校外的酒店。
      我们和衣躺在一起,他握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最后他睡去。我凝望着他的脸庞,定了闹钟,不知道过了多久自己终于也睡去。
      我醒来的时候离设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他仍在沉睡。
      我托着下颌看他,那一块我拼了命才移到安全位置上的感情终于又不受控制地移了回来,或者说,我终于明白,原来一切一直都没有改变。只是太害怕失去,所以逼自己做了演技高超的演员。
      我知道时间很快逝去,再过十分钟这梦就要碎去。我在黑暗中抚摸他的眉眼,他的呼吸声均匀,我细心地听,想记住这让人安心的频率,眼泪几欲落下来。我想张口对他说话,可是嗓子喑哑发不出声音。我伏在他的胸膛上,闭上眼睛。他感觉到我,用手抚摸我的背,温柔得仿佛一阵风。
      天亮之后,人各天涯,我决定放开你,那一句未说出口的便要烂在我心里。

      十二
      2011年3月1日凌晨4点06分,黎晟睁开眼睛,医生宣布他脱离了危险期,会很快地好起来。
      我跪下来紧握住他的手,感谢上帝留你在我身边。他对我笑,说,乖,不哭。
      而我的眼泪瞬间如滂沱大雨。

      十三
      夏夜黑暗的顶楼角落,我关了手机蹲在角落里把哭泣声拼命压抑到最小,害怕自己吓到跑上来的情侣。
      我把自己隔绝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不知道天光和时间。
      在我以为真的没有人可以找到我的时候,我站起来向下看去,黑茫茫的一片。我想起这里看日落的情形,然后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我的腿一软,无力地坐在地上,脚步声在我背后戛然而止。我听见粗重的呼吸声,汗滴滴落的声音,心脏跳动的声音,说不出话来。
      他蹲下来伸出手臂抱住我,他把头埋在我肩上,声音嘶哑,我真害怕弄丢了你。
      我想象他拼命找我的情形,四处奔跑,四处呐喊,终于找到了这里,剧烈的心跳和淋漓的汗水都显示出他的疲累。
      我的手紧紧地抓着栏杆,太用力连血管都凸显了出来,然后我把咸涩的眼泪吞进肚子,说了一堆语无伦次的话。
      我说,黎晟我们不是陌生人么,你不是不理我了么,你跟那么多人说话开玩笑你就不理我一个人,我不就是说了一句我喜欢你吗,你用得着这样吗。大不了你就当我没说啊,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记忆在这一段是模糊的,很多次我回忆到这里就成了乱麻,我不知道这些话我是不是真的说出口了。
      但就算我没有说出口,他也都懂。
      他没有放开我,抱着我战栗的身体,说,苏和,你不会失去我。
      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再说话,时间就这样在黑夜中流逝,风终于快要将我的眼泪风干。
      可是最后我还是听见了那一句,他说,苏和,我们不可能。我太怕受束缚太爱自由,你会受伤害,我情愿我们可以是一辈子的好朋友。这样,我们都不会失去彼此。
      他扳过我的脸擦去我的泪滴,乖,不哭。
      我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对他笑,点点头,好。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尝试过让自己躲起来,因为无论我躲在哪里,他都能找到我。
      他也记得,那一个黄昏,我们一起散步,他无意中抬头看天,然后拉起我奔跑,说,我们去追一场日落。
      楼梯蜿蜒,我跟在他后面累得气喘吁吁,到达顶楼的时候,那一场金黄的谢幕正在最绚烂的时候。而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在这幅画面中,成为我记忆里最鲜明的一笔。
      然后我拉拉他的衣角,看着他深黑的瞳仁,说,黎晟,我喜欢你。

      十四
      2011年3月12日,我和黎晟从基督城飞抵香港。到达香港已是深夜,我们找了家酒店住下。
      我添油加醋地告诉他我这一路的经历,嚷着让他请我吃饭补偿我,他也笑着跟我讲他这几年的生活。我们像约定好了一般回避着一个话题,发挥我们之间的默契。
      他太累,很快就睡了过去。我侧过身看着他,伸出手发现两张床的距离太远,我够不着他,笑了笑自己,在黑暗中从一开始数数。
      我想大概这一晚是毕业那一晚的翻版,天一亮,我们就要重新走进自己既定的生活中,渐渐远离。那些曾下的决心,我还是没有说出口的勇气。那么就让我在这最后的时刻,用最慢的方式来度过。
      夜晚从来没有这么漫长也没有这么短暂过。
      凌晨五点,我被自己的手机闹钟叫醒。睁开眼,他的床上没有人,卫生间里透出灯光。我穿好衣服,提着自己简单的行李,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再见,我的爱人。
      走出酒店我准备拦一辆出租车,却被人从背后拥住,我整个人瞬间冻结。
      他说,乖,别动,听我说。我知道你估计会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溜走,于是等你一睡着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了,你一定要听我说完。
      我乖乖地站着没有动,可是已经在颤抖。
      他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毕业的那一晚,我对你说过一句话,可是那时你睡着了,没有听见。
      我说的是,苏和,我爱你。
      我的眼泪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
      你和韩宋的事一开始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没有联系你,我怎么好打扰你幸福的生活呢?
      可是我很想念你,我终于忍不住给你打了电话,你问我还好吗,你现在一定知道我还有一句话没有说,那句话是,你不在我身边。
      他的力气越来越大,将我牢牢地禁锢在他的怀中。
      那晚我听到你的声音在颤抖,我想也许你也没有变。我想了一整夜,我想等你那边是上午了我一定要打电话告诉你,我要对你说,我爱你,我一定不会再错过你,即使没有明天没有未来也不能没有你。
      你看,命运对我多么眷顾。我在地震中捡了一条命,你千里迢迢来到我身边,我还有机会当面对你说这些话。
      还有,最后一个秘密,你说的那些话,其实我都听到了。

      十五
      我一定要到你身边去,哪怕天地下一秒就要崩裂。

      我一定不会再错过你,即使没有明天没有未来也不能没有你。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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