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似海深》解佩

3、第三话 醉看红尘(1)

　　相逢恨晚奈何人生知己总相违
　　陶然如醉可怜一寸相思一寸灰
　　宴罢，众仙散去。
　　两位府君打道回府，却别有深意的留下了碧霞和御风，为了碧霞，那个海王也没走。
　　狐辰王临走时，托我照顾花姑子。我郑重允诺。
　　然后，树倒猢狲散。
　　是夜，帝君在内宫单独召见我。
　　宫人无声退去，只余七色琉璃盏在回廊中明明暗暗的闪烁，好似永远让人捉摸不透的帝君，也像是我现在起伏不定的心。
　　刚才并没按帝君事先的吩咐，而是自做主张让了碧霞一招，还不知帝君会怎么罚我。
　　冥界的重华帝君，可是一向以残酷冷血著称。
　　“子菡，好人可都让你一个人做尽了！”帝君一见我进殿，就冷冷讥讽。
　　我一惊，心道帝君的惩罚是免不了了。
　　“子菡知罪，甘受帝君惩罚。”我赶紧请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帝君狂笑，笑声中却不带一丝温度，听得我毛骨悚然。
　　我的印象中，帝君永远是心思深不可测，不苟言笑，冷峻威严的。他是唯一一个我用读心术也读不懂的男人，一个永远让人敬畏的帝王。我从没见过他如此恣意的笑，那不是一种欢快，而是一种癫狂。
　　我有些害怕，帝君是世上唯一让我害怕的人。我小心翼翼的问道：“帝君，您……您怎么了？”
　　帝君没理我，还在笑，他如墨的黑发在风中狂舞，彰显着主人的骄狂。
　　“殿……殿下，您……您没事吧？”
　　我的声音几乎被他漫天的狂笑遮掩，他忽然止住了笑，语调变的很柔，那是他身上从没有过的柔和。
　　“今日宴会，你为朕立了大功，何罪之有？”
　　这话，可不太像是从帝君嘴里说出来的。帝君一向，只是发号施令的。我暗想。
　　“怎么不说话？”帝君见我发愣，问道。
　　“子菡……子菡还以为，今日私让碧霞生气之事……” 察觉帝君的古怪，我的语调在微微的发抖。
　　“就为这？这么怕朕！”帝君竟忍不住笑了。说实话，其实帝君笑起来神采飞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丝丝邪美，更衬得他高贵无铸。
　　只不过，他冷冰冰的时候居多，即使笑，那双沉静的眼里也从来没有笑意，这样温柔的笑，是我……平生仅见。
　　“今日这事，你办的很好，不仅不会罚，朕还得好好赏赐！”
　　我怔了一怔。
　　“你保全了那老儿的面子，让朕也好收场，而且还给他敲了一记警钟，叫那老儿不敢轻举妄动，一箭双雕，岂不是大功一件？”
　　我无语，轻轻点点头。只听帝君又道：
　　“你一向聪明，朕不想瞒你，也瞒不住你。如今的冥界三足鼎立。东岳那老儿欺朕年轻，一直蠢蠢欲动，妄图取代朕。北邙那老滑头又左右摇摆，举棋不定。现在朕的势力，也仅仅是比东岳那老儿强大一点点，倘若东岳与北邙联手，朕之位危矣！”
　　帝君为不能大权独揽而喟然长叹。
　　“子菡一定誓死效忠殿下！”
　　帝君一笑“朕知道！所以朕一直想找机会警告一下那两个老头，为以后收缴权利争取时间。今日朕的目的算是达成了，而这次成功，也多亏了你。所以，朕要好好谢你！有什么想要的，你尽管说！”
　　没料到帝君这么慷慨，想必花姑子还阳有望！
　　“殿下，子菡别无他求，只求能让那位花姑娘延寿几年，请陛下恩准！”
　　帝君略微吃惊“怎么，你就求这个？”
　　“是！”我低头承认。
　　帝君冷笑了一下“你跟她是什么关系，这么维护她？在大宴上，就不惜一切的帮她。”
　　“我……”一时语塞，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要帮她，或许，只是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与她素昧平生，只是……”
　　“你呀，心太软，早晚会因心软而误事的！”还好帝君没有深究，只是责备了一句了事。
　　我暗自吁口气，心头一松。看来今天斗败了两位府君，帝君的心情真是出奇的好。
　　“还请帝君成全！”
　　“这个……”乾纲独断的帝君竟面露为难之色，“恐怕，朕要让你失望了！”
　　他话说的柔和，语气却不容置疑。
　　“帝君……”我不解，还想再求。
　　“不行！”他却是斩钉截铁的回绝了我。
　　我知道，他决定了的事，没人能改变。却不知道，为什么？
　　这对他来说，本来是轻而易举。
　　…………
　　我沉默了，心中不满，却又不敢问原由。帝君的命令，下属一向只能执行，除非帝君自己说出理由，否则问了就是犯禁。
　　帝君也不理我，自顾自的踱着步。若有所思。
　　过了许久，帝君忽然伸手虚空一抓，一个闪着白色光芒的圆石出现在他手中。
　　“这个‘心魄’给你，服下它，可以让你于呼吸之间增进功力，修为一日千里，算作是朕给你的赏赐吧！”
　　我垂首拜倒“如此珍贵，子菡不敢要。”
　　帝君又笑了“怎么？为花姑子的事生朕的气啊？”
　　我心中一凛，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慌忙低头。
　　“子菡不敢！”
　　看我悲愤的样子，帝君终于忍不住微微笑了出来。
　　“你要是真为她好，该为她高兴才是！”
　　见我疑惑，他的嘴角忍不住翘的更厉害“子菡啊，天帝也感花姑子情痴，下诏让她去天界作风仙，那个花姑子，算是一步登仙！”
　　“那是好事啊！”我淡淡笑了，从心底为花姑子高兴。
　　“这下，‘心魄’你该收了吧？”帝君笑问。
　　“多谢帝君，这个消息就算是对子菡最好的赏赐了！”
　　帝君更觉好笑“你见过朕拿出手的东西还有再收回来的么？”
　　“那……帝君好意，子菡愧受，谢帝君！”
　　我慌忙跪下接了“心魄”，小心藏在身上。
　　帝君看着我，摇摇头：“子菡，你先别高兴太早，朕找你来，是还有一件事要交代你。朕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把头埋的更低，低声问“请帝君吩咐。”
　　帝君缓缓道：“东岳把女儿留在我这儿，别有深意啊！”
　　…………
　　“怎么不说话？”帝君见我又沉默了，问道。
　　“恕子菡眼拙，看不出来。”我小心说道。
　　帝君脸色渐冷“你不是看不出来，你是不敢说。今日你尽管畅所欲言，朕决不怪罪就是。”
　　…………
　　又是沉默。“子菡……的确不知。”
　　帝君突然暴怒，冲我吼道：“装傻！一直以来，你不是躲在一边冷眼旁观，就是在装傻卖乖的逃避，当朕不知吗！”
　　“属下……属下……”帝君的喜怒无常实在是让人害怕。我冷眼旁观，不过是因为在他面前如履薄冰，才不得不做此明哲保身之计。装傻卖乖，也只是怕卷入冥界这些权利纷争。
　　“你要明哲保身，朕不怪你。但是，在朕面前，不许你回避！你只许作冷静聪慧的子菡！”
　　我慌忙跪下“子菡知罪！可若不是帝君这么大火气，子菡也没必要委屈自己。”
　　帝君没想到我竟然反将他一军，顿时怔住了。半晌，他竟将一腔怒气平复了下来。只是语气依然是不容违抗的说道：“好吧，算朕的不是。现在，你可以说了吧？朕命令你！”
　　帝君端出皇帝架子，我还敢怎么样。
　　“这……东岳……无非……无非是……想要高攀殿下”
　　帝君忽然叹了口气“你很聪明，不错，是联姻。他也在争取足够的时间准备夺权。我们之间的战争，势在必行！”
　　又要有人流血了。权力的争斗，永远伴着血腥，只是这一次，怕要血流成河了！
　　“帝君有什么打算？”我问。
　　帝君突然诡异一笑“有人托朕说媒，向碧霞提亲。”
　　我心底涌起一丝惊喜“御风？”
　　“不，海王释天！”
　　“海王向碧霞提亲？不是御风？”我惊诧。
　　帝君笑道：“呵呵，你倒是很了解他们。不过，东岳的心思，北邙想必也知道。他乐得坐山观虎斗，坐收渔利，怎会由得儿子插手干预？”
　　我明白了，眉间黯然。
　　“帝君要子菡做什么？”
　　“你和碧霞是朋友，朕想让你去探探口风。”
　　“是。”我低头答应。
　　帝君忽地诡异一笑“你想让朕成就这个联姻吗？”
　　帝君这一问，倒问得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但是直觉告诉我，他好象在试探什么。
　　“不知道，婚姻不是工具，还是两相情愿最好。”我更加小心翼翼的回答。
　　“但朕可以借这婚姻安抚一下东岳，也为自己争取时间，你觉得呢？”
　　我毕恭毕敬的答道：“不敢妄议，但凭帝君。反正帝君要是觉得不合适，就会把碧霞推给海王。只是……只是子菡觉得，女人不是货物，也有自己的感情，怎能被如此推来推去？”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向帝君说出了这话，只盼不要又把他惹怒才好。
　　意料之外，帝君没有生气，反而长叹一声
　　“子菡，你聪慧过人，也很善解朕的心思，就是，心太善！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致命的弱点，你要好自为之，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才好！”
　　这算是警告么？
　　“在朕面前你总是如履薄冰的，朕有那么让你害怕吗？”帝君忽然问我，那双深沉的眼里，竟闪过一丝忧郁。
　　有时候，高处不胜寒。身居高位，也就注定寂寞。
　　…………
　　“子菡一向敬畏帝君，只求效忠以报帝君知遇之恩，别无其他非分之想。”
　　帝君又笑了起来，似水温柔。
　　“没人的时候，不必喊朕帝君，叫朕的名字吧——重华”
　　？！
　　这又意味着什么？
　　雁字成行，不见回时。却不知雁去后，是否在那人心中留下沉重的影。
　　三天后，我依约在奈何桥头等那竹仙。
　　风过处，一个身影御水凌波，翩然而至。
　　“姑娘，花姑子……？”
　　他的眼睛里宛如有弱水三千，痛苦的影子流过了、淹没了，不留一点痕迹，似乎是忧伤地长长太息，让人看了生生的不忍。可我，又怎能不告诉他实情？
　　“花姑子……回不来了，对不起！”我低语。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她转世了？”
　　我黯然道：“一切不过是水月镜花，随缘吧！”
　　“什么意思？”我听得出来，那张强作镇定的脸庞，隐藏不住颤抖的声音。
　　“花姑子……她走了，没有去投胎，只是，恐怕她再没机会与你相见了！”
　　喉咙里干干涩涩的，象是被火烧着了，那样英俊的脸突然变了颜色，渐渐地成了一片青灰，英挺的的眉峰绞成了一团，痛苦地喘着，望着我，眼波里有水流过。看得出，他心里正在翻江倒海。
　　我有些不知所措“你……你没事吧？”
　　半晌，他的心情才渐渐平复过来
　　“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勉强笑了笑“你先别急，花姑子她没事的，她是要上界成仙了！天帝下诏，让她去作风仙。从此，每一阵风里都会有她的气息，她将获得永恒的生命，你该为她高兴才是！”我安慰道。
　　我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那人此时的表情。脸上有笑容，却仿佛不胜悲戚。惨白的唇呢喃开合，像是模糊不清的呓语：
　　“好，好，我是该为她高兴，是该为她高兴啊！”说是高兴，其实那语音里溢满了酸涩。
　　一双倾心相许的恋人，就从此天人两隔，相见无期，能不感伤？
　　我怔怔看着他离去，徒留下一个伤心绝望的背影。便是背影，也仿佛可以让人感受到他心中刻骨的痛楚……
　　我不知，还能怎么安慰他。也许，时间会淡化一切。
　　平生不会相思，才惹相思，便害相思……
　　原来相思这种毒，才是日日夜夜揪心的牵扯，刻骨的痛楚，摆不开，逃不掉……
　　似有幽幽的乐曲在远处响起……
　　将三生的契约还你逃开尘世的纠缠
　　忘了你凄美的眼光将来时的路遗忘
　　把悲与恨全部烧毁 看破天意的荒唐
　　就把爱全部埋葬开一朵来生的花
　　一生只为你一人来漫天雪花玉山白
　　绕山绕水绕不开 这缘份中宿命的情怀
　　一生只为你一人来长虹出海落瑶台
　　前生今世和来生这三生缘定的独白
　　……
　　一句句，一声声，也许能道尽天下的忧伤，却道不尽他一颗寂寞的心。
　　忽然想起一事，遥遥问他
　　“我名子菡，你叫什么？”
　　“……陶醉……”
　　堪笑红尘烦恼，惟我悠然独醉。
　　多好的名字啊……
　　为什么那个背影，却无法醉看红尘，悟得一丝明透？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竟有一丝不舍，大声喊道
　　“我能再听你吹笛子吗？”
　　“这伤心之地，我不会再来。要听，去白头山找我！”
　　白头山？遥远的地方。走远了，就能白头偕老了吗？
　　我怔怔站在那里，目送他远去……
　　身后现出花姑子纤弱的身影。
　　“他走了？”
　　“是，你也要走了吗？”
　　“是啊！”花姑子黯然。
　　“你为什么不见他最后一面？他那么难过。”我也禁不住为陶醉难过。
　　“长痛不如短痛，我忘不了幼舆，也就没办法接受陶哥哥。还是让他早日忘了我好。”
　　“是没办法面对他吧？他为你付出了那么多。”
　　“我对不起他，希望他能早日走出伤痛，另觅红颜知己。我，配不上他。”
　　花姑子已是泣涕连连，梨花带雨。
　　我吃了一惊“原来你爱的人真的不是他！第一次在奈何桥上见你们，我还以为……”
　　花姑子苦笑了一下“我用生命去爱的那个人，是我夫君，叫安幼舆。他是个平凡却善良的好人，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救过我全家。从那以后，我就深深的爱上了他，至死不渝。”
　　我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这么复杂的故事。
　　“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花姑子笑了“正要讲给你听。我从前，并不是人，而是一只修炼五百年的獐子精。那一天……”
　　弱水静静东流，就像往事一样一去不返。，无论是甜蜜的，还是悲伤的。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很美的夜，很美的故事。
　　或者，这故事不能用美来形容，应是凄艳绝伦。
　　弱水的浪花淘得尽风雨沧桑，淘得尽盛衰兴亡，但怎能淘得尽这人世间生生世世不了的情，不绝的爱？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啊！
　　红尘荏苒，沧海桑田，世间最说不清道不明的，莫过“情爱”二字。
　　醉看红尘，红尘醉看，笑说风云眼前过。
　　只是，滚滚红尘，又有几人能跳出情缘，悠然醉卧？纵使神仙，也难免俗。
　　古佛拈花方一笑，痴人说梦已三生。爱恨情仇，又有谁真能看透？
　　冷风凄凄，弱水悠悠。
　　“我与幼舆共度了一生中最后的、也是最美的一天。那一天，我们坐在门外小河边，一起看日落。”
　　花姑子沉浸在回忆中……
　　残阳如血，霞铺漫天，几点寒鸦在晚空掠过，为绚丽到及至的画面抹上一丝沉重的苍凉。风呜咽着从柿树林里穿过，落日余辉被树林割成一片碎金烂银，仿佛她破碎的心。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她的生命，也将走向黄昏了吗？最后看一眼心爱的幼舆，她决然离去……
　　“好伤感的故事，我真的很想为你落一颗泪。可惜，我还不会。”我说。
　　花姑子笑了“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遍尝人世的悲喜。”
　　她轻轻站起来，回眸一笑“我要走了，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你的恩情，我永远也不会忘。要是将来你还有机会见到陶哥哥，请代我向他说一声对不起！”
　　说罢，她的身躯已向空中升起。我仰头看着她，无语。一颗泪，从空中滴落，正落在我的掌心，带着酸楚的颜色。
　　风中，弥漫着野姜花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