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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边关(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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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草霜风,八月飞雪。
从泸州到边关,他们只用了不到十天的时间。
公孙策明白庞统因为顾及他是个文弱书生已经刻意放慢了速度,可是一路上的颠簸劳顿依旧让他觉得苦不堪言。披星戴月,风餐露宿,而且越靠近边境,人烟就越稀少,天气也越发的寒冷。
但最让他觉得痛苦的却不是这些。
他记得沿途经过一个村庄,或许也曾有过安宁祥和,可现如今,他只看到了离索破败尸横遍野,和真实的,死一般的寂静。
毒辣的阳光照射在地下那些原本已经凝结的血迹上,又一次翻腾起粘稠窒息的血腥气。
天空白亮得刺眼,亦有无数的秃鹰盘踞,等待着尸体的进一步腐烂。
不是没有见过尸体,可如此惨绝人寰的场面公孙策却是闻所未闻。甚至于踏在这村庄里的每一步,都是和着血水的泥土。
人间炼狱怕也不过如此。
庞统淡淡的跟他解释道,自从辽人占了金城,就经常犯境在附近村寨打食。有时奸淫掳掠烧杀抢夺,他们根本无暇顾及。
所以遭遇如此祸端,无奈,也是常景。
他面无表情的牵过缰绳一路前行,也不在此处多做停留,更不会去留意那些死去村人的惨状。
只是公孙策自那天起,又多了一个噩梦。
原来通敌叛国的罪名压在他身上,还是嫌太轻的。
公孙策默默的忍耐着这或许是被强加于自己的所有一切,不曾言语,也不敢言语。他怕一开口,就会悔恨得将舌头先咬碎。
不能死。死了,便什么都弥补不了。
等到了第十天的时候,庞统找到他,递给他一件藏青色的披风。
“换上,过了前面的山谷,就是应州。”
公孙策依言接过披风穿好,跟着庞统又是半日的策马前行,穿过山间狭长的谷道,重见天日。
风沙很大,一时迷乱了公孙策的双眼,可等他真正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时,心中就只剩下了两个字。
震撼。
凄凄衰草,茫茫荒原,放眼望去,只有那一望无垠的戈壁连着天边。天空是泛着苍色的蓝,映着灰白的大地,荒凉,壮烈,却也美得让人惊叹。
公孙策已然迈不开脚步,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任由狂风一次又一次打乱他的衣衫。
庞统调转马头走到他的身边。
“大宋边关。”
“这里,才是我眼中的天下。”
公孙策抬起头望着他,然后十天来的第一次,他终是轻启双唇。
“为什么,会是我。”
庞统对他扬起一抹嚣张的笑来。
“还不明白么,公孙策。”
“太庙公审,你既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算计到本王,那只能说明,公孙策,你聪明绝顶。”
这是公孙策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愚蠢之外的形容词,不禁有些讶异的挑了下眉梢。
庞统则不以为意的接着道。
“聪明人必然会有用处。何况,你与常人不同。”
“耶律文才欺骗你,背叛你,让你心中有恨。所以对付他们,你能比一般人更下得去狠手。”
“辽人天生狼性狠厉决绝,我们只有比他们做的更狠更绝,才会有胜算。”
“所以,公孙策。”庞统再度低下头来望着他,虽仍是笑着,神色却无比认真。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大有作为。”
“这一点,本王从不怀疑。”
公孙策也是无奈且自嘲的笑了一下。
“王爷就不怕,我这身背通敌叛国罪名的人,会给您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回换庞统直接笑出了声。
“公孙策,想要洗刷你通敌叛国的冤屈,别人还真的帮不了你。”
“如若本王没有看错人,你必应是个有担当的人。既然自己惹下了祸端,你当然会自己将其平息,不借他人之手。”
“麻烦?本王与辽人争战这么多年,还没见过比他们更大的麻烦!”
语毕,庞统一挥马鞭,催着战马长嘶一声绝尘而去。
公孙策出神的望着他的背影。这百里边关空无一物,除了不远处那座傲然独立的军营。
三十万军队,还有庞字大旗迎着戈壁的风沙猎猎飘展。
半年之前,庞统大军由宁武,转右路直上代州。经雁门关后又偏左路,在寰州与耶律文才数次交锋,双方各有输赢。而此时辽军一队奇兵突然由应州直下偷袭宝兴军寨,幸得庞统及时发现,未能完全得逞,但两队兵马在屋山一带纠葛不休已逾数月,均未寻得新的战机。
“将军回来了!”
庞统刚进营门就见有个少年兴冲冲的迎了上来,一脸笑意的接过庞统手中的马缰绳,未等拿稳已开始喋喋不休了。
“怎么样将军此行可还算顺利?找到了你要找的人了么?您是不知道啊您不在的这些个时日那祖宗又跟大家伙尥蹶子了前几日李峰喂马险些被它给蹬死,不过说起来这次您动作倒是很快啊我们都以为您还要再多磨蹭个几天不等辽兵来了绝不踏进着营门半步什么的呢……”
庞统有些头疼的皱了皱眉,把马鞭一并塞进那少年怀中。
“子辛,带战卢先回马厩。莫言他人呢?”
话音未落,已有另一黑衣青年在庞统面前跪下,神色严谨。
“将军。”
“嗯,起来吧。”
庞统朝他点头示意一下,脚步不停的一路往军帐方向而去。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情况还好?”
秦莫言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基本上并无大事,辽兵依旧不日来犯,但是我等都谨遵将军临行前所言,营门紧闭未曾应战。所以我军所部并未折损一兵一卒。只是……”
庞统微微一顿。
“只是?”
秦莫言有些自责低下头去。
“几日前,任将军受不了辽军的激将之言,不顾我等劝阻执意出门迎敌,不料中了辽军的埋伏,任将军所部先锋百余人全部战死,而将军本人亦已身亡。”
“……激将。又是那个韩德让干的?”
秦莫言垂眸点了点头。
“正是。”
“果然。”
庞统略一沉吟,随即又吩咐道。
“告诉弟兄们,将任将军厚葬。另外所属其他,过两日让换防的将士们替他带回京城。”
“是!”
秦莫言一丝不苟的应过。庞统则抬起眼,正好看到陆子辛从马厩那边朝这里经过,于是开口唤道。
“子辛,你过来。”
陆子辛一路小跑的赶到他面前。
“将军有何吩咐?”
庞统一把拖过又开始默不作声的公孙策,推到了陆子辛的面前。
“边关经略安抚使,公孙大人。”
“从今天起,你就留在他身边。负责大人的安全。”
这话让公孙策和秦莫言都被吓了一跳,而陆子辛却是不以为意,开开心心的跟庞统道了句是,然后转过身对公孙策眨了眨眼睛,弯起嘴角来。
“公孙大人,您生的可真是好看!子辛长到这么大也见过不少人,除了将军之外,就只有您称得上是天人之姿了!”
庞统顺手抄起一支笔朝他丢了过去。
“别废话,还不快带公孙大人去他的军帐。”
“是是是,属下明白~”
陆子辛半是故意的跟庞统那边回着,扭过头又冲公孙策笑。
“公孙大人,请随我来。”
公孙策再度朝庞统看了一眼,眼神中瞬间流转过好些个复杂的情绪,不过很快的又都归于平静。略弯腰,他还是认认真真的跟陆子辛行了一礼。
“有劳了。”
然后他随着陆子辛一同出了庞统的军帐。
“将军。”
旁边的秦莫言早已按捺不住,一见公孙策走远便急急的道。
“将军难道忘了太庙公审?当初若不是这公孙策,也许将军根本就不至于……现在您又何必——”
庞统伸手打断了他的话。
“莫言,通知下去,该上校场了。我随后就到。”
秦莫言有些不甘心的抿了抿嘴,但还是依言领命,也离开了军帐。
庞统却没有动。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铺在桌上的地图,应州之地被画了个重重的红叉。
他皱起眉峰,脑海中将那个名字又翻来覆去的过了好几遍。
韩,德,让。
“我姓陆,叫陆子辛。公孙大人您以后可以跟将军一样,叫我子辛就成。啊其实名字也是将军给的,原本大家都喊我小陆子,后来跟了将军之后,将军说我命里五行缺金又是冲羊犯忌,既是辛未年生人,就取名叫子辛,这么着来的。”
陆子辛一口一个“公孙大人”听得公孙策有些不自在,停下来稍稍向后退了些。
“公孙策早已不做官了,这边关经略使也只是个虚挂的名头,以后——还是别再叫我大人了。”
陆子辛从善如流的咧开嘴。
“公孙先生。”
这一回公孙策不再做声算是默认。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陆子辛在依旧那边天马行空的和他唠叨个不停,跟着他穿过大半个军营来到一座军帐前。
“就是这里了。”
陆子辛替公孙策掀开帘帐将他让进去,然后再一次的对公孙策嘱咐道。
“我就住在先生隔壁不远处,若是先生有什么吩咐,随时唤我便是。”
说罢,刚要走,却被公孙策从身后叫住。
“子辛。其实你和跟你们将军……算了。”
公孙策欲言又止,沉吟再三还是没将话说出口。
“不管如何,多谢你了。”
陆子辛瞅了他一会儿,了然的笑了。
“先生,子辛自十岁起父母双亡为将军所救,迄今为止跟在将军的身边已经10年了。其他的不敢说,将军的为人处世却是再明白不过了。将军做事,从来心里有数。”
“太庙子辛是没去过,不过之于子辛来说,只要是将军认定的,子辛就绝不怀疑。再者说了,这里是军营,外面的流言蜚语如何,基本上都与我们无关。”
“先生,在这里,您大可放心。”
而后,他动作轻灵的朝公孙策一抱拳,转身出去了。
公孙策则回想着方才陆子辛所说的那番话,暗暗觉得有些心惊。
不愧是庞统的飞云骑,表面上看似漫不经心,不过这份洞察人心的缜密,几乎是细致全面到快要可怕了。
他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营帐内基本上是空空如也,除了左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笔法苍劲的草书。
只有两个字。
鬼,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