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主妇时代》程吉吉

5、第四章 解围

　　丁黎一夜没睡，敏感的眼周浮着青黑色的圈，眼皮略微有些红肿，用力擤过的鼻尖泛着紧绷的光亮。

　　隋珊珊趴在办公桌隔断上好事儿的问：“你哭过啦？”

　　丁黎眼神闪烁，掩饰着：“没有，感冒了。”

　　隋珊珊颇为不信的嗤了一声，说：“跟我还装，快去补个妆吧，刚才老板来找你了，叫你去他办公室，来了一个大客户。”

　　这是一家法国贸易公司在上海设立的办事处，公司规模很小，主要做法国新锐设计师品牌化妆品和服装进出口，在庞大的法国时尚市场分取边缘化产品份额的一杯羹。丁黎是办事处经理助理，这个助理身兼多职，除了做秘书的工作，行政的工作，偶尔还要给老板当翻译，小公司就是这样，一个人要当两个人用，职员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这也是丁黎在毫无贸易背景的条件下却能获得这个职位的原因。

　　丁黎迈进老板办公室的门，法国老板路易正拧紧眉头盯着电脑屏幕，手指极快地叩着办公桌发出铿铿的声响。路易像绝大多数法国人一样，喜欢不紧不慢悠闲的工作方式，对待工作，对待员工一向维持幽默而又宽松的绅士风度，极少有这样焦躁的情绪。他抬眼看向丁黎，随即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丁，你不舒服？”这个矮小的法国男人曾经盛赞丁黎是娇小柔美的东方人，可是今天这个东方美人脸上变成了染房，青的红的黑的黄的好不热闹，一身松松垮垮的并不职业的扮相让她逊色了不少。

　　“还好，只是有点感冒。”丁黎提了提萎靡的精神，故作轻松的说。

　　路易的目光又转回到电脑屏幕，沉吟了片刻，说：“丁，刚刚收到总部的邮件，今天有个重要的客户来谈合约，客户不懂英文，需要你来翻译，这个客户非常重要，他需要至少五个高级商场那样规模的货源，而且是长达五年期的供货合同，这对我们公司，对我们办事处都非常重要，我们必须尽力取得合约，你明白吗？这里是客户资料，去看一下，十点钟，来会议室。”

　　丁黎听到五个商场的货源，心里紧张了起来。她并不是一个优秀的全职翻译，大学的时候，功课就是平平，毕业以后来这个办事处就职，老板和客户基本都是英文交流，很少需要她这个兼职翻译，她的职场法语就在这种缺少锻炼的情况下日渐生疏。作为一个助理，她是合格的，如果说作为一个翻译，她绝对是菜鸟一枚。五个商场的货源？丁黎很想脱口而出，老板，我翻译不了，可是内心的小宇宙又有些沸腾，总不能连试也不试就退缩吧，况且，整个办事处，除她之外，还有谁能做翻译呢，最后还是要她来，这时候退缩也是徒劳无功。她捏了捏拳头，暗暗给自己鼓劲儿，可是手心里却是潮湿一片。

　　客户资料只有简单的两张A4打印纸，需要的货源从服装到箱包，从化妆品到日用品，几乎涵盖了大多数法国二线品牌，丁黎看得一头雾水，从她进公司至今，从来没有做过日用品的进口，而且用户指定的一些二线品牌，也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的。

　　她正纳闷，隋珊珊抱了杯咖啡走过来，瞄了一眼丁黎手里的资料，小声说：“据说这个客户是个土包子，在重庆做房地产发达的，砸钱开了几家商场，什么一线品牌二线品牌都不懂，你就忽悠他就行了，他不懂法文，但是他懂中文啊，你使劲儿忽悠，保准什么贵买什么！”

　　“你看看上面列的，咱们公司都没做过呀。”丁黎指着资料为难的说。

　　“没做过，可以外包呀。”隋珊珊故作神秘的说。

　　“你是不是有什么内幕消息？总部那边不是有人专门负责市场吗？”丁黎狐疑的问，隋珊珊在公司内属于消息灵通人士，一般小道消息都是从隋珊珊那儿听到的。

　　“所以说是土包子呢，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办事处不做商业拓展，自己找上来的。”

　　“那老板……”丁黎十分不解。

　　“老板在总部那边得到指示了，只要拿下这个客户，货源的问题总部解决，而且要尽量让客户买我们现有的品牌，所以……”隋珊珊做出高深莫测状。“我提醒你一下，你别到时候楞在那儿，翻译不过来。”

　　“怎么会呢？他不是一直标榜诚信，质量，信誉。”

　　隋珊珊眨了眨眼。“商场如战场，不就那么回事儿，他被发配在办事处这么久了，老早想做点成绩出来，好调回法国总部，再说，他在中国待这么多年，什么不懂啊。”

　　丁黎愕然，怪不得老板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恐怕他是在想如何对付客户，以次充好，蒙混过关。如果说单单是拓展商业渠道，外包货源，这样的商业手段无可非议，可是如果要吹捧公司现有品牌，把便宜的说成贵的，把坏的说成好的，忽悠客户下单，做一锤子的买卖，这种缺德的事情她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但是她只是一个翻译，如果坏了老板的如意算盘，……丁黎想想就脊背发凉，她揉了揉肿胀的眼眶，更加忐忑不安。

　　“哎！”许尚刹住脚步，倒了回来。“丁黎。”

　　这声音有点陌生却又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丁黎抬眼，看见了一脸惊喜状的许尚。

　　“你在这儿上班？”许尚一脸的不可思议。

　　“啊？”丁黎觉得有些不寻常，仅隔一天，又在公司遇到许尚。

　　“这也太有缘了。”

　　“谁跟你有缘，你怎么跑我公司来了。”丁黎一副戒备状。

　　“哎，镇静，我今天陪一老板上这儿谈判，给他当翻译。是这吧？优选贸易？”许尚四处看了看。

　　“重庆的老板？”

　　“YES,Madam.”

　　“你怎么又成了重庆老板的翻译了呢，你不是培训中心的老师吗？”

　　“这老板不是装X嘛，找一翻译添门面，上周来我们培训中心要人临时顶顶，我看价格不错，就上了。”

　　“这么回事儿，你接私活呀，那么说我一会儿要接待的客户，就是你们了。”丁黎笑笑，忽然觉得人生是很奇妙的。

　　许尚也笑了笑。

　　“是你接待呀！不会你就是这边的翻译吧。”

　　“正是我。”丁黎点了点头。

　　“那得握握手。同行。我说嘛，你怎么能听懂我说的那句呢，我这么多年都靠那句混呢。”许尚调侃着，脸上却还绷着一本正经。丁黎看许尚的样子十分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里忽地松了一口气，对方有一名翻译，她的重担就可以卸下一半，而且许尚是法语教师，更添了几分把握。

　　不出所料，谈判进行的很顺利，许尚帮着丁黎把重庆老板的那些地方方言都译得无懈可击。重庆老板似乎真的如隋珊珊所说是个土包子，对于各种品牌的认识都很模糊，似乎只要是法国的产品，摆在了商场的货架上，就会笃定的被购买一空，他的概念里面没有好的产品，差的产品，一线品牌，二线品牌，只有中国制造还是法国制造，他随身带来的人员里面除了许尚，还有一个妩媚的女秘书，妖娆的让人只能联想到花瓶。丁黎暗自叹了口气，改革开放二十多年了，国人崇洋媚外的思想还是如此的根深蒂固，这场大手笔的谈判顺利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是钱来得太容易了吗，房地产商，对于他们来说，赚钱是很容易的事儿吧，赚的容易，花起来就不在乎，可是那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呢！

　　丁黎正在对这儿出乎意料顺利的谈判表示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哀悼的时候，节外生枝的事情还是出现了，重庆老板的签字笔正要落下，他身旁的妩媚的秘书突然说：

　　“我咋咯没听说过这个香水呢！”
　　她似乎只是随便说说，拿起了桌面上的样品，好像在商场的专柜前挑选自己的化妆品，话说的没头没脑，也毫不负责，不过，效果却是不可低估。

　　重庆老板的签字笔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抬头质疑道：“她可是什么大牌都用过，怎么没听说过你们的香水呢？”

　　丁黎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害怕的并不是重庆老板的质疑，这场谈判就算谈不成，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损失，相反该庆祝国人还是有起码的智商，她害怕的是路易的回答，她不想听到的回答，她害怕他的吹嘘，如果他夸大其词了，她该怎么办呢，助纣为虐吗？还是挺身而出指责自己的老板说谎？翻译，不只是一台机器吗？可是翻译也有翻译的人格呀？

　　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路易吹嘘道：“这个品牌的香水在法国非常有名，是一线品牌，很多名媛和明星的专用产品，没有在中国做过销售，我们刚争取到独家代理。”

　　丁黎楞在那里，这个品牌的香水无论如何也算不上非常有名，一线品牌，这只是一个法国服装设计师旗下的品牌，属于服装品牌的附属品，产量很小，也许有些明星和名媛在用，那不过是粘了这个服装品牌的光。

　　法国老板望向丁黎，示意她快点翻译。

　　丁黎不知道如何是好，天人交战，身体里似乎有两个自我在激烈辩论，一个说快点翻译，翻译也可以有人格，不过不是在这个时候，况且你还不是一个能有人格的翻译，你只是一个助理，助理不过是像蚂蚁一样的存在，除了服从老板，还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另一个说这是在撒谎，一次撒谎无所谓吗？恐怕一辈子都要良心难安，小助理怎么了，虽然老板一个手指就可以按倒，再也爬不起来，可是也要有尊严的工作！

　　丁黎没有做决定，也许她做的决定就是，什么都不说！

　　许尚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对着重庆老板说：“这个品牌是他们公司刚刚争取到独家代理，以前没有在国内销售过，这是个有着百年历史的品牌了，你这么明智，应该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吧。”

　　丁黎豁然开朗，原来翻译还可以这样做，打擦边球，可是除了打擦边球，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说嘛，这瓶子特别精致。”秘书又把瓶子拿到鼻子边闻了闻。

　　重庆老板哈哈大笑了一声，签字笔总算落了下去。

　　丁黎感激的望了一眼许尚，他还是那样若有似无的微笑，淡然而又优雅，在人群中竟然是那样的与众不同。

　　谈判在路易的签字笔落下的那一刻，顺利的结束了，路易绅士的和重庆老板寒暄着，陪同他参观了办事处，并且亲自送他们一行人上电梯，丁黎很想去和许尚说声谢谢，如果她说谢谢，应该不会很贸然吧，许尚一定明白她是为了什么，可是似乎到处都是人，没有办法找到只有两个人的时刻。

　　丁黎踌躇着，是应该大方的走过去，搭讪聊天说声谢谢呢，还是跑楼梯下去，追上许尚，说声谢谢。跑楼梯下去似乎有些刻意了，可是在这么多人的场合，搭讪聊天也很贸然。她还在犹豫，突然在电梯关上的瞬间，许尚递给了她一个小纸条，她也不知道许尚是怎么把纸条递到她的手中的，只有一瞬间，并且，她知道，那是许尚。

　　纸条上是一串电话号码，MSN，还有法语角的地址，纸条的背后还有一行小字。

　　“我来自垃圾桶。”

　　丁黎嗤地笑了，好像看到了那天许尚在垃圾筒里翻字条的样子。她很爽快地给许尚发了条短信。

　　“看在垃圾筒的份上，我就去法语角给你当托儿吧。”

　　许尚回道：
　　“不胜荣幸。”

　　许尚急匆匆地从优选贸易出来，边走边发着短信，嘴角不自觉的弯起，突然背后被打了一掌，一个浑厚的声音装腔作势的吼道：

　　“你笑什么呢？”

　　许尚扭头一看，原来是黄磊石。

　　“谁笑了？”许尚收好了手机，辩解着。

　　“你呀，刚才发短信的时候，笑什么？跟谁发短信呢？”黄磊石是许尚最要好的哥们儿，交情匪浅，可以说没有血缘关系却胜似有血缘关系。

　　“关你P事儿？”许尚踢了黄磊石一脚，两个人开始猛地向停车场跑去。

　　今天是许尚的女朋友赵雪儿毕业归国的日子，许尚一早儿约好了黄磊石去机场接机，中途因为临时接了这个翻译的活儿，时间就很赶，黄磊石特地来优选贸易的门口等许尚，只待许尚一出来，他们两个就飞奔机场，如果不堵车的话，恰巧应该可以赶到。

　　路上并不顺利，有好几段高架堵车，让人很是不耐烦，黄磊石属于那种天塌下来，照样该干嘛干嘛的人，完全不受堵车的情绪影响，自娱自乐的把音响声音开得很大声，一只脚翘到挡风玻璃处，摇头晃脑的唱。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
　　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
　　没有信用卡没有她
　　没有24小时热水的家
　　可当初的我是那么快乐
　　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
　　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
　　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把你那臭脚拿下去。”许尚不留情面的吼。

　　“不拿，我就不拿。”

　　“再不拿晚上给你烧烤了。”

　　“最近怎么了，这是，更年期了？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啦？”

　　“滚一边去。”

　　黄磊石把脚撤了下来，颇具玩味的盯着许尚看，那眼神好像在盯着他最喜欢吃的清蒸鲑鱼，研究该从哪里下筷子。

　　“许尚，我明白了，你和雪儿快七年之痒了。”黄磊石突然说道。

　　许尚被他说乐了。“你这脑袋里面整天都想什么呢？怎么婆婆妈妈跟个女人似的。”

　　“我说的不对吗？”黄磊石自信满满的。“你看你们认识有七年了吧，在一起也有六年了吧。”

　　许尚点了点头。“在一起六年，她有五年都在国外，这么算，我们两还在热恋期。”

　　“哎，说的也是呀。”黄磊石做出醍醐灌顶状，频频点头，又继续说：“这一想到雪儿吧，我就觉得自己好像回到过去了，还在上大学，还对着女生四处吹口哨，还组着那个拉风的乐队，看到谁都觉得那是羡慕的眼神。“

　　“你才是那几天到了吧？”许尚扭过头，戏谑的着看他。

　　黄磊石长叹了一口气，“岁月真TM是把杀猪刀啊！”

　　许尚和黄磊石赶到旅客出口的时候，雪儿正在不耐烦地四处张望，看到许尚，大叫着奔过来，一下子跳到了许尚的身上。

　　“想死你啦！”她揉着许尚的头发，在额头处亲吻了一下。

　　许尚把她抱下来，拍了拍她的头，说：“这丫头又长个儿了。”

　　黄磊石在旁边看着直乐，调侃他们：“哎，差不多行了。

　　许尚拥着雪儿往停车场走，黄磊石拖着雪儿的大行李，跟在后面，冲他们俩喊。
　　“有没有人性呀？”
　　雪儿转过头，问：“哥儿，咱去哪儿吃啊？”
　　黄磊石说：“那还用说，哥请你吃最好的呀。”
　　许尚刮了下雪儿的鼻子，说：“还是你行，找一拖行李的，还蹭一顿饭。”
　　黄磊石突然醒悟过来了，嚷嚷着：“你们两口子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许尚舒心的笑了笑，这状态真好，就像回到了当初的大学，刚刚和雪儿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分别五年，但是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一度担心和雪儿会变得陌生回不到从前，现在看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雪儿却是笑的有些勉强，她想象过无数个重逢的版本，想象着在机场和许尚深情拥吻，想象着互诉衷肠，唯独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他来接机，还带着要好的哥们儿，他当她也是哥们儿吗？他只是拍拍头说长大了，当她是小妹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