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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避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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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中年秀士见舱中是个少年读书人,也有些意外,拱手道:“多谢公子容我主仆上船避雨。”顾惜朝微笑道:“先生何必客气。同在异乡为异客,举手之劳,不足为道。请坐。”顿了顿,又道:“外面那位壮士,也请同进舱来坐罢。出门在外,赶上这等天气,着实难过。”
他话音未落,船舱外那壮汉如洪钟般的声音传进来:“多谢公子好意,只是小人身躯高大,小小船舱,只怕不能容我端坐。请公子莫以小人为念。”
顾惜朝再吃一惊。这一次他听得很清楚,这壮汉声音、行动,莫不显示了高明到极处的外家功力。他细细的思索,江湖上却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心中虽在盘算,面上却只是微笑:“这位朋友宁受风吹雨打,不愿折腰,果然英雄。船家,我们托与你的酒呢?快快烫了来与这几位朋友暖身。”
中年秀士刚说得一声:“萍水相逢,怎好麻烦……”那船家已答应了,又笑道:“公子可要些菜蔬么?我这里刚打的江鲫鱼在后艄上。”顾惜朝笑道:“所谓海内存知己,说什么麻烦不麻烦!”说着,提高了声音:“有鱼最好!船家大哥,再安排几样果品点心来。”
当下船家与船娘便在后艄上忙碌开来,不大工夫,便安排了下酒菜到船舱中,并有烫得热热的黄米酒。顾惜朝微笑道:“仓促间未能准备什么,先生勿怪。”
那中年秀士却是个洒落的性情,到这时候便不再推辞,笑道:“主人美意,便是最好的下酒菜!”说着,拈起酒杯,道:“学生先干为敬!”一口下肚,赞道:“好酒!”
戚少商好酒,舱中备的自然是佳品。顾惜朝陪着干了一杯,微笑道:“先生果然豪气。晚生虽量浅,不敢藏拙。等会若是发起酒疯来,请先生莫笑我失礼。”
中年秀士笑道:“看公子酒到杯干,怎会是个量浅的!”两人几杯酒下肚,顾惜朝脸上微泛出红晕,又高声嘱咐船老大“务必照管好舱外那位朋友”,得那大汉洪钟般的回答:“多谢公子挂心,小人吃了好几钟了,果然好酒!”
那中年秀士笑道:“真想不到当此残秋,在这凄风苦雨的长江边上,也能遇见公子这般妙人。唉,依我说,也不要公子、先生的乱叫了,我痴长你几岁,若得你叫声大哥,不算辱没罢?”顾惜朝一怔,笑道:“大哥说哪里话来!小弟求之不得。”两人一起相对大笑。
过一会船家浓浓的烧好了鲫鱼,端进来满舱飘香。腥味最是下酒,两人推杯换盏,随口谈些诗词,说些学问。又说起鄂州的名胜黄鹤楼,说起李太白的“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都不由倾慕大诗人的光风霁月。接着那中年秀士又问道:“如今江南大乱,兄弟既是从东边来的,不知可见到过黄巢叛军?”
顾惜朝微笑道:“小弟一向在北方,黄巢的叛军却还无缘见识过。”那中年秀士叹一口气,说道:“黄巢叛军我也还未见识,不过,几年前,倒是见识过王仙芝。若要我说,嘿嘿,不过如此。可是那些领兵的藩镇大佬们,不知道都在做什么,生生的让这大好的江南西道,被王仙芝毁得是生灵涂炭!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昔时贞观、开元全盛时的繁华模样。”
顾惜朝一笑,说道:“王仙芝不过如此,黄巢又能非凡到哪里去?当年王仙芝的所作所为,现在的江南与岭南也不过是在重演。朝廷泰然自若,我等不过寻常百姓,又能如何?得过且过罢。”
那中年秀士侧头看看他,忽然一笑,摇摇头,说道:“兄弟双目中光华外露,这番话可不是你的真心。我看得出兄弟你志大才高,为什么不去科考?”
顾惜朝叹一口气,轻描淡写的道:“小弟也曾入帷,奈何时运不济,终是名落孙山。”
中年秀士长眉一轩,说道:“时运不济四个字,却是举重若轻,四两拨千斤的言语。”顾惜朝淡淡笑道:“功名二字,无非浮云而已。”中年秀士皱眉笑道:“唉,兄弟你年纪轻轻,万不可说出这般万念俱灰的话来!日子还长着呢,大丈夫建功立业,岂是为浮名?总是要做出些大事来,方不枉了来世上走这一遭!”这话顾惜朝听起来说不出的顺耳,忙道:“大哥一望便知不是我辈凡俗之人。还未请教大哥尊姓?”
中年秀士一拍脑袋,笑道:“啊呀!瞧我这记性,竟是忘了。哥哥姓崔,名潜。”顾惜朝听了,忽然想起一个人,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是了,是了,原来竟是他!”
他心情已是激荡到了极处,偏偏却不动声色,微笑道:“小弟姓顾,小字惜朝。”说完,便留神各处的反应。果然舱外忽然似乎更安静了。
崔潜一皱眉头,满脸冥思苦想的神色,半晌,忽然脸色一变,惊道:“顾惜朝?兄弟,这是你本名?”
顾惜朝微笑道:“区区小字,何必改动?自然是我本名。”崔潜按住矮桌边沿,上身前倾,肃然道:“可是乾符三年的头甲三名探花郎顾惜朝么?可是傅宗书的门生顾惜朝么?可是那沙陀人李国昌的义子顾惜朝么?可是那个放沙陀出边关,以五十骑拖住河东数万大军三天的顾惜朝么?”
顾惜朝淡淡道:“我不是傅宗书门生,探花郎也早已被革除,其它两条,说的倒确实是小弟。”
崔潜跌坐,呆了半晌,瞠目道:“难以置信,长江舟中偶遇的知心朋友,竟然是传说中……”顾惜朝接道:“传说中那个卖友求荣、背信弃义、卑鄙狠毒的顾惜朝。”
崔潜忙道:“不不,兄弟,你多虑了!两京中有见识的官宦见说起河东战事,谁不知你大名!以一己之力守险关,抗衡数万大军,兄弟,你这份胆色便非常人。”
顾惜朝脸上泛红,说道:“大哥谬赞。有些事,是箭在弦上,退无可退,不得已而为之。反正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崔潜怒道:“兄弟,这话我不爱听!你有这才华气概,便该多做几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博得个青史扬名,流芳百世!”顾惜朝只是苦笑,崔潜压低了声音,又道:“做哥哥的虽孤陋寡闻,却听得兄弟在河东郑公处为客,不想却在长江舟中偶遇。”
顾惜朝说道:“是,郑公对小弟恩重如山,正不知该如何报答。”崔潜忙道:“郑公一片丹心为国家,兄弟这身才干,若能报国,郑公知道,定当欣慰。”
顾惜朝叹道:“大哥,想小弟自幼读书,岂无志向?只是出身寒微。功名被削之后,小弟不敢怨天尤人,惟恨报国无门。后来我父兄为奸臣所害,不得已起兵反抗,更是绝了这报国的念头。”
崔潜皱眉道:“此事我也有耳闻。兄弟,那李家父子固然有值得同情之处,起兵造反,总是做的不妥当。兄弟在他父子身边,也该时常规劝才是。”顾惜朝默默点头,崔潜又叹道:“说是该当时常规劝,那李克用有名的翻脸不认人,李国昌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兄弟这等温润如玉的人品,想必许多话也不是随便就能说的。唉,说到这里,你拼一命报答他父子养育之恩,当真是孝感动天。”
顾惜朝红着脸道:“大哥这么说,小弟如何敢当。”
崔潜摇摇手,说道:“这些客套话,咱们不说了罢!兄弟,实不相瞒,我告诉你的名字中,还少了一个‘安’字……”顾惜朝笑道:“小弟早已猜出来了!当今封疆大吏无数,而大哥你,却是王仙芝屡过其境而始终不敢相犯的,绝无仅有的一位!”
崔安潜哈哈笑道:“好汉不谈当年勇,不要说啦!兄弟,实不相瞒,我此番秘密出京,乃是往西川去做节度使。”顾惜朝一怔,想说什么,却又忍住。崔安潜笑道:“我知道,你是想说,朝廷派了我去西川,恐怕是为将来一旦黄巢打回北方来,逃命做准备吧?哈哈,这个只有走一步说一步啦。从前西川是高骈镇守,天下谁都知道,那儿让他搞得是盗匪横生、乌烟瘴气,我这次去,势必要好好整治他一番。只是我身边,还少一个运筹帷幄的人才。兄弟,倘无他事,随我同去西川,如何?”
顾惜朝淡淡的笑道:“大哥是真正建功立业的人,肯提携小弟,小弟求之不得。只是小弟如今,也是身不由己啊……”
戚少商回到码头上,第一眼就看到他们的船孤零零的停在那里。整颗心顿时一沉。
他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的对船老大说过,自己不回来,绝不能离开江心的沙洲。船老大不会不听他的吩咐,他知道唯一的可能是顾惜朝又在玩弄伎俩。他不该离开他的,一步都不应该离开。
好在船老大还在船头上等着,看见他回来,怯生生的立起身,似乎是要说什么。戚少商没心思听他的,掀开船舱的帘子,看里面空空如也。
船老大嗫嚅道:“爷……”戚少商回身来看他,他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双手递过来,陪笑道:“这个,是公子给你的……”
纸片上只写着六个字:“五里外半山亭。”
戚少商闭一闭眼睛。他几乎能感觉到怒气像煮沸了的汤,一滚一滚的向上蒸腾,直到充塞四肢,手脚都在微微的抖。他攥紧纸片在他发抖的手心里。
顾惜朝在五里外半山亭。
戚少商在还远的地方就听到他吹埙的声音,幽幽噎噎的,是一曲望洞庭。天气是阴沉沉的,听着这乐声戚少商心里的天气更加阴沉了几分。他加快了脚步,恨不得立刻飞到顾惜朝身边去,却没有半分的欢喜盼望,只是想把他牢牢地抓住。可是抓住之后又能怎么样?
他加快速度,冲上半山,却在看到顾惜朝的同时看到了亭外那大汉。
他有些迟疑,走近亭子。崔鲸向他恭恭敬敬的行礼。他惊疑不定,拱手以为还礼,目光却只看着顾惜朝。
埙声住了,那小小的陶土乐器泛着油青的光,握在他修长的手指中间,青的更青,白得更白。他微微侧脸,露出光洁的腮,刚好让戚少商看见他浅浅翘起的一边唇角。他轻笑道:“你来了。”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气定神闲过。戚少商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只有回答一句废话:“我来了。”
“我遇见一个人,”顾惜朝开门见山,直截了当的告诉他,“崔安潜,你应该听说过。他邀请我随他同去赴任。我已经答应他。”他的声音听上去真是愉快极了,“你向来喜欢挡我的路,可是你怎么说也是出了名一言九鼎的人物。你曾亲口说过,只要能确定我安全,你就走。现在到了你说到做到的时候了。请吧。”
戚少商沉默一阵,嘎声道:“我怎么能确定你安全?”
顾惜朝随意向身后一指:“这位鲸兄,是崔公长随。戚大当家的不信,不妨与他一较高低。”
戚少商看看崔鲸。都是练家子,所谓高手只要不刻意隐藏,他当然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一时无言,半日忽道:“那位崔公又在什么地方?你怎能确信……”
顾惜朝一声冷笑,打断他说话:“戚大侠何必找这些借口?要么,你遵循诺言,马上离开,原本准备去什么地方,请速去不送!要么,就跟这位鲸兄好好比划一场,你若胜了,反正我目今已是废人一个,你是要封我穴道,还是要绑我手脚,悉听尊便。不过……”
他转过身来,眼波流转,一瞬间满面妖气森森,仿佛要勾人魂魄一般,他格格的笑、有些癫狂,有些讥讽,他压低了声音恶意的说道:“不过还有一个办法,我们可以不分开,你可以跟我去蜀中,不是就不必分开了么?”
戚少商冷冷的看着他,好一阵,他透着寒意的目光忽然转向崔鲸,他只沉沉的说一声:“得罪!”便一掌向崔鲸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