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莫问卜

8、兄弟

　　月光黯淡，星辰隐晦。一阵冷风刮过，吹动门前的白幡。

　　沈沧浪站住门前，微微发愣。门上那斗大的“傅府”二字无比气派的映在眼中，让他明白自己并没有因为天色昏暗而走错路。可是，屋前竖着招魂幡，门上贴着挽联。他听见庄重低沉的若隐若现的人声自沉重的大门后传出——这声音沈沧浪一点也不陌生，那是诵经做法超度亡灵的吟诵声。

　　他离开傅府不过三日，就在这短短的三日里，在这个光鲜亮丽的大宅子中，有人去世了。
　　生命如此脆弱，不堪一击而且猝不及防。

　　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沈沧浪抬手缓缓的推开了为了召唤亡灵而虚掩的大门。

　　夜已经深了，傅府一片祥和静谧。唯闻庭院深处，僧人们的诵经声丝丝萦绕。绕过熟悉的走廊厅堂，看见一间还亮着灯光的屋子，想必便是灵堂了。他快步走过去，屋中灯光昏暗，却足以看清那满屋子的花圈，以及被众多花圈环绕着的一具上好棺木。

　　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呼吸滞待——那里面躺着的会是谁呢？
　　这样的排场，是傅老爷还是傅夫人？

　　终于，仿佛跋山涉水一般，他走到了棺木跟前。恭敬的鞠完四个躬后，沈沧浪向棺中看去，一见之下他愣在当场——金丝楠木雕就上等的棺木中安放的居然只是一套叠的整整齐齐的衣物。
　　这是一口没有人的空棺！

　　沈沧浪不知道这一刻自己的心情是放松还是更加沉重，他只是立刻转过身，向后厅那个被密密麻麻的花圈遮盖住的灵位走去。素来淡然处世的沈沧浪第一次产生了迫切的心情，莫名的迫切想要知道这一场法事是为谁而作。

　　灵位下方，一名婢女正跪在火盆边烧着纸钱，听见脚步声不由的抬起头来。忽然，她的脸色大变，表情恐惧的近乎扭曲。

　　“鬼……鬼啊！”神情几度变幻之后，此女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哀嚎，连滚带爬的逃了出去，一路上撞到东西无数，却是一刻未停，仿佛不知道疼痛一般。

　　沈沧浪亦是被吓了一跳，他本想拦住她，无奈她窜得比兔子还快。摇了摇头，沈沧浪蹲下身捡起那块被她撞到地上的灵位，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惨绝人寰般的尖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突兀吓人。一时间，门外亮起灯光数盏，想必整个傅府的人都被惊动了。
　　沈沧浪握着那块牌位，无比惊讶——原来，这场法事竟是为他做的！难怪棺木中的那套衣物看起来如此熟悉，可不就是自己换下的那套。看那个婢女被吓得半死的模样，显然是将他当成冤魂了。

　　哭笑不得的将这块写着自己名字的灵位丢进火盆中，想了想，沈沧浪还是决定将自己的衣服从棺木中扒拉出来。活得好好的却摆着个衣冠冢在那里，委实不太吉利。更重要的是，那可是他唯一的一件锦袍。

　　做完这些，沈沧浪好整以暇的走出灵堂，果不其然的看见门外围着一大圈人。见他出来，众人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神情紧张。沈沧浪微黑了脸，极其无奈，这些人都看不见他有影子的吗？怎么就这么一致的认为他死掉了呢。

　　“大哥！”门前的树上突地落下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少年走上前去大力的拍了拍沈沧浪的肩，笑得很开心，“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铁风，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踮着脚来拍我的肩，你这样子，真的很丢人。”截住自家书僮的爪子，沈沧浪口中虽这样说着，面上却全然没有一点感到丢人的神态。

　　沈沧浪就此停下脚步，对着傅老爷遥遥一拱手，“傅老爷，这是在下的书僮，让您见笑了。”

　　至此，傅府众人终于相信眼前这人是活生生的沈沧浪，而不是沈沧浪的冤魂。不过，与沈沧浪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形成鲜明对比的，他这个书僮相貌极其俊美，两人站在全然没有主仆之感。

　　片刻之后，傅老爷的书房里。
　　傅家夫妇，沈家主仆，四人面面相觑的坐着。
　　沈沧浪气定神闲的端着茶盏一口一口很惬意的品着茶，似乎并不觉得这样沉默的气氛有什么不对。
　　沈铁风低着头，心里暗自嘀咕，这个傅老头子搞什么鬼？刚刚在众人散后，明明是他说有话要对大哥说，领了他们二人到这里来，结果却干坐了这么久，一言不发的，在和他们比耐性吗？

　　“沈公子，你……其实没有进入香零山吧？”终于，傅夫人艰难的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在下今晨刚从香零山下来，傅夫人何此一问？”
　　“不可能！硬闯香零山的人绝不可能活着离开。”傅夫人斩钉截铁的矢口否认。

　　“原来如此，所以大家才这么肯定的认为我已经死了。”沈沧浪恍然，淡然一笑，“可我确实到了香零山山顶，也确实活着回来了。”
　　“你真的进了香零山，难道……”傅夫人的声音陡然提高，止不住的颤抖，“你……用了什么和那个妖怪做交换？”

　　沈沧浪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傅夫人的意思。然而，他皱了皱眉，对傅夫人口中的“妖怪”一词颇为不满。

　　明明她是靠着巫仙娘娘给的“七叶明芝”才得以活命，却丝毫没有感恩之心，只因为这药是用她的女儿换来的、可是，她忘了，从始至终，没有人强迫她答应这个交换契约。真正做出选择的是她自己，她为了保命，舍弃了女儿。然而，事后，她竟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别人的身上，好一派无辜的受害者姿态。

　　“傅夫人，香零山上只有仙人，没有妖怪。”他敛了笑容，淡淡道。沈沧浪的目光平静柔和，傅夫人却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不敢再和他对视。

　　事到如今，他并不想怪任何人，毕竟是十五年前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但，不恨，不怨，不代表他可以毫不在意。明明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在这里大言不惭的骂着别人，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的良心不受谴责。

　　可是，那个仿若古卷中走出，一身寂寞的温柔女子，不该受到这样的污蔑！

　　气氛一时变得尴尬起来，傅老爷清咳一声，“那个……不知沈公子可曾见到小女。”
　　“傅老爷不必担心，红袖她很好，而且——”
　　“而且？”傅老爷紧张的看着他。
　　沈沧浪微微一笑，像是对自己发誓一般，坚定的道，“而且，五年后我必将她带回。”
　　说完这句，沈沧浪站起身，“沈某告辞。”

　　看着沈家主仆消失在夜幕中，傅夫人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低喃道：“我何尝不知道……可是，不去恨的话，我……怎么有勇气活下来？”

　　傅老爷目光一黯，却没有说话，只是温柔的拍打着妻子的背。良久，傅夫人抬起头，握住傅老爷的手，声音渐渐哽咽，“茗之，是我拖累了你。”
　　“这么多年夫妻了，还谈什么拖累。”傅茗之对妻子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只是语气不知为何，无比的悲凉。

　　走出傅老爷的书房，沈沧浪方才觉得心中那股压抑的感觉渐渐消散。
　　“对了，你怎么会到傅府来？”
　　“这个说来可就有点传奇了。”沈铁风挠挠头，“我下午刚到的驿站，结果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遇到了一个神神秘秘的老头。他给了我一封信，让我来傅府找你。”他伸手在袖中摸了半晌，终于摸出一个被压得有些皱的信封来。

　　接过这封奇怪的信，沈沧浪脑中闪过一个想法，这信和巫仙娘娘所说的际遇有关。毫无理由的，他却莫名笃定。这个想法让他一刻也不能等的拆开信封，就着廊上昏暗的灯光，迅速的浏览了一遍。读完信他长长吐出口气，虽然确实如他所想，但仍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这当真是一份离奇的际遇，是因为巫仙娘娘在自己眉心点了那一下的缘故吗？真是不可思议的很。不过——他微微一笑，从信封中倒出一块软绵绵的东西——这位神秘的老人还真是替自己想的非常周到呢。

　　将那两张薄薄的信笺叠好收进怀中，沈沧浪把自己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和沈铁风大致的说了一遍。
　　估计是太过曲折离奇，沈铁风听完后，呆了片刻才后知后觉的道，“你要去学武功！那你这个零陵郡府尹怎么办！”
　　沈沧浪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满意的微微一笑，不知道为何，沈铁风被他笑得汗毛竖起，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

　　果然，沈沧浪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一切就拜托你了。”
　　“欸？”
　　“反正这委任状上又没有附画像，反正这零陵郡没人知道沈沧浪长得什么模样，交接的官员只认官印和委任状，你说是不是？”沈沧浪慢悠悠的道。

　　“你……你是说！”沈铁风大惊，压低声音道，“这可是欺君之罪啊。”
　　“那也要被发现了才是。”沈沧浪将方才倒出的那块事物递到沈铁风面前。
　　“这是什么？”
　　“传说中的人皮面具。”将那团在一起的东西展开，“你可以用它易容成我的模样，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可是……”

　　“铁风，你饱读诗书，才能并不在我之下，却因为是罪臣之后，身在奴籍而无法考取功名，更无法做官。你心中难道没有不甘吗？”
　　沈铁风默然不语，怎么可能会甘心，这样不公平的命运。
　　轻轻叹了口气，沈沧浪低声道，“铁风，抱歉，我本打算考取状元时请皇上撤销你的奴籍，可是……”
　　“可是，你最终求了一株救命的七叶明芝。”沈铁风替他接完后半句。

　　沈沧浪一怔，却见他自自己手中拿过了那张人皮面具。
　　“什么东西能比人的性命更重要呢，我明白的。”沈铁风笑了笑，“呐，这个零陵郡府尹你就这么让给我了，可别后悔啊。”
　　“从小到大，我那样不让着你，你见我后悔过？”沈沧浪也笑起来，“自家兄弟，除了妻儿，还有什么是不能让的。”

　　“你的那位红袖大小姐太难娶，就算你愿意让，我也要不起啊。”
　　沈沧浪瞥他一眼，淡淡道，“就冲你这句话，青砂你也别打算要的起了。”
　　沈铁风顿时吃了瘪，表情忿忿，嘀咕道，“还说是自家兄弟，不厚道！”

　　两人说着说着终于走到了大门口，正要出门，忽然沈沧浪停住脚步，面色瞬间变得凝重。
　　“怎么了？”
　　“差点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说完，他沿着来路，快步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