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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玲珑阎罗万般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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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四起,透过窗,轻抚二人的颊,时令初夏,风里掺了些暖意。
梁慎和沈亦伊出去后,替墨玉兰灭了火烛,阖上了门。
“现在如何?什么时候回长京?”梁慎踏在吱呀作响的木板上,轻声问道。
沈亦伊望向窗外,叹了口气:“明日,把墨玉萋带上,再让歧礼把芜花带回来。”
她受的伤多些,毕竟楚王一半的人都去追了她,腿上的束裤如今正洇着血。
她疲累得眼皮子掀都掀不开了,却听梁慎问道:“你去承望楼干什么?”
沈亦伊抻腰打了个哈欠,敷衍他道:“关你什么事啊,我想去就去。”
“同我讲讲呗,作为交换,我也可以给你讲讲我以前的事,”梁慎轻哂,似是在同她交易:“以及你想知道的事。”
沈亦伊细眉轻蹙,眼眸轻颤,似是在打量他,忖度片刻,她道:“成。”
二人进了账房,沈亦伊便拉了把椅子,倚在上面,便阖着眸子慢声叙着。
她是十一岁入的承望楼。
什么原因,她不愿告诉梁慎,只说是办事。
她也是自愿进的承望楼,却不是因为活不下去,仅仅是因为所谓的‘办事’。
十一岁的她已经习武八年之久,她师父夸她聪慧过人,将师父的本领学了七七八八,将她捧在手心里,可宝贝这个小徒儿。
她同别人动手,都是她赢,可那毕竟是同龄人,哪能比得过她这个从小被带在师父身边的呢?
顶多算个半吊子,能过两招就差不多了。
可这一次,入了承望楼,同她打擂的不是同龄人,不是半吊子。
她被揍得遍体青紫,趴在‘斗兽场’上起都起不来,最后还是被人踹下去的。
血迹沾得到处都是,殷红似绸缎般汨汨的流,擦药时疼得闭不上嘴,只知道叫唤好疼,眼泪糊在脸上,血水留在眼眶里,一时分不清是耻辱还是不甘。
那时候还不是三月一次的打擂,是一月一次。
刚开始的第一年,她心高气傲,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又一次的疼痛,逐渐磨去了她的棱角,她的锐气。
她似乎晓得,这里再也没人捧着她疼着她了。
她底子好,悟性高,多年的实战教她晓得了不能只攻不守,内力也愈加深厚,时间长了,就很少有人能打得过她这个只有十几岁的打手。
待到及笄之年,她送了自己一份生辰礼。
她终于打败了所有人。
数十场不歇的打擂,即使身上带着青紫,脸颊肿了一块,她也是笑着的。
在她成为头牌打手的后,十五岁的她告诉二十岁的妙嫦:
“不是说,成为头牌打手你可以完成我的愿望么?”
“这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所以你放我走。”
妙嫦哪能放的过这个招财树呢?她拉起她的手,轻轻抚摸,温声似劝:
“可以倒是可以,只是,出我们承望楼,要挨三十鞭呀?”
她定定的看向妙嫦,毫不犹豫的应道:
“好。”
得亏只是普通鞭子,不然,她这身内力武功都得废个七七八八。
尽管是皮肉之苦,怎么说都是伤了些筋骨。
浴血而出承望楼,却是狼狈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她好不容易翻了个身,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的红霞,往旁啐了口血沫,自顾自的笑。
痛快啊。
妙嫦瞧那血人躺在楼门口,自己看了也觉得心惊,她扭着腰肢,拿着圆扇遮着自己半张脸:
“起来,别在这死了,砸我招牌呢。”
她晓得这人倔,却不知这人对自己能这么狠,那三十鞭本来也就是为难她的,本来就小姑娘一个,同自己求求情不就是了。
本来…自己也有求于她嘛。
“你别躺这了,我瞧你武功尚可,也狠,妙嫦姐姐我啊,给你个活做,好不?”
“老娘好不容易挨了三十鞭出来…你还想压榨我这个刚及笄的小姑娘…”
她抬眸看向妙嫦,恣意的笑道,露出满口血齿。
“哈,找谁不行,偏偏找我啊?”
“我不干,我还要去楼兰,去好多好多地方玩呢。”
妙嫦笑意盈盈,弯腰敛衽,扇子轻点了下她的头。
“哎,就是在楼兰,这活你做不做?”
她又摇摇头,伸出一根指头。
“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帮你做。”
“出承望楼的人,不许再打三十鞭了,差点给我疼死了,打…八鞭吧,改成三月一次打擂,一月一次累死人了,每天提心吊胆,另外,你以后赚的钱,分我六成,就当我给你干活的酬劳了。”
妙嫦愣了愣,躺在地上那人还以为妙嫦不同意,便道。
“我现在出去,接悬赏都不止这些钱了吧?我可是把你这江湖上臭名昭著的人都打败了呢,况且若是有人眼红我,想要我的命,我还得保活自己呢。”
“妹妹啊,我管承望楼也赚不了多少呢,妙嫦姐姐也得吃饭,就三成嘛,给你便给你了。”
“八成,别把你哄小姑娘那一套摆出来,少打如意算盘,我可不信,又赌场赌命的又跟青楼卖身似的,哪能不赚?”
妙嫦一听她口气这么大,眼珠子都瞪圆了。
“狮子大开口啊,我还不找你做了,我找别人做去。”
她佯装要走,却听身后的人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你还能找谁做?那群五大三粗蛮横不讲理的亡命徒?你管的住他们吗?打的过他们吗?若是能,也不会来找我这个小姑娘吧?”
“妙嫦,我告诉你,你以为我蠢?以为我好骗?以为我杀不得你?”
妙嫦捻扇掩住自己的半张脸,她蹙了蹙眉,她确实是仗着小姑娘好骗讨巧来的。
她垂眸看向地上那人,血洇入泥里,蔓延开来,那人的眼眸似乎一瞬闪过凶光,就同…那些亡命徒一般,她得意洋洋的,似是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
“不巧,我可比那群蠢货聪明多了。”
“而我,也只会比他们更狠,你去问问那些蠢的,会不会愿意挨三十鞭出承望楼?”
“哈哈哈哈哈!根本就不会!没人愿意做这蠢生意,他们贪生怕死!”
“他们会一直烂在这坨烂泥巴地里的,永远!一辈子!”
妙嫦赔笑,还在想着套近乎,抚挽裙摆蹲下,想将她拉起来。
可一瞬,她竟掐住了她的脖颈,她弯眸,轻声威胁道。
“你看,即便是挨了三十鞭,我只要手指动一动,也照样能把你掐死。”
妙嫦这下是真的怕了,她死死攥着那人的手,想要扯开,泪珠都吓出来两滴。
“好妹妹,六成就六成呗,赏四成给妙嫦姐姐吃个饭,哪能用命开玩笑呢?”
“成交。”
沈亦伊又躺回地上,颐指气使似的。
“给我擦药,可疼死我了。”
妙嫦哪里敢再得罪这尊大佛,拿帕子擦了擦自己颈上的血迹,便唤人将她又抬进承望楼,好声好气哄着,给她擦药,给她睡最软的榻。
此后,她便同妙嫦做着卖人进承望楼的勾当。
妙嫦倒无所谓,只要有人来就行,而她倒是有个原则。
只有你铁了心自愿来承望楼,她才乐意将你送进去。
她伤好后,走过很多地方,先是在楼兰遇见雅琳,雅琳想逃离那个家,她便将雅琳送进承望楼。
十六岁在乱葬岗遇见了长明,长明说不愿意去承望楼,她便将他带在身边,就这样带了他八年。
总之,都是他们自己选的路。
挨那三十鞭,她也不悔。
即便要办的事在承望楼没个结果,她也乐意。
沈亦伊讲得发困,倚在椅子上差点睡着了,两腿搭在木案上,阖眸正歇息,却忽闻清香阵阵,以为是梦中人抚握她臂,眉轻压,只听他道:“别在这睡,膈应着手脚,会累的,况且你尚未沐浴,身上沾血,会黏的难受。”
“你管我!分明…分明是你…!”沈亦伊下意识拍开梁慎的手,一瞬睁眸,眼里尽是红血丝,犹如红线一般,见到竟是梁慎,她一时翕唇,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瞥过头,平静道:“…被魇住了,废话那么多干什么,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该说的你也别想跑。”
她搔了搔自己因奔波一夜而乱糟糟的后发,随后便出了账房,沈亦伊觉着身后凉飕飕,暗自赌气。
再看迟早把他眼睛剜了。
梁慎望着她离去,心里也不知在琢磨着什么,遂跟着她下去烧水去了。
*
夏风微凉,晨光熹微。
不知不觉竟已过了几个时辰。
梁慎给自己上药,再拿绷带缠起,才穿上沈亦伊给他备的衣。
绯色的,如同夜霞,垂坠、缥缈。
同他的官服不同,这个,更风流,更轻佻。
烛光微颤,他的睫羽也跟着颤了颤。
她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什么呢?
梁慎叹声气,回眸看向不知不觉而来的沈亦伊。
她擦了许久的长发绾了起来,朴素无华,无簪无钗无金玉,将她鼻梁上的那颗朱砂小痣也掩了去,换上了名为‘书蕖’的面皮。
梁慎尚未擦净水,鬓角还有些濡湿的痕迹,疲惫的眼下留了些乌青的痕迹,他道:“不如先睡一觉再讲?我过的挺无趣的…不足为奇啊,没你那么精彩。”
“谁管你,你懂个屁啊,平淡才是最难求的,你都答应我了,我还就非要听了,你可莫要到时候跑了,”沈亦伊白他一眼,理了理衣衫,便出门离去。
还能跑哪儿去?
他暗自想到,不禁轻嗤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