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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来投奔 ...

  •   春寒料峭,远山含黛,近水泛涟漪。辰时末,客船终于在江浦县靠岸了。

      当脚踩在甲板上时,苏屿才觉得自己回到了人世间。

      她吐了一路,浑身被冷汗浸透。此刻一张小脸煞白,鬓角的头发濡湿,紧贴在侧颊上,黏腻难堪。

      细雨微朦,有春风一过,却是微带冷意,刺入肌骨,让人因寒而栗。

      忙有一双手伸过来,将一件及脚踝的白底三叶兰花苏绣连帽斗篷轻轻搭在她肩上。

      “姑娘别看这阳春三月了,却还是乍暖还寒呢,若着了病气,最是难将养。”

      纯白色的外圈兔毛领拥着她的脖子,突然被温暖包裹着的苏屿,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而稍稍恢复过来体温后,她却微提了唇角颔首,伸出葱削般如脂如玉的手指依势拢了拢紧,出口道谢,礼貌中带了点疏离。

      “多谢您了,余嬷嬷。”

      “姑娘客气,这是老奴应该做的。”

      这般的对话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次,想到这儿的余嬷嬷却是有些怅然了。

      她心疼地看着旁边那长得像谪仙儿的苏家姑娘。

      容姿清丽若莲荷,气质脱俗似雪梅,此刻受了风,又多了几分娇弱的我见犹怜。

      一路上谢字不断,疏离客气,尽管她一再劝慰,也不曾见这苏姑娘一展笑颜。

      也是,这般曾被捧在心尖尖上的京城贵女,此后就要在这穷乡僻壤里讨生活了,任谁能笑得出来?

      两人在码头等着随护的镖师租车,苏屿有些漠然地看着码头上的人来人往,眼神定定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不少人向着客船张望着,他们在等待着自己的亲朋挚友。

      而远处行驶的主航道上有一货船逆流而上,水手们都在密切地盯着,生怕和岸边停泊的船只发生碰撞,生出点不测来。

      船只往来,卸货装货,头纤吆喝着纤夫们收纤,橹工摇橹迅速前行,细雨如丝,却丝毫抵挡不了码头众人的繁忙。

      这就是底层老百姓讨生活的方式了。

      不少租车行里几乎都是毛驴车,牛车少许,没有马车。

      马料精细讲究,平时租用的人也少,回不了本钱也就是了,甚至还倒贴钱,对多数小车行里是压力和负担,干脆也就不买马。

      若是朝里走走那大车行里兴许有。

      而就租用的那牛驴车,也是露天的,不必说没有前门帘盖后勾栏门和垂帘了,就连那车厢也是没有的,只是个单架子而已。

      有两个身着灰色粗布短褐灰裤的车行壮年汉子将苏屿的行李搬上了牛车,几个樟木箱子和紫檀木官皮箱不过垒了两层,那就是苏屿此行而来的行李了。

      他们帮忙用绳子帮忙勒紧了些以免被颠簸落车。

      苏屿却是看着那又简陋又脏垢的架子板车,蹙眉咬唇了,那模样仿佛是被石头压中心口般窒息难忍,眉目中也带了点艰涩难言。

      强忍着恶心,她将手帕垫上,终是被那余嬷嬷扶着咬牙坐了上去。

      整个小县城都是灰蒙蒙的,也如她的心境。从东京城到江浦县,坐车乘船一路辗转,三天三夜。

      可等待她的,却不知是怎样一个将来。

      苏屿一直用帕子垫在手心下,紧抓着车上那长而直的车把手以防掉下车,她睫毛轻颤,打量着路景,心下的压抑却是从离开东京的那一刻就从未落下过。

      这里和她,格格不入。

      她从未做过这般寒酸的车,牛车颠簸,混杂着鱼腥汗酵的难闻气息,粗糙不平的板车表面覆着陈年污垢。

      以前看一眼就嫌脏,现在她却要时刻扶着。

      她也从未来过这般的斜街斜巷,赶车的汉子为抄近道不知拐进了哪条小街,包子铺和面的汉子拿的擀面杖简直要戳到她的鼻尖。

      侵街的斗米小民和小贩比比皆是,突出来缩进去,自搭建的房屋层出不穷,奇形怪状,夹杂着叫卖声,又乱又嘈杂。

      而一想到接下来要在一个陌生的小镇度过一段暗无天日的生活,她就茫然无措地无能为力地闭上了酸涩的双眼。

      这还是县城,目的地却是在镇上,怕是比这儿还要再简陋再落后些。

      苏屿眼圈泛红,看着交错变换的街道小巷微微出神。

      御史大夫弹劾父亲的文章有讥讽朝廷之意,审判历时三个月,最终父亲供认不讳,被判抄家流放。

      那生死存亡的三个月,父亲的妾室和刁仆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着跑路,她奔走求助,从前与父亲交好的同僚与好友也大多闭门不见。

      抄家不过半日,苏家一瞬间倾颓,而她不必充公为奴为婢能保留个良籍,已经是官家大赦了。

      自己的两个贴身婢女被官兵抓走充公,下落不明,她不懂政治,强权下的哭喊简直就是笑话。

      牛车不疾不徐地走着,苏屿看着自己纯白斗篷上的一小块脏污,那是刚刚不小心蹭上的,怎么抖也都不掉。

      于是不由得又叹了口气,想起自己的处境来,都已经落魄成这样了,还有资格嫌东嫌西吗?

      尤其是在知道了投奔之人是昔年父亲曾悔婚的齐家后,苏屿在难以接受中还多了几分难堪。

      从县城至乡镇,花费了一个时辰多,直至从宽阔的街道拐进巷子里,视线突然一下子变得狭隘起来。

      这边的数条小巷有长有短,有直有曲,而雇佣的这位车把式像个真认路的,一声不吭地赶着牛车往悠长的巷里进。

      两边的灰白墙面斑驳,几乎将这条青石板路过道压成了一线天,堪堪只够过个牛车,又压抑又沉闷。

      而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迎面有一男子同样赶着牛车自对面拐进来,只不过堪堪走了一段,似是发现了他们便停了下来,看样子是预备掉头。

      而他们这一行人却未停速度亦未减,直直冲到那牛车对面才停。

      “小子,倒回去,让让路。”车把式面色不善,冲那位立于车旁的男子叫嚷。

      “怎么不是你们让?”

      那男子身着白色小袖狭身的粗布短褐黑裤,缚鞋而立,闻言却是横眉冷对地回语,然后却突然又跳上车,作赶车状,大有与之叫嚣对峙的架势。

      “这不是你离拐弯处近?”车把式也没有很客气。

      “刚刚你也离得近。”那男子冷哼,他本是想让的,但遭到如此呵斥命令,索性就与其杠到底。

      两边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路。

      “出了何事?”前面装行李的牛车停在那不动,后边牛车上的余嬷嬷适时出声询问,她下了车,与苏屿探究的眼神对视后,又伸手作扶手状。

      纤纤手指轻回握,苏屿慢慢迈下。

      那车把式看苏屿穿着就知非寻常人家,此刻有点狗仗人势,气势汹汹地将来龙去脉说个仔细,挑衅地看了对面那男子一眼。

      苏屿闻言却蹙眉轻斥那车把式,“何故态度如此蛮横?”

      她的双眼像两汪池水,清澈潋滟,骨子里的气质带了点上位者的举手投足与端庄,不怒自威,那车把式霎时偃旗息鼓了,不敢再造次。

      苏屿转眸看向对面牛车上坐着的男子,微微颔首。

      那男子虽一身粗布衣衫,却是生的过分好看。

      高眉骨上扬眉,眼睛长似若桃花眼,眼尾稍翘,鼻梁高挺,而眉骨和眼睛自然的形成深眼窝,很深邃。

      看起来有点薄情寡性,却又带点内有乾坤的蔫坏,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脸红的长相。

      而此刻那人却是眉目冷峻,眼神有些古怪地看向她。

      到底心境是今时不同往日,苏屿没心思再同之前那般多看几眼少年郎,而是在微微颔首后放低了姿态。

      “公子安好,能否让我先过去?”

      那男子听着称呼,很不自在的握紧了赶车的绳子,手背上微凸起的青筋绷紧。

      他很诧异地打量着对面那女子。

      精致的眉眼像画的,那么小的脸,都不一定有他张开的巴掌大,皮肤白得在这一众人中很是突兀,樱唇琼鼻,最好看的是那双眼睛,水汪汪的像一潭春水,像能看透人的心里去。

      只看通身的穿着即知不俗,就算是在江宁府都难见到的窈窕富家女怎会出现在他们这深巷里?

      突地想起来什么,那男子眼睛眯了起来,不会是……

      看着这前行李后人的排场心下的怀疑又落地几分,而对面女子软声软气又很有礼貌地询问,让他先前升腾的不悦消散了些,让路也没什么。

      苏屿眼见着那人诧异又明目张胆地打量了她一番后跳车,慢慢地拉着牛车后撤,那是给她让路了。

      他的车上装的不知是什么,像小山堆似的一坨,用粗布盖着,绳子绷着,随着后撤的牛车微微晃动着。

      车子终于又顺利走上正路,苏屿朝那人又是微微颔首,“多谢。”

      她的道谢声音虽温润柔软,却礼貌疏离。而在对面那男子听起来,却是没多少真情实感在里面。

      那人冷笑一声,神色不辨,也没答话,斜瞥了一眼苏屿那白底斗篷上的刺绣图,却是赶着牛车从另一个方向走了。

      苏屿蹙眉又松,那是被冒犯的不悦,何以如此无礼?

      虽这般想了,但她没把这人的莫名敌意放在心上。

      倘若连这都受不了,今后若所受的冷眼相待更多时又该如何自处,难道要每天抹眼泪大哭一场?

      终于到了目的地,木门油漆剥落,门扉半掩着,余嬷嬷轻轻叩门。

      “哎是谁?门没关,就来了。”

      内里有声传来,不多时就开了门,那人身着浅绛色贴身交领窄袖上衣,外面套了件相同色系的外披,干练又朴素,眼神却怯怯地打量着门外的众人。

      眼神看过体面讲究的余嬷嬷,冷面寒铁的镖师,最终把目光放在气质不俗的苏屿身上,被惊艳到似的上下打量一番,确定又不确定地问着。

      “您是京城来的苏姑娘吧?”

      余嬷嬷点头接下了话茬,“您是齐家夫人?”

      那人摇了摇头,知晓了身份忙敞开大门笑道:“我家娘子去凤禹坊的裁缝铺了,珩哥儿刚也出了门,只剩了我和老太太在家,老太太午休点了安神香这会子刚睡下。”

      “孙妈妈,我不是人吗?”一声脆生生的少女音,虽是抱怨,却带了点童稚的乖巧。

      那少女从正屋里蹦跳着出来了,八九岁的样子。她身着嫩粉色的窄袖衫和百褶裙,外搭同色系的直领对襟半袖衫,盘龙福髻显得整个人灵动又可爱。

      “哎呦,忘了还有我们二姐儿了。”被叫孙妈妈的那人忙笑道。

      此时门外的镖师和那车把式将苏屿的行李卸下来,问着搬到哪,那孙妈妈却是手足无措起来,娘子走的时候也没安排,这可怎么办才好。

      “先放院儿里就成。”倒是还没那被唤二姐儿的小姑娘有主意,听见有小姑娘答话,准备搬运的二人看了苏屿一眼,见苏屿点头,也就开始搬了。

      “姐姐,你可真好看,美得像从画里出来的,我姓齐名桑宁,姐姐呢?”那小姑娘到苏屿的肩膀处,也不见外,友好地挽着苏屿的肩膀把她拉进门里来。

      大门朝南,进门是一个小院落,不大不小,小路是青石铺的,不是很平整,有些杂草从未覆盖青石的地方冒出来,肆意生长。

      正对大门的是主屋门,左侧面还有两间房,门关着,不知是仓库还是柴房,主屋与左侧房屋的西北夹角有颗青梅树,树下放了张石桌和几个石头凳。

      右侧则是面墙,离墙不远的东北角是个轱辘水井,旁边放了个木桶和两三个木盆,正中则是一小片菜地,锄得匀匀地似是刚播种,一根晾衣绳横贯南北,靠墙的东南角还有两间围起来的露天小屋,西南角有个篱笆围起来的棚子,有个喂食槽。

      “我……姓苏,名屿。”

      “噢单字呢,和我阿兄一样!我以后叫你屿姐姐好不好?”桑宁甜甜地回道。

      然后她拉着苏屿到那青梅树下的石凳子旁,示意苏屿坐下歇歇。

      苏屿道谢半弯腰正欲坐,看着石桌上乱爬的两只蚂蚁心里咯噔一下,此时也顾不上是否矫情了,忙站直了强扯出一个笑容来。

      “谢谢你小妹妹,没事儿,我不累。”

      “姑娘。”这边尚且说着话,余嬷嬷那边叫苏屿了。

      苏屿看见她的大小行李进了院,意识到余嬷嬷这一行人是要与她告别了。

      “姑娘且先在这住着。”余嬷嬷似是终不忍看她那眼神里的认命,也似是安慰,又将这一路说过的不知多少次的话道出。

      “我们公子说了,明年春闱他必定榜上有名,届时定第一时间迎娶姑娘进门,姑娘千万不要自怨自艾,擎等着我们公子提亲就成。”

      苏屿却是淡笑一下未置一词,这世间情义凉薄,不外如是。

      父亲是,闻家亦是。

      昔年齐家落魄,父亲便悔婚与人断绝了来往,事情发生时她还小,不过七岁。

      而那个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的父亲,转头未经过她的同意又将她与门下侍郎闻攸的独子闻琅定下婚约。

      她未反抗,不是因为喜欢闻琅,只是也不讨厌闻琅就是了,况且父母之命她从未想过违拗,但在八年的相处中到底也是处出来了些情意。

      如今苏家遭难,闻家亦如法炮制,断了这婚约。

      此刻也说不上闻家是否真的无情无义,大难来临各自飞本是人之常情。

      况且闻攸也好不到哪儿去,因与父亲交好而受到父亲牵连,被贬为监福州盐酒税,五年不得升调。

      父亲的同僚中,也就闻攸未将她拒于门外,不过相较于她的处境也是杯水车薪。

      但闻家到底是念着旧情,派人把她好好地送到了这小镇上来,并一路周到照顾着,说句仁至义尽尚不为过。

      婚约都废了,信物都退换了。

      那只镶金翡翠玉镯,离京前夜被她掷在池塘里,那是闻攸给她安排的暂住处,中间有一个很大的池塘。

      八年的感情不过溅起了这一丝水花,然后咕嘟一声没入了池塘,再也看不见。

      只是那闻琅还巴巴地念着要娶她呢,不仅托余嬷嬷捎话还带情信,让她有些哭笑不得,不知是该感叹遇此良人,还是暗骂他优柔寡断。

      要么就直接带她去福州成婚,护她一生,要么就断的干干净净,不再往来。

      偏此人站在中间,托人说着此生非你不娶的情话又没半分行动力,让人委实信不起来。

      看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苏屿终是回过神来,从前大京城的苏府贵女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这偏远小镇上的布衣乡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来投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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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日更,0点前。 作话好感度变化写得有些乱,不看不影响阅读。 专栏接档强取文《不做池鱼》(今朝不慎入樊笼,1v1sc强取豪夺)求宝宝们收藏一下,感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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