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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牛顿的错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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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逻央覆灭,毒品被从三边坡彻底铲除的,第五个年头——冬天,三边坡连绵的雨季。
猜叔见到了傅卫军的姐姐——他早就知道了,她不是叫殷红,她和阿军和阿星一样,姓沈。何况,这位姐姐 ,和小哑巴眼睛里的,冰山一般的坚定和倔强,是多么如出一辙。
沈墨是通过尕尕,得知了猜叔的存在——以及他的地址的。
自己是什么时候浑身战栗地发现
弟弟那些远渡重洋,送到他们身边的信和照片不对劲儿的——沈墨已经记不清了。
她当然那绕开了但拓。
她说,要出个差。并没有讲去哪里。
但拓对这位名义的妻子,实际上的妹妹——一向呵护而不干涉。
沈墨找到猜叔的信息很容易。
因为猜叔已经是那个邻国首屈一指的大佬了。
沈墨在象龙国际的大楼前等了两天一夜。
等那辆黑色的豪车在一众安保人员的包围下,停在大楼门口。
沈墨冲过去喊——我要见坤猜!我是傅卫军的姐姐!
猜叔感到,前所未有的艰难——他自己这时候,身体本来就每况愈下了。
冤有头,债有主,
他如何对人家终于找上门来的姐姐交代呢?
不是苏苏的照片做的不好。
苏苏的照片,已经不可挑剔了。
有的事情,人总要面对。
猜叔单独地见了沈默。
先是客气的,热情地寒暄。
问候但拓,问候但拓的妈妈和侄子。
寒暄到,实在,没什么可再去转移话题了。
猜叔深长地叹息。
至少,眼前这个女人,看上去,并不脆弱。
猜叔尽量斟酌用词,把那事情的原委,以尽量温和、平易、简洁、大面积省略细节的形式,对这位姐姐讲清。
没有什么意外的。
猜叔差点被这女人不顾一切扔过来的水杯、遥控器、烟灰缸、书——好多杂物——砸破头。
安保人员进来,猜叔命令过他们,不许对这女人无礼。
但是,很意外。
猜叔以为她会悲惨地大哭
她却大笑
眼底里露出锋利的红。
我不信。
她喝醉似的,大叫——我不信!你们都是骗子!
她又扑过去,抓住坤猜的衣领——你们把我的弟弟藏到哪里去了!混蛋!你们把他还给我!
实在,实在,没有法子了。
猜叔给了沈墨一张名片。
去找她吧。猜叔说——她会对你讲,所有的前因后果。
你不信的话,就随便到街上拉一个缅邦人——问他——2009年的九月份,三边坡发生了什么。
每个人都知道的。
谁会不知道呢?
但拓。
但拓不知道。
但拓什么都不会知道。
你知道你丈夫为什么看起来,总是恍恍惚惚的么?
猜叔对沈墨说。
我实在没法子了。我答应了你弟弟,不论如何,不叫但拓知道这一切。
可是我实在没法子了。我要怎么样把一件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对他瞒的密不透风?
猜叔说,悲惨地苦笑着——
为了让但拓忘记,我对他,做了一点,我们这里,传统的——
邪术。
让一个人幸福地糊涂——好过让一个人清醒地痛苦。
你觉得呢?
沈小姐?
沈默从象龙国际,失魂落魄地出来,手上拿着那张名片。
名片上写着,不仅纹身店。
这一次,沈墨从缅邦回到中国芒市,他们的家里。
接连许久,许久,她不哭不闹,单是不讲话
眼睛里的光像是都熄掉。
不管但拓怎么问,她都不肯开口。
除夕,她喝了许多酒。
她抱着但拓的脖子求他,
但拓,求你了,我们去做试管吧,我们生一个孩子吧。好不好。
尕尕童言无忌,语出惊人。
自然课上,尕尕对老师和同学们声称——牛顿不对。
有一次,尕尕和泡泡在书店里玩儿。
他追泡泡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书架——他仰起小脖儿,清晰地看见,那本厚厚的大书已经从摇晃的书架上跌落——就要砸到他了——可是他缩着脖子,眯着眼睛,亲眼见到,那本大书,克服了重力,自己回归到本来的位置,稳稳得在那里安放了。
你看,牛顿不对。
芒市总是下雨,
尕尕的恍惚如行尸走肉的大伯——每次出门都不带伞。
可是不论在多么滂沱的大雨中,
大伯的身上,总是干干爽爽。
像牛毛还是像花针还是像细丝还是像豆子还是像珠子还是像瓢泼
什么样的雨滴
都不会落在大伯身上。
你看啊。
牛顿不对啊。
尕尕想。JK罗琳才是对的。
世界上一定有魔法。
不信的话,你就去翻大伯的裤袋和衣兜啊。
大伯的衣兜里
今天尕尕能掏出花瓣。
明天尕尕能掏出蒲公英。
后天尕尕能掏出糖果和巧克力。
再后天,尕尕能掏出,折好的纸星星。
大娘沈墨给尕尕剪手指甲和脚指甲。
尕尕说,大娘,人长大了,是不是手指甲和脚趾甲就不长了啊。
大娘说,不是呀。
尕尕说,可是大伯的就不长了。
但拓时常按着自己的头,感到昏沉,头痛,好像自己的记忆,叫人家用一只大勺子,狠狠地挖去了一部分。
他的大脑总回荡着一个支配他的声音。
但拓啊,
阿军很好的
阿军去国外治病了嘛
但拓啊
过自己的生活
不要去打扰人家。
但拓啊,
开心,幸福地活着吧。
是的。
这是猜叔的声音
他能辨别。
可是他没办法抗拒这个声音对他的控制。
是的。
猜叔认识缅邦,最神圣的大禅师
也认识缅邦,最邪门的巫师。
这大概是他那位神秘的,邪门的巫师朋友,漫长的职业生涯中,做过的,最善良最温柔的一次,
降头术了。
猜叔自己,最喜欢的中国文学作品是,
《牡丹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后面的那几句,
猜叔年轻时总以为,
是剧作家夸张的想象罢了。
什么是情之至呢?
猜叔说,细狗啊。你姐姐从未真正的离开我。
细狗以为,哦,这讲的是,啥子,心灵噻。
但拓不知为什么
自己在迷蒙恍惚中。
心灵里永远涌动着,他的理智无法追溯原因的,磅礴的悲痛凄惨。
他总以为,自己没什么缺憾。
可是,身体不会撒谎。
他的头发
一茬一茬的白。
他有时候,也会疑心。
那些美好到叫他夜夜战栗的,梦境
尕尕对他讲过好几次。
大伯。你轻一点噻——背上都抓破了哇。
但拓伸手到自己的后背。
他自己也碰得到,那细长的,深深的,指甲留下的,抓痕。
他想到,自己在每一夜,从不失约的梦境中,
想到与自己紧紧相拥的,那在月光下,近乎半透明的,迷人的爱人
或者大约是,
仗着是梦,
仗着对方只是,
没有思想意识的,自己在寒苦无出路的思念中,
杜撰和捏造的,假的爱人。
所以,他似乎忌惮
他很疯。
他不许他背对自己。
只要他面对自己。
他要看见他那样美丽又苍白、柔弱又倔强——又因为羞耻和爱情,滚烫的,红到耳根的面孔。
在他那双健硕的臂膀托起他瘦弱的身体,
将他抱起来,抵
在chaung
上
或者墙壁。
他深深,深深,深深地进入的时候。
大约,他弄得人家很痛很痛的时候
那孩子就会紧紧地搂住他。
指甲随着他急剧的动作
深深滑进他后背的皮肉里。
原来蛮好笑噶。
原来阿墨带他去看的,那位新来芒市的中医——果然很神奇
他一搭他的脉
就知道他可耻的
过度纵玉。
阿墨怀孕的那段日子
但拓忙来忙去
有一位来芒市旅游的,老先生到书店里选书。
他透过窗子看见,后面小园里盛放的两棵,但拓和阿墨不知道名字的,南方的乔木。
老先生看上去有点激动。
跑到后院去,
指着那树说——
今已亭亭如盖矣。
但拓知道自己在生气。
他很生气很生气。
他不再回自己的房间
不再回那张他赖以造梦的大床上去睡。
他把那一盒装着普瑞巴林的维生素全倒掉了。
他不想再要幻觉了。
他不想他再出现了。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那怀孕的准妈妈——以及后来,那真实的,新生命身上。
是的
但拓很生气,很生气
他知道
只要他不想见他
他就没办法出现了。
但拓要的不是,那个小哑巴爱他。
但拓要的不是,他在他身边。
但拓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
把水流放到最大
他咬着毛巾哭泣
他想要的,他想要的。
从来只是
那些照片上呈现的——
他幸福
他快乐
他健康
他在遥远美丽的异域,
长命百岁
哪怕
他不爱自己
哪怕
他终身不能再与他见面
哪怕
他早已不记得自己。
这时候电话响起来了。
小小飞还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蹒跚学步。
电话对面是沈星的声音
许久许久,没听见这孩子的声音了。
哥。
猜叔——不太好。
他想最后见你一面。
你来大曲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