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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chapter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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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是在十五、十六左右的年纪发现自己喜欢唱歌的。
初高中衔接那时候,变声期刚结束,其他男生还在努力适应新嗓子的时候,我已经能流畅自如地变各种音调了。我不知道那些声乐技巧都叫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声音很听我的话,我想怎么发声就怎么发声,已经超出身边大部分五音不全的男同学很远很远。我从小就喜欢哼歌,哼上瘾了又开始跟唱,旋律节拍音准什么的,我都不曾了解,更不知道如何评判标准,还是在一次陪酒的时候,有个客人喝得上脸又上头,非要我给他哼个什么,还承诺我唱一段就往我胸口塞点钱。我随口唱了几段洗澡时爱瞎哼的歌后,有一个跟那位客人一起来的男人问我,你是在这个酒吧做驻唱的吗?
胸口那几张纸硬刺的角划得很疼,我难受地扯着衣领,心不在焉地问,什么是驻唱?
那时候我还小,甚至是个未成年人,出来打工还要装已成年,幸好我长得比较着急,一眼看上去主要是年轻,而不是幼稚,只有多看两眼,可能才会隐约觉得不对劲。那时候网络没现在那么发达,我还小,见识也少,我只会去打我所听说过的工。驻唱只是纳入了我的认知范围,但并不在我的计划范围里。
直到我大学——本可以上大学的那四年里,我才第一次接触了这份工作。
说实话,作为一个没有经过专业训练、没有任何相关经验的人,我能拿到的钱其实很少很少,甚至一开始机会都不是留给我的,实在是那个老板看我接受的出场费也太便宜了点,最后决定让我试试。
“怎么样,是什么感觉?”姓安的问,又别扭地微微侧过头,避开我的眼神,“还有,你能不能别一直……一直这个表情看我。”
“忘了。”我没理会他,不仅继续恶作剧地朝他抛媚眼,还伸手攀上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环过他的侧胸半抱住他,凑到他耳边轻轻地吹着气说话,但语气上仍然保持一本正经地回答,“不是忘掉了那次的感觉,而是在唱歌的那段时间里,我把周围的所有人和事,把整个世界都忘了。”
我打任何一份零工的时候,都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我存在的世界,我感受不到时间流逝,我感受不到周围的变化,我好像盲了一样看不见台下的任何事情,从我举起麦开嗓的那一刻,天地里只有我一人,再也没有什么悲喜故事、没有任何纷纷扰扰。在对“处于活着的状态”习以为常到麻木的时候,我终于在声带的振动中鲜明地体验到了“享受活着的感受”。
“你说得对,我其实挺执着的。”眼见他的耳根逐渐发红,而且若是他再往旁边转头,我就要担心他的脖子会不会落枕拉伤了。我只好停止胡闹放开他,拉远距离,彻底认真下来正色道,“而且不只是单纯的执着,还是愚蠢的执着。我挺傻丨逼的。”
“……嗯?”
“我还想当歌手。”
歌手多好啊,那些明星看着就赚得盆满钵满,还拥有一大堆粉丝,走哪都光芒四射的。我当时好奇,他们怎么就这么厉害呢?所以我还总结了一些歌的类型和我的感想。好多有名歌手的词里都是关于爱情,昨天多么甜今天多么痛,曾经那么爱现在那么冷,我对你的爱就像什么什么东西,可你对我的爱又像什么什么一样,流行歌里都是这些内容,满大街谁都会哼上两句。我也喜欢听,喜欢跟着唱,但我更喜欢一些唱梦想的,唱热血的,唱励志的,唱翻山越岭、披荆斩棘、阅尽千帆的,唱出自己曾经生活多悲哀的痛苦与泪水、如今活得多自在的成功与喜悦。他们唱的不只是歌,不只是爱情故事,而是他们独一无二体验过的人生。
我很喜欢那些内容和风格。然而别人歌里的人生是别人的,如果我也要唱出我的人生,那我就不能仅仅跟唱翻唱,所以我萌生出一个想法——我想做原创歌手。于是我开始尝试自己写歌、编曲。我声音条件天生不错,然而大概是上帝开了我一扇窗就要关我一扇门,我天生文采不好,表达水平不够,满脑子想倾诉的内容搅成一团,鼓鼓胀胀却倒不出来,倒出来了也是散的,根本拼凑不出一副漂亮的框架结构。我试着填词,填得像精神病患者写书,语言不畅狗屁不通疯疯癫癫逻辑全崩。我又去琢磨幕后编曲,编了不完善的demo邮件给了几家唱片公司,到头来完全没人搭理过我,一切都石沉大海,再无下文。
在碰壁好几次后我才意识到,能够认识到自己的天赋在哪里固然幸运,但若天赋无法兑现,比不上期望、追不上梦想,只会徒增更多的烦恼。所以为什么无知者总是快乐的,因为梦想这种东西会同时带来成就、幸福与痛苦。可我们对幸福总是很麻木,对痛苦才会敏感。有天赋并实现梦想的人是幸福的,没天赋但想实现梦想的人是有盼头、也有借口当退路的,而有一点天赋且最终只能失败的人,只配久久为痛苦与不甘所困扰。
失败痛苦也没用,上帝不会因此心软而开了我的门,所以生活要照常过,钱还得照常挣,该驻唱还得驻唱,这项工作虽然没给我带来太多收入,但我还是想坦白——在唱歌的短暂时间里我的确是幸福的。沉浸在歌声里时,过往的那些痛苦,仿佛从未降临过。
“至于后来的日子,”我说,“就真的不痛苦了。嗯哼,如你所说,我那份所谓‘可惜的执着’,重新找到了它的寄托。”
“……你就来赚这个钱了。”
“对,赚钱。”我笑起来,不怀好意地拍了拍他的大腿,“哎,你不用每次都说得这么含蓄的吧?都是成年人了,而且你还比我大呢,含糊其辞的干嘛呢。”
“那我怎么说?”
“你就说我被人丨操不就好了。”我冲他撇撇嘴,“平时不是挺能说脏话的?我看你那些同事领导都已经被你操遍了。”
“喂,不要乱说话!太变丨态了吧!”他慌张地摆手,赶紧转移话题,“……那你现在还有没有想再回去做驻唱?”
“没有。”我直白地回答。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我现在的“执着”全放到赚钱这个目标上去了,当不了火红的歌手只当驻唱,除了能给我点情绪价值,其他什么都没有。可现在我缺钱,我需要钱,钱代替了我曾经荒唐的梦想,钱才是我如今的情绪价值,所以原有的情绪价值也就不再具有价值。
让人丨操多好啊,一个晚上轻轻松松三位数四位数的钱进账,有这么快捷的来钱方式,还吃饱了撑着去唱什么歌呢,一首歌里短短几分钟的沉醉有什么用,在自我的天地里忘却繁杂纷扰有什么用,难道忘了就能代表那些痛苦真的不存在了吗?
我已经长大了,成年了,我不是当年那个目光短浅的少年了——噢,“少年”,多么天真多么幼稚的称呼。我走过那么多风尘俗地,用身体去体验情丨色工作,我早已不再天真了。梦想太难永保最初的热情,到最后的结局大都是冷得结冰。能永远炽热的从来不是梦想本身,而是始终怀揣梦想的人。很明显,我并不属于这样坚定不移的人,我只剩着三分钟热度的梦想泡影,模糊得抓不住了也就拉倒了。我当然不会永远热下去,更不会与我的梦想共存下去。我和我的梦想必须死一个,而我现在别无选择,唯有它死我活。我必须要活着,因为我不止自己孑然一人,我还有牵挂,我还有远在淮安的家。
唱歌的那段时间里,为了保护嗓子,我几乎滴酒不沾,香烟完全不碰,连冰的辣的都尽量少吃。然而到了南京加入我待过的第一个酒吧后,我跟着别人学会了抽烟。本来我是不抽的,但有一次一个客人边抽烟边玩我,不仅搓烟灰和用烟头烫我,还强迫我吸他咬过的烟嘴。他埋在我的身体里,我的下面被他堵着,口中又被他强行塞一根烟进来,我浑身除了疼痛就是憋屈,叫又叫不出声,挣扎又挣扎不得。在身体瘫软、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下意识地去活动唯一还能受我控制的嘴。我猛吸了一口,第二口,第三口,一口又一口,那种感觉就像——就像独身一人在黑暗丛林里徘徊,身边都是豺狼虎豹,下一秒就能冲过来咬碎我的内脏、活吃我的肉身,让我生不如死,在绝望的境地下,我只能被迫选择让脚边一条毒蛇先把我毒死,让我免受那些尖牙利爪的生生撕扯,不要让我感知到暴力血腥的折磨。而那根塞丨入我口中的烟就是那条毒蛇——一群坏选项里最好的一个。
从此,我就彻底依赖上了二手烟。唱歌已经完全放弃,我不再听见我翻唱时忘却纷扰的声音,不再听见别人对我唱得好听的赞扬,我只能听见嗓子染上二手烟后的嘶哑,听见气泡般的梦想破灭的噗声。梦想很大很重,破的声音却很轻,轻到我几乎不相信曾经的梦想也有重过。
“但我现在戒烟了,真的,”说都说出来了,我只好心虚地坦白,“对不起。”我不自觉地垂下头,没敢直视他的眼睛,“对不起啊,之前骗你我不抽烟,其实我抽过的……但我现在真的戒了。”
“你确定真的没打算再去唱歌了?那戒烟干嘛?”他没追究我骗了他的事情,倒是好奇起来,“我听说戒烟不容易啊,你怎么戒掉的?是不是因为又怕伤喉咙?”
“怎么可能是因为这个。歌肯定是不唱了,”我顿了一下,“是因为……”我闭了闭眼,“因为你。”
“我?”他惊讶地指指自己,“我?”稍加思索后,他立刻又一脸恍然大悟,“哦哦,是不是我说我经理身上有味道那件事?”
“是啊。”我闷闷不乐地说,“你当时说,你想狠狠甩他几巴掌,如果流出鼻血了就把烟头插丨进他鼻孔里止血,如果没流鼻血就扇到流为止,反正烟头一定要插丨进去的,因为你说他身上很臭。所以我怕了。我怕你也因为我身上有烟味而这样对我。我感觉我受不住这个玩法。”
“……那个只是对那傻丨逼的好吗。”姓安的轻笑一声,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下承诺一样认真地说,“我怎么会对你这样呢。你当然不一样了。”
从认识那天起,我与姓安的断断续续相处将近两个月后,我渐渐观察到且总结出,他说话的时候其实不喜欢直视着别人的眼睛。据说不够自信、有些内向的人就是这样的,被看了要躲闪,不被看也躲闪,心里天天都在祈祷“千万别看我”,在交流中容易紧张到话不过脑直接出口,社交沟通上可能不太顺利。刚认识那会儿他跟我说话就这样,莫名紧张得仿佛我才是经验丰富的女票客,他是个初出茅庐的鸭子,跟我对视五秒以上眼神必乱转,慌张都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好像多看我一眼就等同于与我上丨床大干过一场。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逐渐敢看我了,而且不仅是敢看,还能长时间地盯着,就这么坦然地、直白地注视着我,反而最后感到浑身不自在、极想逃避的人成了我。就像——
就像现在。别看我了,别看我了。我在心里祈祷,别看我了,我不舒服。不要边说我不一样,边死盯着我。这样我会误会的。我真的会误会的。我会误以为在他心里,我有多么与众不同、独一无二,我会是他心里特殊的一个存在,我会把这句话当成,当成——
“那你呢?”我强行把自己从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中拽出来,“你呢?”
……我什么?他愣了一下。我移开目光,解释道,你对他那么恨之入骨的,天天一边说想杀了他,一边又天天叫着说自己好想死,你这个状态……又矛盾又难过的样子,那你有没有什么真心想做的?他沉吟一会儿,坦诚地说,没有。
“我没有什么梦想。”他平静地说,“这也是我总是这么难过的原因。”
“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个执着的人。难过可以分为好多种,比如我有了一个理想,可我最终没有实现,失败了,那是一种难过。还有一种是——难过于连一个理想都没有。”他淡然地笑笑,“我就是后者。我没有什么执着想完成的事情,我只是被生出来,然后走上每个人都得走过的□□路,最后到日子了就死掉。我没有什么念想啊理想什么的,我连欲丨望都没有。所以你看我每天上班都生不如死,在我看来,生死已经都差不多了。嘿,听起来很矫情有没有?可当日子没有盼头的时候,就是像我一样了。就这么矫情。”
我怔怔地听着,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没有一点说服力地反驳了两句,啊,没有没有,我不……不觉得矫情,挺正常的。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其实我觉得吧,你可以偶尔再去唱唱歌什么的,去驻唱也好,再试着写歌也行,它好歹算你生活里一点乐趣。有乐趣总比没有好。
再去干这种赚不到多少钱的事情?这我可不能保证,所以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嗯嗯的应了两声,而且尽量重重发声,听上去没那么敷衍。然而我好像被看穿了糊弄一样,他突然勾起嘴角诡异地笑了一下,而后马上改口,等等,不行不行,光说可不行。我好像没听过你唱歌吧?那我今晚就要听。他笑着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这下反倒成了我别扭地躲闪他,他倒是一个劲催我,你可快唱啊不许拖延,我明天还要上班,听完我就要睡了。——不许摇头,也不要……不要又拿这个眼神看我,没用的——没得商量,我是你的……你的主人,让你唱就要唱。
“快点。”他一路拽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客厅拽到房间里,然后强行把我拖上丨床坐好,他自己倒是往后一躺就舒舒服服地靠在枕头上,“困了,我先躺了,你,你赶紧唱。你边唱我边睡。有没有什么催眠曲?”
睡什么睡,眼镜都没摘哪里像要睡觉的样子。我盘腿坐在床边,用大腿不动声色地压住他的被子,让他扯半天也扯不动。他说,还我。我说,不唱。他说,起来。我说,不唱。他说,我冷。我起来了,把被子还给他后,我说,不唱。他百般无奈,最后只好故意恶狠狠地说,你拖拖拉拉的,我明天起不来上班全怪你。我无动于衷,惬意地躺到他身边之前,还好心提醒了他一下,“安总,”我毫不客气地重重枕进他的臂弯,“睡觉记得摘眼镜。”
说实话,我还真有点怕他会怪我。所以晚上我特地定了六个闹钟,早上起床大致时间点内,每隔三分钟一个,音量调到最大。还挺顺利的,闹钟卓有成效,第二天早上,他果然成功地准时起床上班了。
我赖在床上心里暗笑,已经快一个月了,他起床的不同样子,我都快集齐一套保存在我的记忆里了。痛苦的,暴躁的,迷茫的,愤怒的,悲伤的,沮丧的,惊吓的,抓狂的,还有以上几样混合在一起的,丰富多彩,各式各样。
怎么已经快一个月了。我突然一惊,猛地翻身坐起来。
已经快一个月了,居然已经快一个月了。
我好像快“到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