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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芳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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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或者说新上任顶了芳菲名字的杜暖雪站在永宁宫外,听着殿内的欢声笑语,面无表情地搓了搓袖中被冻红的手指。
她怀里抱着一个素色观音瓶,瓶中装的是新采的梅尖雪,是从梅花尖尖上取上一小撮雪来。太后爱酒,尤其爱冬日里饮芝兰酒,这梅尖雪是不可缺少的配料。这采雪也是有门道的,需得年纪小些的宫女们,因为她们身子干净,采的雪上有一抹幽幽的处子香。
此种事当然不需要身为正五品女官的芳菲去做,但是不得势的杜暖雪却是要做。
说起来,这般冷日她被安排去采雪还得多亏其他三位女官的排挤。而平日里,也常被这几人刁难。她一向不放在心上,只有太后的心思才值得她在意。
她们越是刁难于她,她离第一女官的位置就近上一分。
忆及那数个无烛光的夜晚,她一人对镜练习宫仪,直到连最严苛的嬷嬷都挑不出错
为了能成为芳菲,她吃了多少苦,牺牲了多少,永宁宫中没有人可以明白,唯一能明白的......也已经死了。
忽而,旁边出现了两个粉衣的小宫女,手上端着大漆盘,漆盘上摆着一叠叠的绣品,两位小宫女见到杜暖雪,恭敬地行礼,杜暖雪略略扫过漆盘上的绣品,尽是些关于佛的意象。
太后近几年信起了佛,令贵女们绣这物件多半是想起了她的曾经。当年因一幅刺绣得以受宠,从才女变做了昭仪,而后灵帝崩,在冷宫中熬过了哀帝执政的三年,终是熬出了头。
这次召入皇宫的都是大靖风头正盛的世家小姐,若是不出意外,皇后与三夫人就是从这些个小姐中选出,想也不用想,那些个贵女自是要拼尽全力。
但这拼尽全力一说又是要分人了,如楚家与宇文家的小姐们自然是浅浅使力便可。但若是那些只因名声好而家世没有那般显赫的小姐们那的的确确是要用尽全力在太后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那也相当于是内定了,寻常人家的小姐想寻这拼尽全力也是无门,正应了那句或富贵,或贫贱,皆由命理注定。有些人只此一生也无法勾到那些高门大户的门槛。
但她却是信穷达由命,吉凶由人的。
脸上挂上甜笑,对着两位宫女柔和道,“随我一同进去吧。”
永宁宫内,嵌玉金兽三足熏炉的兽嘴中含着香片,徐徐地向外吐出袅袅的香烟。厚重醇浓的香味混合着永宁宫中香木的味道,让人不禁晕晕然。
重重鲛纱帐后,三位貌美的宫人正将大靖朝最尊贵的女人众星捧月般地围在其中。
本朝太后十五岁入了宫,历经两代帝王,忽忽二十几载岁月,现下不过三十多岁,风华尚在,兼之保养得宜,虽不及那三位年轻女官鲜嫩,但也韵味十足。
近日,那些个世家小姐们陆续地进了宫,太后身边可说话的人瞬时多了不少,让言月与姝碧两位女官——常在太后身边乖嘴蜜舌凑趣儿的,不免生了几分失宠之感。
好容易等了太后的闲暇时间,二人自是竭尽全力拿出看家本领,将太后哄得眉开眼笑。
适才杜暖雪在殿外听到的笑声多半是这二人所发。
距鲛纱帐三步之远时,杜暖雪将观音瓶放在宫中两边站着的青衣宫女手中,下跪伏拜。
帐中的声响如雾气般消散了,一道清淡略带嘶哑的声音响起,“到里面来些。”
杜暖雪膝行上前,余光看见一角的铜鹤烛架,又弯腰拜了下去。
一双冻得红肿的手从紫袍袖口中伸出,恭敬又谦卑地放在大红团花织金绒毯上。
太后的手微微一动,正在伺候的三人袅袅婷婷地站起,站在一旁。
此时青衣宫女将观音瓶呈了上来,太后扫了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而叫宫女将那些刺绣呈了上去。
太后随意地翻看了几张薄绢,抽了几张放在一边,点了点头,对着宫女道,“都送到棋儿拿去,让他也选选。”
宫女闻言,应了声喏,退了下去。
这时,太后才看向跪在地上的杜暖雪,片刻,她道,“起来吧。”
杜暖雪这才站起,但仍然是低头垂眼。
太后转过头去同姝碧道,“她将这雪收了,今年冬日的芝兰酒就交给你了。”
姝碧柔声应喏,只是那目光却是冷了下来,暗中直逼跪在地面的杜暖雪。
太后两边不落地敲打了一番,这才感慨道,“人已逝去,纵使再喝上芝兰酒也不比当初了。”
此话一出,殿中无一人敢言。
上一任芳菲就是凭着芝兰酒深受太后的喜爱,加之能说会道、善揣摩上意,很快便成了太后身边的红人。
太后沉吟片刻,伸出一只戴了鎏金翡翠护甲的指点了点桌面,对着杜暖雪道,“近日宫中来了许多新宫女,素心一人管束不来。你的礼仪挑不出错,这次教导之职就交给你了。”
杜暖雪先是一愣,接着就是一阵狂喜。本以为今日太后这般作为是不给她机会,没想到竟会将管束宫女之事交给太后她。这也算是做了一件实事了,更重要的是太后对她的认可。跟着太后最信任的素心姑姑,若是得了她的眼,又何愁不能成太后身边最得眼的那位。不枉她这些日子忍气吞声。
一时间,四位女官心中心思各异。
杜暖雪拜谢过太后。几人又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太后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起身往内室走去,“人上了年纪,精力终归是不同以往了。”
尚寝如意留在殿内陪侍,剩下三人行礼告退。
行出殿门口,走下了汉白玉石台阶,姝碧将手拢在了袖中,淡淡看了眼杜暖雪,只那一眼颇多厌恶,似是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杜暖雪叫住姝碧,微微一笑道,“芝兰酒姐姐还是要好好做才是,毕竟珠玉在前,切莫让太后不满。”
此次要杜暖雪制芝兰酒便是她提出的,杜暖雪能否酿好酒,都会令太后想到那不愉快的事,从而想到这杜暖雪是如何上位的。此计可谓是极毒。
一想到这姝碧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杜暖雪就觉得倍感快意。
姝碧面皮子一僵,冷道,“你得意个什么劲,你那些个龌龊事可要仔细藏好。”
说着她向杜暖雪走了一步,在她耳边低声道,“姜烟是怎么病的,芳菲是怎么死的,你心里清楚。”
杜暖雪后退一步,面色不变,“姐姐说笑了,我怎会知晓?”
姝碧却是点到即止,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妹妹。”
杜暖雪回头,原来是言月也跟了上来。
“姐姐。”
言月笑道,“姝碧姐姐脾气大,妹妹莫要介意。”
杜暖雪从善如流,自责道,“姝碧姐姐比我入宫早几年,见识比我广。姝碧姐姐对我不满,也是我不足所至,哪敢怪姝碧姐姐。”
言月脸上笑意不变,“你这样想我就不担心了,还怕你会怪姝碧。侍奉在太后娘娘身边,都是姐妹,哪来隔夜仇。”
杜暖雪见言月说完还不走,就知道她定然是还有事要说。
“言月姐姐,有什么事直说就是。”
“方才姝碧姐姐说了个故事,我觉得有意思得很,总觉得这故事要和妹妹说。”
也不给杜暖雪回话的机会,言月道,“说的是一个人死而复生的故事。一个人明明还活着,大家却都以为她死了。等到她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却不觉高兴。你猜怎么着?众人觉得她不是人,是鬼。”
杜暖雪摸了摸冰凉的脸庞,回道,“的确很有意思。不过我对这人鬼之事实在提不起兴致。”
“姝画回来了,尚仪知晓么?”
“什么?”
言月抬眸,抬手借宽大的袖袍掩住唇,“原来司仪还不知道啊,姝画几个时辰前就已入了宫中,说不定你现下去司药坊还能遇见她呢。”
杜暖雪顿生恶念,恨不得将面前这张笑靥如花的脸撕烂。
她勉强保持着笑意,“是吗?确实是一件好事。姝碧姐姐想必很是欢喜。”
言月摇摇头,“她高兴做什么?若不是姝画,芳菲也不会自尽了。”
她见杜暖雪面色苍白,极快地将杜暖雪的手牵了过来,感到她手心的濡湿,会心一笑,将自己的手炉放在了杜暖雪的手里。
“妹妹,我看你面色这么苍白,还是要多穿一些。我将我的手炉给你。我要去尚衣局领新料子了,就不奉陪了。”
说罢,不给杜暖雪拒绝的机会,转身离去。
良久,杜暖雪才回过神来,这才惊觉自己的后背都已经汗湿了。
为什么她会回来?
御医不是说她已经没有救了吗?
纵然手炉在手,但杜暖雪的指尖仍是一片冰凉。
一时间,杜暖雪心乱如麻,但她强令自己冷静下来,越是到了这种时刻越不能慌。
洛京冬风本凌冽如刀,到了宫城,有了层层的朱墙,回环曲折的走廊,由刀变作了绵密的银针,往肌肤里钻,传来细密的疼痛。
片刻,她目露狠辣之色,她好不容易才有如今的地位,决不允许有人能威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