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之一炬》葛野

26、第 26 章

　　早上八点，林客准时敲响了艾涯的房门。
　　他等了一会，才等到了房间里艾涯的答复：“你去书房，稍等我一会，我马上就到。”
　　“好。”林客应了一声。
　　艾涯的书房里没有书，只有一台艾涯用来办公的电脑，里面储存着戴伦集团的资料——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都能公开。
　　至于更机密的东西，艾涯会放在自己房间的保险柜里。
　　没有人能进艾涯的房间，更没有人知道艾涯的保险柜放在哪里，密码又是什么。
　　而这间书房，它的装修风格就像一名少女的卧室一样。
　　林客环视四周，看见了墙壁上的挂毯。
　　它们是用羊毛织成的，一水的米白色，柔软、保暖，适合冬天，触感很好，上面没有灰尘——劳伦斯先生应该会经常来打扫。
　　林客将手从挂毯上放了下来。
　　书房里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他往外瞧，看见了庄园背后的林子。
　　林客记得，在他刚被艾涯收养的时候，那个地方还不是一片林子，而是一望无际的草地。
　　起风的时候，能看到一层一层的草浪，就像海在呼吸。
　　后来艾涯在那里种了许多的树，倥偬三十载，树木都长得很高大了。
　　在某一次闲聊中，林客曾经问过艾涯为什么要种树。
　　“母亲，树浪会比草浪好看吗？”当时，林客就是这样问艾涯的，他还太小了，只觉得好看的东西不应该被取代。
　　没有什么比美更永恒。
　　当时艾涯是怎么答的？林客努力地回想——时间太久，他已经不太记得了。
　　只记得那一天的太阳也和今天一样明亮。
　　他闻到了一种药的味道——是艾涯给他涂的、防蜱虫的药。
　　他们踩在草地上，看着园林工人们种树。
　　哦——那是一个夏天，林客穿着小衬衫和牛仔背带裤，侧过头，他看到了艾涯洁白的裙摆。
　　“你觉得草浪很好看吗？”艾涯低下头，问。
　　当时林客刚来这个家不久，艾涯很喜欢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提问他，让林客能勇敢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林客点了点头，说：“很好看。”
　　艾涯笑了笑，她没有再看林客，也没有再做出什么回答。
　　林客当时也没有追问，他还太小，不敢对艾涯的决定表示什么疑惑。
　　谁能想到，他长大之后，与艾涯一同出入大大小小的场合，两个人商量过的事情不计其数。
　　现在，林客都敢站在艾涯的书房里，准备对艾涯提出一个不太合理的要求了。
　　“林客。”艾涯推门进来，把林客叫回了神。
　　林客走到了艾涯的面前，看见艾涯的头发仍然盘得一丝不苟，神色却有些倦怠。
　　“您昨晚没睡好吗？”林客关怀地问。
　　“想起了一些事，睡得晚了，”艾涯径直走向了沙发，“你也坐吧。”
　　艾涯坐在了长沙发上，林客坐在了她手边的一张单人沙发上。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艾涯问。
　　林客的心里有些忐忑，他原本以为，艾涯会直接质问他，为什么冲动地带走了温特沃斯。
　　结果，艾涯竟然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同每一个共同决策的日子一样，等着林客自己说出口。
　　这让林客稍微放下了心，因为这代表着，整件事都还在艾涯的掌控之中。
　　但是他还是想确认一下。
　　“昨天我走了之后，埃尔和莱拉的反应如何？”林客问。
　　艾涯回想了一下昨晚的情景，说：“埃尔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联系了律师、入殓师和神父，等高塔那边尸检完毕，就给瓦伦办追悼会和葬礼，我们应该很快就能收到请柬。”
　　林客点了点头。
　　“至于莱拉，”艾涯勾起了一边嘴角，“她就很有意思了。”
　　“莱拉对我产生了怀疑，对吗？”林客接上了艾涯的话。
　　艾涯点了点头，说：“你制止保安给温特沃斯戴手铐的时候，莱拉就在看着你。”
　　林客吸了一口气，说：“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抱歉，母亲。”
　　艾涯制止了林客的话头，说：“不，你不必为此道歉，如果是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也未必能比你更理智。”
　　林客有些错愕，艾涯这是看出来了？
　　“您知道？”林客问。
　　“在山脚下，你看见温特沃斯举起枪，对着无人机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击毙那个男孩，而是抢下专员手里的遥控器，我就知道了。”艾涯说。
　　林客一时说不出话。
　　他那个时候还没有想明白，只是凭着本能，不想让别人伤害温特沃斯而已。
　　结果艾涯发现了，还真是旁观者清，林客心里感叹。
　　他对艾涯点了点头，承认了。
　　但是林客心里保留了一点疑惑，刚刚艾涯说，如果是她站在林客的位置上，她未必会更理智。
　　艾涯也爱过什么人吗？
　　林客没敢问。
　　“言归正传，你来找我，是想让戴伦家族出面，把温特沃斯从高塔里接出来吗？”艾涯直接对林客开门见山地问道。
　　“是的，我想救他，母亲。”林客说。
　　还没等艾涯表态，林客就有些着急地把自己剩下的话讲完了。
　　“我知道，我提出这样的请求，是不负责任的，我是您的孩子，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戴伦家族的动向，如果以戴伦家族的名义出面，给高塔付保证金，一定会引起奥兰多家族的不满，甚至有可能会让我们失去这个盟友。”林客说，他打了一晚上的腹稿，这些话说得非常流畅。
　　艾涯双手抱胸，靠在了沙发上。
　　“但是从昨天他们家的表现来看，奥兰多家族，或许已经不再适合成为我们家的首要合作伙伴了。”林客下了一个论断。
　　艾涯半垂着头，看着眼前的茶几，上面摆着一个烟灰缸——艾涯是不抽烟的，这个烟灰缸只有劳伦斯会用。
　　也不知道这几天他有没有抽雪茄。
　　她一边听林客说话，一边走了会神。
　　“埃尔行事乖张，对于问题的后果，考虑得很不周全，我的车起火一事，没有证据，暂时不提，但是昨天，埃尔的一系列行为，都让我们看到了这个家族的不可靠。”林客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艾涯抬起了一只手，轻轻地往下一按，这是打断的意思。
　　“除了埃尔调动基石的力量，没有考虑后果之外，还有什么地方体现了奥兰多家的不可靠？”艾涯问。
　　林客有些怔愣，但还是明白地回答了：“埃尔和温特沃斯的谈话。”
　　艾涯侧过了身，重新变回了双手抱胸的样子：“说下去。”
　　“昨天那一场谈判，从利益的角度来看，不管埃尔是想用温特沃斯当替罪羊，还是想在开庭之前除掉温特沃斯，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前一条路更方便一些，后一条路更费劲一些，仅此而已。换句话来说，埃尔输不了，他稳赢，但是莱拉的一个动作，就让温特沃斯发现了奥兰多的意图，埃尔到后面，更是全无办法，只能让温特沃斯拿到先机，埃尔被逼着选了第二条路。”林客说。
　　艾涯赞许地点了点头。
　　“由此可见，埃尔色厉内荏，在面对不怕死的人时，不敢全进全出地和对方搏命，莱拉的洞察力很强，但是被保护得太好，没有足够多的历练，她也是不合格的家族继承者。”林客说完了。
　　艾涯轻轻地笑了一声，对林客鼓了掌。
　　果然，自己的孩子就是这样出色。
　　艾涯原本以为，昨天晚上的那一场谈判，林客根本没有仔细听，他那时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挣扎，无暇他顾。
　　却没想到，林客虽然对温特沃斯有意，理智却一直没有崩盘。
　　他很痛苦，又很清醒，才能让林客一边喜欢温特沃斯，一边又能利用温特沃斯，对奥兰多家族做文章。
　　拿喜欢的人当导火索，喜欢是真的，另有所图也是真的。
　　林客一边保全了温特沃斯，一边又为戴伦家族争取到了利益，因势利导，一石二鸟。
　　林客不愧是艾涯的得意之作。
　　“不错，很缜密。”她对林客说。
　　林客略略低下头，说：“是您教导有方。”
　　艾涯摆了摆手，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利用温特沃斯这个契机，把奥兰多家吃进肚子里。”
　　“是，”林客坦荡地承认了，这是他思考了一晚上的结果，他确定这个方案合理的，并且可行，“母亲，您的意思是……”
　　艾涯看着林客的眼睛，说：“我来书房之前，已经以戴伦家族的名义出面，给高塔送了一笔保证金过去，请他们在今天之内，释放温特沃斯。”
　　林客十分惊讶——也就是说，他在这里说了这么多，艾涯却早就提前布置好了。
　　“您是为什么？”林客有些不知所措，他心里惊疑不定，又隐隐包含着期望。
　　他希望艾涯会说，她是为了林客，才这样做的。
　　林客早就知道抱有期待是危险的，但是面对艾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免俗。
　　因为艾涯是一位非常理解他的母亲——哪怕艾涯说，她对林客的爱是有条件的、有目的的，也无所谓。
　　做孩子的，总是想离自己的母亲更近一些。
　　在这个意义上，林客和莱拉没有什么区别。
　　“你说了那么多，是一部分原因。”艾涯开口了。
　　林客的心脏被吊起来了一点，他在等着艾涯的后半句话。
　　“另一部分原因……”艾涯说到这里，脸上出现了一点微不可查的怀念，林客不知道她在怀念谁。
　　“是什么？”林客问。
　　“是树已经长大了。”艾涯看着窗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