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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子惠思我 ...

  •   马车重又朝北疾驰而去。
      不过半日,我便已经知道了这妇人的七七八八了。倒不是我多嘴去打听,我尚没开口,她自马车开始驶动,不再担心会被英布赶下车之后,就自己开始滔滔不绝地跟我套起了近乎。
      她自称魏媪,本是从前魏国的宗室之女,家中亦曾有过万金。年少之时便与姑苏薄生相识结好,生下了一子一女。未料后逢乱世,魏国覆灭,薄生和儿子又相继离世,便只剩她和女儿两人在吴地姑苏相依为命,苦苦求生了。而今她听说魏国复立,国君便是从前的族亲魏豹,所以不远千里带了女儿北上,指望能投靠过去,求个富贵日子。
      魏豹此人我虽未见过,但在彭城之时,却也曾无意听过。他本是魏国贵族,陈胜起义时立了他的兄长咎为魏王,后来章邯反攻魏,咎被迫自杀,他便逃到了彭城,向心借兵数千,回去攻下了魏地二十余城,遂自立为王。
      听那魏媪讲完,我只是点了点头,没有作声。这魏豹现在虽是魏王,看起来繁花似锦,以后结局如何我虽不知,却也未必可靠,但我与这母女二人,不过萍水相逢,有些话我自然也不便多说。
      只是那魏媪却是个话篓子,说完了自己的事情,又开始不住口地夸赞起了我来,左一声“夫人花容月貌”,右一声“夫人一脸福相”,竟是没完没了。
      我知道她不过是穷苦惯了,早已没了年少之时的风华意气,此时见我车马豪华,又愿意捎带她母女二人,所谓世人皆爱好话,她想必也深谙此道,便顺口胡乱恭维于我,想取我好感罢了。只是她可能也万未料到,我这个她口中“花容月貌一脸福相”的人,此时也不过只是一个没有上索的笼中之人罢了。
      我对她的恭维实在是心生厌烦,又不好出声斥责,便看向了她的女儿。从上车到现在,她就一直垂头坐在角落,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见我看向她的女儿,魏媪回身便在她身上拍了一把,假意斥责道:“羽,出门前我是如何教导你的?夫人善心救了我们母女,还捎带我们北上,你倒把嘴闭成了个不开口的蚌壳,连个谢字都未道过,像你这样的性子,就算到了魏地见了魏王,他又怎会看得上你把你收为姬妾,就算你好命做了魏王姬妾,又如何与旁人去争宠?”
      她女儿被魏媪无端责骂,抬头怯怯望了我一眼,眼里隐隐已经是有了泪花在闪动。
      我有些不悦,微微皱起了眉头。那魏媪何等人精,见我如此,以为被她说中,我确是在恼怒她女儿不知礼数,抬起手来便又要一个巴掌下去,被我托住了手。
      “你女儿很好,你何必打骂不休?”
      我的口气有些生硬。
      她回头,朝我讪讪地笑了一下,慢慢缩回了自己的手。
      薄羽此时终于抬起头,对我感激地笑了一下。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女孩,就算一路无虞地到了魏地,最终也不过是被她一心贪求荣华富贵的母亲送进宫中,成为可悲的那所谓的“魏王”众多姬妾之一,然后,当这个短命的魏国再次覆灭,那时她又会是何等命运?
      魏媪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又满脸堆笑地开始夸赞了起来:“夫人,说起我的女儿,倒是有桩话题好讲哩。在我家资颇丰之时,我也曾请相士许负为我女儿相面,她不过一眼便断言我女儿日后生子必定贵不可言。我从前还是不太相信,如今想来,我魏国复立,我送女儿前去投靠,若是被那魏王看中收了为姬妾,他日生个儿子,岂不是真的贵不可言?所以我就是拼了老命,也非要把她送去魏地不可。”
      许负之名,我当年也曾从徐福口中听他与我言及。她是河内郡温城县令许望的女儿,据说出生时便手握玉片,玉上有文王八卦图隐约可见,仅百日即能言,聪颖异常。始皇帝闻讯,亦以为是吉瑞之兆,特意下令赐许望黄金百镒,以善养其女。最奇的是她尚在襁褓之中,家中有客来访,她见了来客,若是露出笑容,此人不久必定喜事连连,而若大哭不止,则此人去后必定招灾罹祸,长此以往,众人纷纷言及变色,不敢再入她家门,长大之后,她便成了当时名噪一时的相士。
      对于这样的传言,我当时听了,不过是一笑置之,在我看来,这个许负应该只是一个星象或者周易研究者,而那些关于她的所谓神异之事,不过也是旁人,抑或就是她自己的穿凿附会罢了。魏媪请她为女儿看相,她便言人富贵,主家欢喜,她自己亦有所得,岂不是两全?
      薄羽听她母亲又提起自己的这个事情,女孩家面皮薄,已是羞得面上通红,头都要垂到胸口了。
      我淡淡笑了一下,便闭上了眼睛假寐,魏媪见我没有接口,知道我对这个话题没有多大兴趣,虽是感到有些失望,却也不敢再开口了。
      接下来的数日,英布仍是在夜以继日地赶路,终是到了函谷关前,我要随了英布入关,而魏媪和薄羽母女,却是要继续向着魏豹的境地而去。好在此去魏国,路途也并不十分远了,我想了下,便将自己的马车给了她二人,嘱咐车夫将她们送到后自行回到彭城即可,不必等我。
      魏媪母女千恩万谢地走了,我向英布要了匹马,自己便骑了上去。
      看得出来,他对我现在的举动很是不悦,但却是仍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一张脸黑得像是涂了墨汁,我没有理睬他,拍马便朝了关门而去。
      守关的士卒见是英布到了,立刻开了关门,我一路冲了进去。英布很快也就驱马赶了上来,与我平骑。
      见他似乎有话要和我讲的样子,我将速度稍缓了些。
      “辛姬,你为何不问项将军因何将你请来?”他终于侧头,没头没脑地这样问了一句。
      我淡淡应了一声:“见了自然就知道了。”
      他一愣,似乎不死心,又问道:“你当真一点都不担心?”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我若说我担心,他难道就会让我这样回去吗?”
      他一窒,半晌,终于冷冷抛出一句:“他素来喜好恭维之语,稍后等你见了他,勿要再像前次那样冒犯于他,自然也就无事了。”
      说完,他一扯马缰,便飞快地朝前奔驰而去了。
      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稍稍有些发愣。
      他刚才,这是在好心给我提醒吗?
      应该吧,无论如何,我的义父终归是他的泰山,我也算是他的大姨子。我这个大姨子要是在这里倒霉了,估计他以后在我义父面前也不好交代。
      我摇了摇头,终是释然了。

      我到了的时候,一场初雪已降落在渭水两岸,戏水之下的鸿门原野之上,茫茫一片薄薄的积雪之中,放眼望去是看不到尽头的军士营帐和红底旗帜上的大大的黑色“项”字。
      距离此地仅仅不过四十里之遥的西边灞上,此时亦是驻扎了刘邦的十万大军。
      这片关中之地,尽管已经被秦二世的暴政弄得千疮百孔,但毕竟是有六百余年的深厚底蕴,加上秦战士出征带回的财物滋润,丰饶无比,很久已经没有过征战了,从来只有从这里出发的铁骑去践踏别地,从没有人敢窥觑这片土地,而如今却彻底颠倒了过来,天下的各路诸侯都在向这里进军。
      战云已经密布了,如头顶上这冬日天空下低沉下压的彤云。
      我被英布带到项羽主帐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原野之上,风阵阵地刮,刮得项羽主帐门外的那面巨大帅旗哗啦啦地发出巨大的怪异声响,主帐的门外,远远地站了两个守夜的士兵,正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嘴里似乎在低声抱怨着什么,见英布走来,便立刻闭上了口。
      我站在了帐外门口,隐隐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缠绵的琴声,俄而,琴声变得跳跃活泼了起来,随之又响起了一个女子轻快柔润的歌声。
      我侧耳听去,只听那女子唱道:“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琴声反复,歌声亦是不断。
      这应是诗经里的一首,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说,倘若你真爱我,就要涉水提衣过洧河,倘若你不爱我,难道就没有别的男子想我了吗?你可真是个傻小子啊!
      我想象着,此刻在项羽营帐中对着他唱这首情歌的女子,此时的表情该当是何等的活泼和惹人喜爱啊,而项羽,面对如此一个玲珑的女子,便是再铁石硬汉,只怕也会化为绕指柔吧。
      想着里面此刻的春风柔情,我实在是不忍心打断他们,微微地后退了一步。
      站在我身边的英布却是表情怪异地看了我一眼,皱了下眉头,便很是煞风景地朝着里面大喊了一声:“项将军,布已将辛姬带到,该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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