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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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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早晨,李疏雨收到了两份电子版的病理报告。
她没时间细看,就匆匆忙忙冒着雨出门了——张简昨晚在医院里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她要出院,她要回家。
人有时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像小孩的。“老小”这个词非常精准,用在张简这种一辈子强势果断的人身上也不为过。张简一向固执,李疏雨哄了她一晚上,最后实在拿她没办法,松口说如果今天还拿不到报告,一定接她回家。
万幸,今早报告出来了。
今年春天的雨格外大,又赶上早高峰,路上堵车堵得严重,李疏雨只好挤地铁赶去医院。
地铁车厢像个巨大的沙丁鱼罐头,人挤着人,赶着通勤的年轻人顶着个黑眼圈在刷手机看快餐小说。她抓不到扶手,一手提着包挡在胸前,快被这密集的人群挤成一张纸片。
幸好站数不多,半个小时不到,到站了。
出了站,李疏雨站在地铁出口处缓了缓才撑伞迈入雨中,这年纪过了四十以后,挤一次地铁她都喘不过气来。
雨水哗哗落在伞面上。
医院离地铁站不近,她一路快走,十来分钟的路程,膝盖往下的裤子全都湿了。到了病房门口,她才停下来,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抚平挤地铁时皱起的衣摆。
——张简最爱漂亮,不会喜欢看她形容潦草的模样的。
咚咚。
哪怕是医院病房这种公共场所,李疏雨也习惯敲门再进去,为此还被张简笑过迂腐。她闻言笑了笑,下一次还是这么固执。
不过今天正好,门从里面打开了。
年轻的小护士走出来,对她一笑:“李阿姨,来啦。”
李疏雨回之以笑:“是呀,今早的检查做了吗?”
小护士往里瞅一眼,捂嘴笑:“做啦。就是不太高兴,等着你吧。”
见小年轻拿她们开玩笑,李疏雨也有点不好意思,笑笑就进去了,果然看到靠窗的病床前,那人冷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张简不年轻了。虚岁六十,周岁差一岁,五十九。
到了这个岁数,按理说再硬的脾气也要柔和些了。但她偏不,依旧是年轻时那副霹雳一切的模样。她眉眼生的锐利,五官明朗深邃。唯有声音是柔和的,明明不是南方人,却是软糯的江南口音。
李疏雨见她不说话,也不出声,先把凌晨回家煲的粥从保温桶里端出来,打开盖子凉一凉,又把苹果切成小块,才拿起毯子走到张简身后,披到她肩头,轻声细语:“起风了,别凉到了。”
张简没回头,反手按住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过了会才转身,抱了抱她:“你今天来晚了。”
还是她一贯平铺直叙的语气,但莫名有些委屈。
李疏雨温声说:“雨太大了,耽误了些时间。还有,我收到病理报告了。”
张简是一贯的无所谓的语气:“哦,怎么说。”
“良性,切除了就没事了。”
“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李疏雨连说了两句虚惊一场。她心有余悸。
上个月的一天深夜,她被一点细微动静吵醒,坐起来才看见张简撑着桌子站着,想要倒水喝,还没等她出声,张简忽然眩晕倒地。
李疏雨打120叫来了救护车,一路上吓得半死。事实上这也是这些年来她最怕的事情。张简比她大十多岁,身体一向不算很好。当晚检查说肠道里长了个瘤子,要看是良性还是恶性。
这大半个月,李疏雨每天都过得很煎熬,但又不敢在张简面前表露半分。张简倒是一副不在意生病的样子,但在医院多待一天,脾气就一天比一天的急躁。
“我就说没事,”张简拉着她手一同往病床边坐下,染着皱纹的眼尾轻轻往上一挑,笑,“就你大惊小怪。报告给我看看。”
李疏雨看着她的笑,心疼之余又有些委屈,眼圈渐渐红了,本想趁着张简不注意抹下眼角,没想到被张简看到了。
张简捏着她的手腕,轻声数落她:“没用的东西,哭什么哭。”
说是这么说着,她一把将爱人揽进怀里,吻了吻额头:“我没事。我在呢。”
到底是年纪摆在这里了,不习惯在外边这么亲近。李疏雨推一推她:“医院里呢,等会医生过来了。”
正这么说着,先前做检查的小护士正好进来,见到她们又开始露出调侃的笑意,那笑是温暖而真诚的。
窗外雨也停了,乌云散去,天蓝湛湛的。
雨过天晴,是个好兆头。
张简前几天才做完手术,精力不济,喝完粥,拉着李疏雨的手说了几句话又困了,睡着了。
李疏雨给她掖好被角,看到她鬓角的发丝渐渐露出一些银色。张简爱美,不生病的时候自己在家染发,六十岁的人了,不管什么时候,一头乌发梳得整整齐齐,好看的很。
这下好了,估计出院回家照了镜子,第一件事就是要把白发染黑。再之后,张简说春天到了,要她辞了工作,一起去云南过个春天,估计回到家就要安排这件事了。
李疏雨站在病床前看了她一会,才轻手轻脚出去,带上病房的门。
她去找医生,聊了大半个小时,确定真的是没事了,才松一口气。她往回走,到这会儿才觉得被雨水打湿的裤脚凉冰冰的,贴在小腿上,一瞬间有点起鸡皮疙瘩。
她甚至冷的有点眩晕。
张简的病房就在不远处。
但李疏雨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了。她忽然感到了累。前些日子她白天上班,下班了再来医院守一夜。张简说了几次让她晚上不要来,可她不放心让护工看着。想着张简一个人在医院,她在家也睡不着。
绷紧的弦骤然松下来,全身力气也像被抽走了。她甚至连一步路都走不动了。
不过没关系。现在时间还早,还可以在这坐一会,休息一下。
张简在病房里睡觉,等她睡上一觉醒来,她们就可以回家了。
李疏雨拿出手机。屏幕上倒映出她微弯的唇角。
总是这样。她认识张简这么多年,只要想起她,就会忍不住笑。想起年轻那会,她还不懂自己的心情,不懂自己为什么想起一个人就会笑,后来被朋友笑骂说傻瓜,因为你爱上她了呀!她才恍然,是呀,我爱上她了呀!
二十年前的事了,隔着光阴,浮光般一闪而过。
李疏雨给手机解了锁,她还有一份检查报告没看。
是她自己的。
从年初开始,她就经常头晕,只是上班太忙也没时间做检查。反正都是些老毛病了。人过了四十岁,身体就在走下坡路。年轻时她一年都去不到一次医院,现在却总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早就习以为常。
不过这段时间正好经常来医院,她干脆也挂号做了检查。
她没跟张简说。
好巧不巧,结果也是今天出来。
现在很多医院检查都出电子版报告,方便是方便,就是字太小了。
李疏雨把文档打开,划动两下放到最大,却半天都不认识那短短的两行字。手机屏幕的光莫名刺眼。刚才那些关于回家关于春天的想法,像梦一样,全碎了。
李疏雨看着张简在的病房,就隔了三四间房间,二十米不到。
但是,这么短的路,她好像走不过去了。
“不过……”她往后靠,抵着墙上冰凉的瓷砖,心想,“这样也好。这样张简就再也不用担心自己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