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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贴满单词便利贴的门从外面打开,一个身材臃肿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两眼无神,脱下牛仔外套后脸朝下,一头栽倒在床上。

      吃剩的泡面盒被打翻,汤汁洒了一地。秋元涼介发着牢骚,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一枚药瓶,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声后,瓶子吐了两粒白色药片在他手上。他翻了个身,将药片撂进嘴里。它们开始在他舌苔上融解。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那恐怖的灰色就像他的人生一样令人沮丧。

      几秒钟后,他索性用牙齿将它们嚼碎,白色的药渣混着唾液滑进喉咙,他皱起眉头,随后又傻笑起来。

      他扭动着两只脚将球鞋蹬掉,打算今天晚上就这么一觉睡到大天亮。假如明天放假,兴许他还会耐着性子把一切都收拾好——可眼下他连喘气都觉得是在伤肺。沉重的眼皮闭了一会儿,忽然睁开。他拾起外套,鞋底的泥土沾到了衣服领子。

      “该死的!”他用英语骂了句脏话。虽说他从市高中毕业后就再没上过英语课,但他始终不肯放弃这门语言。因为他想去美国。倒不是为了留学,他知道以他的头脑和性格在那样一个开放的国家念书无异于自杀——能和当地人无障碍交流就行。

      最主要的一点,他听说那里的人大多都很健壮,且包容性强,至少他这种体格在那边不会遭到排挤和耻笑。

      只要能避免外貌歧视,哪怕流落街头他都愿意。

      “等会儿再睡吧。”他嘟囔着,把外套丢到塑料盆里,拧开水龙头,银瀑布般的水流为这个小房间添了一丝生机。他将肥皂搓出一些泡沫,认真清洗衣服上的泥垢。

      肥皂泡在水上摇曳,倒映出成百上千个他:齐肩的黑色鬈发、单眼皮、蜡黄的皮肤、快三层的下巴,以及扎根在那儿的几颗脓包。

      一首悠扬的《致爱丽丝》从卧室传来,那是他的手机铃声,他急忙冲掉手上的泡沫,在破洞的衬衫上擦了擦,小跑过去拿起手机。屏幕上布满裂痕,在那精巧的电子蜘蛛网下,他看到来电人是他的母亲。他不太想接,父母远在福冈县,长途电话很贵的。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接听。

      “喂,妈,这么晚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小涼啊,你表姑今天说要给你介绍个对象,那姑娘是静冈大学毕业,学的光电系统——”

      “妈!我现在还不想谈恋爱!”他已经不想再听了,光是“大学毕业”这几个字就能拨起他一身的逆鳞。

      他将额前的卷发拨到耳后。“我说过很多遍了,我要学习,我要出国。深海鳗鱼屋的工作我受够了,等我再干两年,攒够出国的钱,我就去美国!到时候把你和我爸接到纽约,我们一起住大别墅。至于你说的那个对象,她看不上我的。相信我,她值得更好的。先到这里吧,妈,我衣服还没洗完呢!别叹气,早点睡吧,你跟我爸保重好身体啊!晚安。”

      他火急火燎地挂断电话,然后回到水龙头边,使劲地搓洗着那张松垮的肿脸。最后他把它一整个儿泡在水盆里,二氧化碳钻出鼻孔,以一种气泡的形式在他周围涌动。

      白花花的水流打湿了他的黑发。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溺死在这里。

      最终求生的本能把他从死亡的伊甸园拽回了人间地狱。他用毛巾吸掉头发上多余的水珠,微量的肥皂水渗入眼睑,他表情痛苦地倒在枕头上,顺手揽了一本《忏悔录》在怀中。

      疼痛感减轻后,他眯起眼睛,视线在屋子里随意游走。每样物品都是模糊且带有重影的,直到墙上的一幅铁制玫瑰相框闯进了他的视野。

      是房东把他安在这里的吗?不,铃木智秀那家伙就是条刻薄的狗。他没有这么高的品味。那相框美得就像一件上世纪的贵族艺术品。生锈的铁丝缠绕在一起,仿佛是黑玫瑰在滴血。

      但最吸引他的不是这个。玻璃后面住着一个人。某种奇怪的力量牵引着他的身体,他走过去查看。

      那是一位俊美绝伦的金发少年:看上去几乎不到十六岁,小脸像花一样,阳光般的鬈发簇拥着他的脸,就像金色叶子围着一朵浅色的玫瑰。那双眼睛自然地望着镜头,犹如两汪蓝色的涌泉,嘴唇像浸了红酒的松月樱花瓣。

      秋元涼介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相片中的年轻人实在是太漂亮了!他穿着一件米白色蒸汽朋克长袖衬衫,石榴色灯笼裤,一顶精致的红色小帽,帽子上缀着宝石,宝石上插着一根鹰翎,还披着一件深黑色的连帽斗篷。他那优雅而富有朝气的眼神充满了灵性。啊,他就像是一个被困在平面世界里的美好生灵!

      相片右下角标注着一串文字:波西,1874-1890。那是他的名字和生卒年吧,秋元想。

      十九世纪就有彩色照片了吗?他打开谷歌搜索引擎,在得知最早的彩色图像诞生于1861年后发出一声高昂的尖叫。

      彩色照片的做工在那个年代相当复杂。这样看来,照片上的孩子八成出自皇室贵族,搞不好还是个王子!

      多么华丽的出身,多么华丽的外表啊!可惜是个短命鬼。哎,现实就是这样。美丽的蝴蝶随风而逝,腌臜的臭虫却一个比一个顽强。

      秋元不禁想起自己在国立高中读书的那段时光,他也曾拥有过少年的纯真与激情。那年他十六岁,面容清秀、身材苗条,成绩也是算是中上水平。后来父母被黑心的房产经纪人哄骗,带他搬到一片工业污染严重的住宅区生活,这让本就免疫力低下的孩子病情加重,从而滥用药物,导致激素失控患上肥胖症。

      很快,他的病痛成为班级乃至整个学校的饭后谈资。他一走进教室,同学就会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或带着讥笑从他身边走过,或用憎恨的看垃圾的目光盯着他,好像他的存在玷污了纯洁的校园环境。

      起初他对那些傲慢和欺侮的行为不以为意。在他看来,只要他用功读书,待人坦率真诚,是可以改变他们心里的刻板印象的。但渐渐地,他们开始变本加厉:在他的凳子上涂强力胶、把他的课本撕成碎片丢进厕所垃圾桶,他储物柜的门被涂抹了血渍和排泄物。有一段时间他每天都会收到恐吓信,上面全都是对他以及他家人的谩骂与威胁。

      他向老师寻求帮助,老师让他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他把整件事告诉家长,父亲指责他小家子气,母亲劝说叫他再忍忍;昔日好友——或自以为是他朋友的人都疏远了他,就连他暗恋的姑娘也在背地里说他是猪。

      毕业前,他站在教学楼顶,下面的学生一个个都起哄着让他赶紧跳。好在消防队及时赶到救了他一命,最后就是校长和父母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连他自己都惊叹他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怯懦的灵魂勇往直前,与日渐苍老的丑陋面孔相依为命。

      而波西,他的容貌永远定格在了花儿般的十六岁,尽管它早已在棺木中走向腐烂,但认识他、见过他的人,都只会记得他美丽的一面。

      上帝给了他如此姣好的容貌,却在他最美好的年华攫去了他的生命。啊!真是可惜。如果老天能够大发慈悲,将这副面具赠予自己,他会无比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真悲哀啊!波西的美貌昙花一现,自己却要拖着一身恶心的肥肉度过余生。要是能反过来就好了,让他带着波西的美貌活下去,让照片里的亡魂变成他这样。

      他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祷告。如果他能够变瘦变美,如果能这样的话——

      “我愿意献出我的一切。”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大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眼里涌出热泪,他觉得似乎有一颗尖锐的毒牙刺进了他的心。

      是上天显灵了吗?他打开手机相机,镜头切换到自拍模式,然后痛苦而愤慨地叫出了声。

      相机里的自己一点儿也没变!呆滞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鼻翼两侧的毛孔大到令他反胃,脸还是很浮肿——简直比镜子里更肿了——鼻子上的黑头似乎更明显了,像刚冒出来的粉刺。

      他伏在地板上,陷入了可怕的焦虑。几分钟后,他笑了,他觉得他的这些想法和行为都十分荒唐。三维空间的人类怎么可能会和二维世界的图像交换容貌?这违背自然科学,能产生这种幻想真是愚蠢。

      至于刚刚的反应,那不过是情绪躯体化的一种表现,周末抽空在网上做个心理咨询吧。他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相框,抬起他那颤抖着的胖手,隔着玻璃轻轻抚摸那张富丽堂皇的少年写真。而当他想到倘若那里面装裱的是他自己,他就不寒而栗。

      “真可怕!”他自言自语说着,走到窗户前,打开了窗,将洗好的外套搭在晾衣绳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雨后的清新空气似乎驱走了他所有阴晦的情绪。

      一只小橘猫跳到窗台,那是他经常投喂的流浪猫。他揉了揉它的脑袋,转身从橱柜里取出一盒猫罐头。看着小猫欢快地进食,他心里暖暖的。他把自己幻想成波西——少年与猫,那会是多么唯美的画面!

      他的梦的微弱回音又在他的脑海里重新荡漾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名字。楼下被雨水浸湿的小花园里,夜莺在歌唱,似乎在用她的心去滋养一朵爱的红玫瑰。

      他醒的时候刚过八点。

      迟到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现在过去只有挨骂的份儿,那就待会儿请个假,下午再去。秋元涼介四肢舒展地躺在床上,身体感到一种奇怪的轻盈。

      大约十分钟后,他终于起床,眯着眼睛进了浴室。清凉的水让睡了很久的他神清气爽。

      他似乎已经忘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在脑海中,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参与了什么可怕的交易,但就像童话一样空幻又虚伪。

      而当他意识到他的一只手好像可以包裹整张脸时,目光上升到了那面沾满苍蝇屎的镜子里,然后退了一步,吓得滑倒在地上。

      接着他爬起来跑到卧室。在好不容易穿过胡桃色百叶窗的朦胧光线里,他惊愕地发现,昨晚居住在相框里的美少年如今被一个熟悉面孔的死胖子取代。

      那个人正是他自己。他看上去多令人反胃啊!脸色枯黧而阴沉,苍白的嘴唇贪婪地扭曲着,精致的花边褶袖无法盖住那双堆满老茧的肥硕的手。

      波西的服饰在他身上就像马戏团三流演员的道具服。他痛苦地一哆嗦,用手捂住了眼睛。片刻,他拉起百叶窗,明媚的阳光泻满了房间,把如梦般美丽的影子扫进昏暗的角落,躺在那里惴惴不安。

      他拿起手机,苍白尖细的指尖划过屏幕上的蜘蛛网。碎渣卡进指甲,他用大拇指将它挑了出来,在看到相机里的俊美面容后,那片弧度优美的红唇轻轻扬起,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他的愿望成真了。

      他不再是那个萎靡不振的肥胖症患者,他变成了波西的模样,现在的他就像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他不由自主地在房间里跳起芭蕾舞来,这让他感到惊讶,因为他根本没学过任何舞蹈。

      是波西赋予了他这个技能吗?

      他纤细的身体摇摆着,像海藻在水中摇曳,性感的颈部曲线像一枝白茉莉,双手仿佛是由冰凉的象牙雕成的。

      虽然很诡异,但他总归是高兴的。只要能拥有这副身体,哪怕它的原主人是个疯子他也无所谓。

      可没多久他又苦恼起来。眼下他完全就是一个西方人的面孔,不知道外面的人见到他会是什么反应。

      更值得思考的是,今后他应该以谁的身份抛头露面?

      秋元涼介?不,那太奇怪。更何况要是他顶着这样一张脸回去见父母,那两位老人会吓坏的。

      波西,他就叫波西吧。

      可如果有人问及他的姓氏,他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他打开谷歌,试图在那上面找到一个他喜欢的姓氏。

      “艾博特、劳埃德、米勒……”他嘟囔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埃琳顿——埃琳顿?波西·埃琳顿!”一想到这个名字将会出现在大众视野,他就兴奋得不得了。

      那秋元涼介呢?他迅速关上窗户,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屋内整个儿暗了下来,他坐到书桌前,把头埋在双手中。

      电子表报时九点,然后是十点,十点半,波西·埃琳顿一直没动。

      他将思绪的乱麻拆分整理,编织成一个图样。他在这图样中徘徊寻觅,想找出其中的奥秘。

      最后,他撕了张旧报纸,在贫瘠的空白区域写下一封简短的遗书——他的灵魂早已在六年前奔赴天堂,而那颗破碎的心也将在今晚葬身大海。

      遗书里有种仪式感,是死者看淡生命的象征,当人们决心求死时,就会觉得别人无权再对他们进行批判。赦免他的是他自己,而非上帝。

      波西写完遗书,觉得秋元涼介已经被原谅了。

      他一整天都憋在屋子里不吃饭,只游荡在相框对面,和逝去的自己聊着天。有时他会模仿一个被蛊惑的失足少年,抒发对肥胖的崇尚与赞美。有时他又会假装自己来自古希腊,渴望得到成年男子的垂怜。当他的嘴唇贴到冰冷玻璃背后的嘴唇时,一种异样的快感攫住了他。

      过去的自己已经不复存在,少年波西也早已化作尘埃。

      如今只有波西·埃琳顿。

      19世纪的美貌重现在21世纪,这是一件多么伟大又不可思议的事啊!而作为这具身体的主人,他想把它塑造成什么都可以,可以让是建功立业的领袖,也可以是上流人士的小玩具。

      它会在某段时间被保护得很好,但不久后他又会让它吃点苦头。他对它相当满意,可就是太满意了,哪怕他将它占为己有,也无法根除他那顽固的自卑与嫉妒。

      后来,他认为有必要给自己设定一套完整的身份信息。他再次拾起那份报纸,修长的手指转动着笔身,像创作小说人物那样在本子上构思自己的身份资料。一刻钟后,他把它撕下来揉成一团。

      资料真假相关部门随便一查就知道了。

      可真假重要吗?他们总不至于因为无法确认他的身份就要喂他吃枪子儿吧。

      哪怕是真理,也会有人持怀疑态度。只要他一口咬定,总有人会信。

      午夜的钟声在昏暗的夜空中敲响,波西·埃琳顿戴上帽子和口罩,将相框用布条包好放进背包,又多带了双球鞋,悄悄翻窗出去。他在先斗町看到一辆黑色的士,车轮很新。

      这对他来说是个相当奢侈的决定,但没办法。他拦住车,低声对司机说了地址。

      司机打了个哈欠。“有点儿远,确定吗?”他打量了年轻人一眼,咕哝道。

      “这是五千日元,”波西说,“如果你赶得快,再加五百。”

      “没问题,”司机回答,“一小时内把你送到。”他收好钱,踩下油门,向码头那边疾驰而去。

      多年来,波西·埃琳顿凭借自己俊美的外貌,在日本乃至他自编的美国国籍区域混得风生水起。他先是诱惑官员,让他们被他牵着鼻子走;然后制造假学历,献身那所高校的校长。

      后来,他开始当模特,从小T台一路到巴黎时装周。然而他并不满足于此。他拍起了电影,他的演技非常差,但所有人都喜欢他,无论男女老少,只要看到那张脸,嘴边总荡漾起笑容。因此,他拿了不少奖项,成为了演艺界当之无愧的影帝。

      期间他挣了很多钱,多到他把它们用来做慈善。但那是在他买了十套海景别墅、收购了上百件价值连城的古董以及三次环球旅行之后的事情。

      他用最精美的脸做最邪恶的表情,用最性感的红唇立下最恶毒的诅咒。他手里的人命没有五条也有十条。他可以当街杀人,因为所有人都会站出来为他发声,就连法官也为他痴迷,不忍心判他入狱。

      他带着这副皮囊,一过就是三十年。在他四十六岁生日——当然,这是他篡改后的年龄。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年龄,就连他自己也忘得一干二净。

      在他四十六岁生日这天,他娶了个年龄比他大一些的日本妇女——牧野春奈——毕业于静冈大学光电系统专业。

      蜜月旅行中,他们在路边捡到了一个年轻而落魄的日本肥胖症患者,他叫秋元涼介。他们将他收留,带他一起度蜜月。但不久,波西发现妻子出轨,毅然决然提出离婚并将两人赶出住所。

      后来当他再见到秋元涼介时,牧野春奈已经被对方毒死并伪装成自杀。那天晚上,波西·埃琳顿跟着秋元涼介回到那所出租屋,他们在屋子里拥抱、亲吻,做出了他们自以为做不到的事情。

      那是波西·埃琳顿人生中第二快乐的一天——仅次于他拿到这副皮囊的时候。

      等等,那是什么时候?那个时候的他又是谁?

      不管了,现在享乐才是正事。他放空大脑,任由自己在爱的星河中徜徉了一个晚上。

      两天后,房东铃木智秀打开了这扇门,发现墙上钉着一本《忏悔录》,和溺死在水盆里的秋元涼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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